第四十四章 倒計時

2007年4月23日。

農曆三月初七,丁亥年甲辰月丁亥日。

婁小婁要修正過去,要改變心愛女孩的死亡之局。或者說,桑丫已經遭雷擊而亡,他要讓她起死回生。

通過以前的努力看,他不可能成功。

再把人世萬物比喻成一個棋盤:桑丫是“車”,死亡是“馬”,“馬”下一步就要吃掉“車”。而婁小婁是“卒”,他要朝前走一步,絆住“馬”腿,把“馬”擋住。如果下棋的老人不走這個“卒”,他就實現不了自己的想法。

這是人類和某種神秘力量的抗爭。

這是棋子和下棋人的抗爭。

知道這件事來龍去脈的人,也就是正在讀這本書的人,都是棋子,都在關注這個結果。

婁小婁拉開窗簾朝外看了看,烏雲布滿了天空,但是雨還沒有落下來。婁小婁感覺到,烏雲背後藏著一雙看不見的眼睛,冷冷地注視著人世間,這雙眼睛一眨不眨,劍拔弩張。

突然有什麽聲音急劇地響起來,婁小婁嚇了一跳,回頭看了看,是手機在叫——昨天他怕自己睡過頭,設置了鬧鍾。現在是六點三十分。

今天,桑丫也起得挺晚。

婁小婁的生日,她希望是個大晴天。朝外看了看,天卻陰著,黑咕隆咚的。

她走進衛生間刷牙,衝澡,認認真真地梳頭。也許是水氣太重,鏡子中的她很模糊。她拿幹毛巾擦了擦,還是不清晰。

她走出衛生間,從衣櫃拿出剛剛洗過的一條藍色牛仔褲,一件白T恤,穿好,準備出門了。

這時候,她忽然想起了昨夜夢中的那個寂寞的老人,他的長相十分清晰。看樣子今天要下雨,如果這個老人存在,他肯定不會坐在胡同裏給路人泡茶,他會坐在家中一個人獨飲。

她不知道,她夢中的老人,就是爸爸昨夜夢中帶她走的老人。在爸爸的夢中,爸爸並沒有見到這個老人,他隻是聽保安說的。

她也不知道,爸爸現在正在修路。此時,他一直窺視著遠處的那片樹林,他準備行動了。

天空響起第一聲霹靂。

沉悶得太久了,人間沒有任何思想準備,整個城市抖了一下。

婁小婁抖了一下。

正是上班時間,路上的車輛排成一條長龍,行進得十分緩慢。也許,這裏麵就有自己的車。

婁小婁離開窗子,到衛生間洗漱。

從這家賓館到芍藥地桑丫的住所,大約三公裏。

他看看表,七點整。他要出發了。

這時候,電話響起來。

不是他的手機,他的手機自從進入2006年那天起,就沒有信號了。這個號被另一個自己使用著。在將近一年的時間裏,他和所有的親友都斷了聯係。所有的親友和他卻沒有斷了聯係。

是房間裏的有線電話在響。

他感到很奇怪,沒人知道他住在這裏,誰會打電話來?

他忽然想到一個故事,上部分講的是,有個人要出門,電話突然響了,他著急出去辦事,沒有接。結果,他一出門就被一輛巨大的卡車撞死了;下部分講的是,這個人要出門,電話突然響了,他接起來,匆匆說了幾句話就掛了。結果,他一出門就看見一輛巨大的卡車“轟隆轟隆”開過去,揚起一片塵土……

婁小婁的手碰到了電話,又縮了回來。

他沒有接,直接出門了。

賓館走廊裏依然安安靜靜,不見那個送茶水的老頭。估計他太辛苦了,正在哪個房間裏睡覺……

他走出賓館,朝芍藥地奔去。

這時候,桑丫的爸爸也朝她奔來。

但是,桑丫不知道。

她要出門了。可是,她走到門口時,電話響起來。也是有線電話。

她返回去,接起來,竟然是朱璽。

朱璽說:“桑丫,我向你道歉。”

桑丫說:“我不想聽到你的聲音。”

朱璽說:“盡管你恨我,討厭我,我還是把你當朋友的。我今天打電話是想告訴你,我和帕麗要和好了。”

桑丫說:“她不是跟一個畫家好了嗎?”

