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這麽多牽掛的人
婁小婁一直住在賓館裏。
這家賓館遠離母親家,遠離北方中醫院,遠離亞運村,遠離芍藥地。他不想碰到熟人,太麻煩。
但是,他還是遇到了熟人——那個熱心的老頭。
婁小婁發現,一到了半夜,他又在走廊裏出現了,端著茶壺,一扇接一扇地敲門。
他是婁小婁從小長到大,感到最恐怖的一個人。
說起來,這個老頭似乎並沒有惡意,他隻是半夜泡一壺茶,送給住店的客人喝而已。他也許隻是一個熱心人。
可是,婁小婁卻懼怕他。
為什麽他每次都不敲婁小婁的門?
為什麽每次婁小婁住在哪家賓館,他就在哪家賓館出現?還有,為什麽婁小婁乘坐哪輛火車,他就在哪輛火車上出現?
婁小婁又換了一家賓館。
現在,他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人。
他不能再去上班,一轉眼就失業了。
他心愛的桑丫,正在跟另一個婁小婁火熱交往,他搞不清三個人算是什麽關係。他不知道自己是多餘的,還是另一個自己是多餘的。如果警察同時檢查他和另一個自己,會發現兩個人持有相同號碼的身份證,不過這樣的幾率太小了,就像一輛轎車,很難在大街上和另一輛克隆車相遇。
他不知道這樣的日子到底有沒有頭……
沒事的時候,他就四處尋找林要要。
他知道林要要整容失敗的結果。在花都的時候,他給另一個自己發過短信,提醒他不要給林要要畫像。可是,回到北京之後,他到製藥廠打聽過林要要的情況,製藥廠的人告訴他,林要要好久都沒來上班了。他就知道,他的短信沒有改變什麽,最後,林要要還是走進了整容醫院……
他開始懷疑,林要要改變容顏也是不可更正的命運。
不過,他沒有放棄努力,還是要阻止她。可是,他不知道她在哪家醫院,隻能乘坐公交車,滿北京轉悠,隻要看到整容醫院,他就會進去詢問一下。
他一直沒有找到她。
回到賓館,他就學習奇門遁甲。父母給了他一雙黑色的眼睛,他用它尋找另一雙眼睛。他要通過奇門遁甲,測算到桑丫的死局,再從九宮八卦中,從方位和時辰中,找到一個突破口,拯救桑丫性命。
他還買了一本啞語,一直在學習幾個基本的動作——2007年4月23日,你將遭雷擊,千萬不要出門。
天已經涼了。
婁小婁到商場買了一件棕色夾克穿在了身上。他慶幸離開北京時,沒有帶銀行卡,而是帶了充足的現金。
一個冬天,隻有這件羽絨服包裹著他。
他牽掛的人卻太多了:桑丫,林要要,母親……
這一天,他冒險去看望母親了,而且給她買了一隻銀灰色的諾基亞8800手機。他用筆對母親說,他的嗓子有病了,不能說話。聽了母親一頓八寶粥一樣黏黏糊糊的嘮叨之後,他心滿意足地離開了。
在樓梯上,他和另一個自己擦肩而過。
蹊蹺的是,這天夜裏,他做了一個夢,和另一個自己做的夢竟然是呼應的:他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張相片,貼在一塊巨大的墓碑上。天黑得像鍋底,陰風陣陣。他害怕極了,卻無法從相片上離開。
突然,一道閃電刺破黑夜,他看見墓碑和荒草中出現了一個人,他正是另一個自己!
第二道閃電刺破黑夜,這個人已經逼近了!
第三道閃電刺破黑夜,這個人的臉已經近近地貼在他的眼前。
閃電過後,一片漆黑,這個人在黑暗中說:“你是我的照片。每個人一生都會拍很多的照片,其中肯定有一張是用在墓碑上的。你就是那一張。”
第二天,婁小婁知道另一個自己沒有上班,他帶一個大學同學去登長城了。於是,他來到了久違的北方中醫院,想重溫一下工作的感覺。
就是這一天,他接待了那個半身不遂的七十歲患者。他沒想到,這次針灸給後來帶來了非常大的麻煩。
對於桑丫,婁小婁還是不甘心,一天他偷偷潛入了芍藥地那套房子——現在他回到自己家,都像做賊一樣了。他趁桑丫沒放學,把她的電腦更改了桌麵,寫了一個巨大的“死”字,背景全是那個恐怖的日期:423423423423423423……他沒想到,冥冥之中有一隻手,把第一個數字摘掉,放在了最後,這組數字就變成了234234234234234234。如此輕易的一個舉動,桑丫就什麽都看不出來了。
這個周末,婁小婁知道另一個自己和桑丫要去逛王府井。
他也去了。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不知道他的背後還尾隨著一個林要要。
他回過一次頭,但是並沒有留意林要要的存在。他跟著另一個自己和桑丫,來到了天主教堂,竟然看到了花都那個坐輪椅的老頭,他在北京出現了!這一次,他沒有做輪椅,而在坐在天主教堂的台階上曬太陽。
另一個自己和桑丫還走到他麵前,跟他說了幾句什麽。他們離開之後,這個老頭站起來,步履蹣跚地消失在天主教堂的背後。他的步伐很奇特。
最後的辦法
某一天夜裏十二點,他又隱形了。
這時候,他已經有點兒適應這種夢魘般的變化了。甚至感到挺好玩。
在花都,他是隱形的,隻有午夜十二點才顯形一分鍾。在北京,他是顯形的,隻有午夜十二點才隱形一分鍾。
那麽,在花都,他顯形的時候無聲。在北京,他隱形的時候會不會有聲?
