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越獄
夜裏,桑丫的父親在囚室裏,做了一個怪夢。
他夢見了密雲小區,夢見了他的家。
天更藍一些,雲更白一些,空氣更純淨一些,世界更安靜一些……哦,這是十年前的時候,桑丫才四五歲的樣子。
吃完晚飯,他牽著桑丫的手,準備出去玩。
媽媽說:“你讓她自己出去玩吧!孩子早晚要長大,你不能總是牽著她。”
父親想了想,說:“桑丫,那你自己出去玩,可以嗎?”
桑丫說:“爸爸,我能找到家的!”
他慢慢鬆開了桑丫的小手,感到心裏一空。
他說:“你隻能在門前玩,不能越過對麵的樓。聽到了嗎?”
桑丫說:“知道啦!”
他說:“天黑的時候,不許貪玩,必須回家。聽到了嗎?”
桑丫說:“知道啦知道啦。”
她已經急不可耐了。
他又說:“不要跟任何陌生人說話。即使對方是熟人,你也不要輕易相信。不管是熟人還是陌生人,隻要他要領你離開小區,你就趕快朝家跑,喊爸爸。在來不及的情況下怎麽辦呢,你要大聲喊保安。如果沒有這樣的危險事件,你就不要輕易相信保安,因為保安也有壞人。如果,保安把你抱走了,你一定要喊警察救命。如果沒有這樣的危險事件,你也不要相信所有的警察,因為還有假警察……”
桑丫說:“知道啦知道啦知道啦!”
父親覺得,對於他的心頭肉桑丫來說,全世界都是不安全的。除了自己。桑丫的母親帶她出去玩,父親都不放心,他必須自己牽著桑丫的手。
他給桑丫帶了一瓶水,然後,桑丫就像個小兔子一樣蹦蹦跳跳地跑出去了。
聽到她跑出了樓門,父親就坐立不安起來,不停地在房間裏走來走去。
終於,他拉開門,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樓下靜悄悄的,沒見到桑丫的影子,隻看到她帶的那瓶水,靜靜地放在路旁。父親一下就慌亂起來。他繞著樓房跑了一圈,還是不見桑丫的影子。
他的腿一下就軟了,大聲呼喊起來:“桑丫!——桑丫!——”
不見桑丫答應。
在夢中,小區似乎有四個門。他轉了一下,不知道該衝向哪個門。
最後,他狂奔著衝向了正門。
一個保安在值班,父親一邊跑向保安一邊喊道:“你見到我女兒了嗎?”他幾乎天天帶桑丫在小區裏玩,所有保安都認得這對父女。
保安說:“她出去了。”
父親顫抖著問:“跟誰出去的!”
保安說:“一個老頭。”
父親大叫起來:“你為什麽不攔住她?”
保安說:“她都是大學生了……”
父親頓時怒不可遏,吼道:“她才是幾歲的小孩!”然後,他像失常的野獸一樣衝出了小區大門。
保安在後麵愣愣看著他,嘀咕了一句:“明明是大學生了,怎麽還說是幾歲的小孩呢?”
父親衝出了小區,呆如木樁——四麵八方,人來人往,上哪兒追尋我的心肝寶貝?
他沿著大街,一直朝前跑,一直朝前跑,一直朝前跑……
他竟然跑出了市區,看到了一片青草地,上麵側躺著一個小女孩,那是桑丫!
父親傻住了。他緊緊盯著她,不敢再邁一步。
桑丫似乎在動。
父親一下放下心來,快步跑過去,卻看到桑丫安詳地閉著眼睛。黃昏的風,一下下撩動著她的黑頭發和花衣衫。
父親抱起她,握住她冰涼的小手,使勁兒搖了搖,說:“桑丫,你怎麽了?”
桑丫沒有睜開眼睛。
他又喊道:“桑丫,爸爸來了,爸爸來了啊!”