朱璽說:“他們分手了。昨天帕麗對我說,她現在才明白,我是最好的。”

桑丫說:“得了,別哄抬你的物價了。”

朱璽說:“以後,婁小婁要是欺負你了,你就告訴我,聽到了嗎?雖然他比我高大,但是他欺負你我絕不答應!”

桑丫說:“長這麽大,除了你,沒人欺負過我。”

朱璽說:“愛得太深就失去理智了……帕麗昨天也欺負我了!”

桑丫說:“又吹牛。”

朱璽說:“還有,你要是遇到什麽困難,比如被人搶了,沒錢花了,要立即給我打電話!我分分鍾就趕到。”

桑丫說:“那你換個手機號吧。”

朱璽說:“為什麽?”

桑丫說:“換成110。”

如果朱璽不打這個電話,桑丫就會早出門十分鍾,早出門十分鍾,就不會在那個時間正好走到那個地點,就不會被那個直擊雷劈中,就不會死。

可是,朱璽這個電話肯定要打過來。

放下電話,她朝外麵看了看,雨還沒有下來。她還是拿上了那把紅色雨傘。然後,她帶上了母親剛給她寄來的三百塊錢,這是她一個月的生活費。

她不知道,此時,一顆子彈從爸爸的腦袋旁飛過,接著一顆子彈射進他身後的田地裏。她的腳邁出家門的一刹那,一顆子彈射進了爸爸的腦袋。

她不知道。

她朝樓下走的時候,爸爸跌跌撞撞朝前走了十幾步。

爸爸朝她的方向奔來。

爸爸躺在了荒草叢中,眼睛定定地望著北方。

桑丫“噔噔噔”地下樓。

她走出浩鴻小區,本來想去北門外的副食商場,又改變了主意,朝南門走去了,她要去芍藥地菜市場,那裏的物價更便宜。

婁小婁朝芍藥地奔走。

奇門遁甲告訴他,這條路上將有血光之災。他沒有坐出租車,以免和司機在狹小的空間裏發生爭執或者打鬥。他要遠離任何人。

他慢慢地朝前走,同時警覺地四下張望。

一切似乎都很正常,有人擠公交車,有人開車,有人騎自行車……大家都匆匆地走在上班的路上,沒有任何可疑的人,也沒有任何可疑的事。

在一個十字路口,一個騎車的男子撞著了一個走路的女子,兩個人爭執起來,旁邊站著幾個看熱鬧的人。那個男子的嗓門比被撞的女子還大,而且出言粗魯,蠻不講理。

女子說:“人這麽多,你幹嗎騎那麽快?”

男子說:“自行車限速嗎?嗯?限速麽?”

女子說:“那你就往人身上撞呀?”

男子說:“你要是不想被撞,就他媽在背後安一雙眼睛!”

女子說:“你一個大男人,怎麽不講理呢?”一邊說一邊向周圍的人投去求援的眼光。

看熱鬧的人都不言語,等待著爭吵升級。

女子把眼光投向了婁小婁,委屈地說:“你們見過這麽不講理的男人麽!”