他想試一下,就來到了一家酒吧門口,在午夜十二點隱形的一分鍾裏,突然走了進去。酒吧裏有個歌手在故作憂傷地唱歌。角落裏坐著站在一個孤獨的老男人,年齡不是失戀的年齡,表情卻是失戀的表情。婁小婁走到他背後,輕聲說:“被那個女人拋棄了?”
老男人頭都不抬地說:“別提她啊!誰提她我跟誰急!”
婁小婁心裏一驚:這個真正憂傷的老男人聽到了他的話!
他不能確定這個老男人是不是在說醉話,於是又說了一句:“唉,我也失戀了,我們一起喝個一醉方休吧。”
老男人說:“坐,今晚我請你喝酒。”
一邊說一邊回過頭來,向婁小婁做了個邀請的動作。可是,他沒看見人,一下就傻在了那裏,惺忪的醉眼陡然瞪大了,四處找了找,然後無比絕望地把腦袋轉了回去,更加悲傷地說:“騙子!你們都在騙我……”
婁小婁轉身離開酒吧,很快他就感覺自己又顯形了,也就是說,他又開始沒有聲音了。
不過,他的心裏很高興。他從陷入過去時光的一年來,第一次有人聽到了他的聲音!盡管隻有短短的一分鍾,但是他完全可以把真相說出來了。
這一天夜裏,婁小婁想在自己能說話的時候,把4月23日的死局直接告訴另一個自己。他不知能否成功,想試驗一下。
他相信自己的膽量,對於來自另一個時空的聲音,還不至於被嚇暈。而且他也相信,另一個自己能夠感覺到這個聲音的善意。
他沒想到,另一個自己回來得特別晚,而且,在十二點鍾的那一刻,他們相遇在那個拐彎處。
在另一個自己下車尋找他的時候,他跟他說話了。
他一字一頓地對另一個自己說:“2007年4月23日,桑丫將在死胡同被雷擊,你千萬小心!”
另一個自己反問道:“年月日,將在被?”
他一下就明白了,某種神秘力量刪除了幾個關鍵詞——2007,4,23,桑丫,死胡同,雷擊。
另一個自己駕車離開之後,他一個人在小區甬道上徘徊了許久。
現在,他隻剩下了一個辦法——啞語。
他要再一次和桑丫麵對麵,通過動作告訴她那個可怕的死局。冥冥之中有什麽東西阻擋他的文字和語言,總不能改變他的動作。
但是,他要走近桑丫,必須要偽裝。想起來挺心酸的——他要做一次自己,卻需要偽裝!就像大灰狼偽裝成小羊的媽媽。另一個自己才是真實的,而他就像一個幻影。現在,桑丫隻接受另一個自己。
桑丫見過他兩次,在花都酒吧門口,在北京的那條死胡同裏。他一直穿著淺黃色正裝襯衫,藏青色長褲。他想取得桑丫信任,必須要穿上另一個自己的衣服。
於是,淩晨時分,他回到家,用鑰匙打開門,溜了進去。另一個自己睡得正香,他輕輕把衣服脫下來,放在了床頭櫃上,卻把另一個自己的衣服穿走了。
第二天,他溜到北方中醫院,尋找機會,想用另一個自己的手機給桑丫發一條短信,做一些重要鋪墊。這時候,他發現他很有犯罪天才。沒想到,快下班的時候,另一個自己離開了辦公室,去醫務科查病曆,真是天賜良機,他立即溜進診室,跟桑丫用短信聯絡上了,他透露給她兩個信息:第一,他的嗓子長息肉了,不能說話。第二,他給她買了一條裙子。
實際上,他並不能確定另一個自己有沒有對桑丫說丟衣服的事。不過,這件米色T恤獨一無二,他隻有偷。當然,他也可以買一套其他的衣服穿上,不過這一身更能取得桑丫信任。冒險吧。
見了桑丫,桑丫似乎沒有怎麽懷疑他。
當他用幾種辦法都不能說出那個秘密之後,他感覺到了那種神秘力量的強硬。它不擇手段,它不留空子可鑽。
最後,桑丫發現破綻,逃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