換了平時,婁小婁一定會上前說幾句公道話。現在,他卻把眼睛收回來,繼續前行了。

此時,在他眼前出現的任何情況都是可疑的。盡管他相信這個男子和女子並不是在演戲,他們的心情和表情都是真實的,但是,如果婁小婁參與進去,這件事就形成了對他的幹擾。

走過吵架的男女之後,路邊出現了一個道士,看起來道貌岸然——頭戴混元巾,灰白的長發挽成髻。身上是藍色寬袖道袍,背一個布袋,上麵繡著:道法自然。下麵穿一雙踏雲鞋。

道士的麵前擺著一張八卦圖,寫著兩個大字:算命。

如今,很多算命人偽裝成道士,婁小婁從來不會上當的。他從這個算命人麵前走了過去。

算命人說:“先生,請留步。”

婁小婁沒有停下。

算命人說:“你隻需聽我一句話。不收錢。”

婁小婁遲疑一下,停下來,回頭看這個算命人。

算命人朝婁小婁的前方看了看,說:“你有血光之災,趕快朝相反方向走。”

婁小婁朝他搖了搖頭。

算命人歎了口氣,說:“那就去吧。”

婁小婁轉過身,繼續前行,一邊走一邊回味算命人的話。他知道自己有血光之災,但是他必須繼續前行。算命人想改變他的命運,他卻是去改變別人的命運。

走著走著,有人在旁邊喊了一聲:“婁大夫!”

他愣了愣,轉頭看,原來是那個曾經和他同事的整容師。

他笑吟吟地走了過來,觀察著婁小婁的眼神說:“上次,我送你的那盒普洱茶你喝了嗎?”

婁小婁指了指自己的嘴,搖了搖頭。

整容師說:“你的嗓子還沒好嗎?”

婁小婁指了指前方,示意他自己有事,然後就繼續前行了。在這個特殊的時刻,偏偏冒出了這個整容師,太巧了。北京這麽大,在街上遇到一個熟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婁小婁認為,這次莫名其妙的邂逅也是一種故意的幹擾。

整容師在背後喊道:“哎!你找到那個叫林要要的女孩了嗎?”

婁小婁不能再跟這個人糾纏,他回頭揮手再見。

這時候,雨劈裏啪啦地落下來。

婁小婁沒有帶雨傘,身上很快就濕了。

街上的自行車和步行者轉眼都不見了,隻有匆匆行駛的車輛。

路邊有一個地攤,一個中年女子舉著一把鮮紅的傘,在出售雨傘。她攔住婁小婁說:“先生,買一把雨傘吧!”

天上滾動的雷聲,讓婁小婁著急起來,他搖搖頭,躲開她,朝前走。

中年女子追上來,拽了他一把,說:“不撐傘,您會感冒的!”

婁小婁一下把這個中年女子推開了,加快了腳步。

雷聲越來越大,如同野獸的怒吼,一聲聲揪扯著婁小婁的心。

他朝前奔跑起來。

迎麵出現了一輛有篷的輪椅!

輪椅上坐著一個老人,婁小婁在花都見過他!透過紗簾,婁小婁看到了那張陰森的臉,像死魚一樣渾濁的眼睛,像漁網一樣的皺紋,像疤痕一樣的壽斑。老頭用兩隻小手轉動著輪子,在人行道上慢慢滾過來。

婁小婁跑得太快了,沒有停住腳,老頭突然一轉輪椅,朝他撞過來。“嘭”的一聲,輪椅翻了,老頭摔到地上。

婁小婁也差點兒摔倒,他踉蹌了一下,站穩了。

老頭在地上抽搐起來,發出了嬰兒的哭聲。

婁小婁知道,那種神秘力量開始阻擋他了!它首先采取的是用不動聲色的方式,現在,圖窮匕首見,它顯出了陰險的嘴臉!

婁小婁沒有理會,繼續奔跑。

前麵出現了幾個路人,他們擋住了婁小婁,有個女人氣憤地叫道:“你把人家小孩撞倒了,怎麽不扶一下?”

一個老太太說:“太缺德了!”

一個青年男子說:“不許走!”

婁小婁一下衝到馬路上,繞過他們,繼續在雨中朝前跑。那個青年男子追了上來,揪住了他的衣領:“你跑不了!”

婁小婁回過身,奮力地把青年男子摔倒在地,繼續跑。

他一直沒有回頭。

天上的雷聲越來越響,雨越來越大。雨中的婁小婁心裏隻有一個念頭:跑!跑!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