桑丫沒有睜開眼睛。
他驚恐地說:“桑丫,你不要嚇唬爸爸啊!好嗎?千萬不要嚇唬爸爸……”
桑丫還是沒有睜開眼睛。
他呆了一會兒,把腦袋慢慢貼在了桑丫的心口上。天地間隻有他一個人的心跳聲。
她剛才還像小兔子一樣歡蹦亂跳,她剛才還說:爸爸,我能找到家的……
青草地上開滿了紅玫瑰,它們隨風輕輕搖晃。小時候,他經常給桑丫唱兩句戲詞——抬頭看見紅玫瑰,一生一世不流淚。此時,兩行淚從他的眼角滾下來。
他突然抱緊了桑丫,在風中號啕大哭:“桑丫,爸爸答應過你,一輩子都不會撒開你的手!剛才,爸爸沒有遵守承諾!爸爸錯了!從現在起,爸爸再也不會撒開你的手了!給爸爸一次機會吧……”
他哭著哭著,哭醒了。
睜眼看看,手裏緊緊抓著一個被角。
他坐起來,怔忡了一會兒,忽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記得那個保安在夢中說:她都是大學生了……
難道這兩天桑丫要出什麽事?
再次躺下後,他就翻來覆去睡不著了。他對桑丫的牽掛和想念突然變得無比強烈,心如火焚。
他開始用回憶溫暖自己。
小時候,他陪桑丫打撲克。玩著玩著,他就說:“桑丫,給爸爸倒杯水去。”
桑丫就一顛一顛地跑去了。
趁這個時候,他按照一好一壞的順序,快速把撲克牌穿插著擺好,等桑丫回來後,他讓她先抓。由於每次抓的都是好牌,這讓桑丫十分高興。她怕爸爸發現這個秘密,用撲克牌擋著小臉蛋,忍不住偷偷地笑……
他不動聲色地留意著她的表情,滿心幸福。
幸福就這樣簡單,隻需要做一點點手腳,她也幸福了,他也幸福了。
現在,他身陷囹圄,無法給她帶來一絲一毫的快樂了……
他又想起桑丫小時候父女倆的對話:
爸爸,這是什麽?
這是天安門。
天安門在哪裏?
在北京。
北京在哪裏?
在北方。
北方在哪裏?
你的背後就是北方。
我怎麽看不到天安門呀?
很遠很遠呢。你看到最遠方的那朵雲了嗎?差不多在那下麵。
北京太偏僻了。
哪一天,爸爸帶你去看看。
那我們怎麽去呀?
坐飛機,或者坐火車。當然,我們也可以趕爺爺家的驢車去,不過北京的人太多了,很難給驢車找到停車場……
第一次桑丫的媽媽帶她去監獄看他,他心如刀絞,不過他今生今世都不想讓桑丫見到自己的眼淚。
爸爸在這裏努力地工作,為了帶你去北京。
你在這裏賺錢嗎?
不是,爸爸是在賺時間。
時間還要賺嗎?
沒有時間,我們就什麽也幹不成啊……
現在,桑丫一個人單槍匹馬去北京了,她還是個孩子,在父親心中,她永遠是幾歲時的模樣。她的手脫離了父親的手,父親再也沒有能力保護她了……
父親堅定地認為,剛才的夢是個預兆,桑丫很可能要出什麽事。可是,他卻不能去看望她,沒有時間,什麽都幹不成。
突然,一個念頭在他心裏跳出來:越獄。
這幾天,犯人們一直在野外修路。父親在監獄裏表現良好,每次勞動的時候,都可以自由走動。明天,趁警察不注意,他迅速衝進樹林中,一直跑,很可能逃出去。他回憶那裏的地形,覺得有幾分成功的把握。
如果不逃跑,他很快就可以出獄見到桑丫了。萬一被抓回來呢?肯定要加刑。桑丫盼他盼了十一年了,他卻又一次讓她陷入絕望的深淵……
想來想去,他放棄了越獄的念頭
再次睡著之後,他又做了一個夢,它和前麵那個夢竟然一模一樣!
桑丫離開家,出去玩。他放心不下,隨後跑出去,隻看見了那個裝水的瓶子。他發瘋地衝到小區門口,保安告訴他,桑丫跟一個老頭出去了。他一直追到郊外,看到了桑丫,她靜靜地側躺在青草地上,已經停止了呼吸……
他又一次哭醒了。
這時候,已經是半夜了。父親暗暗下了決心,明天一定越獄,扒火車去北京,看他的女兒桑丫!如果桑丫沒什麽事,那麽他就安心了,哪怕再加刑十年!
接下來,父親開始考慮每一個越獄的細節,直到天快亮的時候,感到萬無一失了,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他又做夢了,夢見桑丫被一個老頭帶走,再也回不來了……
父親和其他幾十個囚犯,坐著有鐵欄杆的大轎車,來到了野外修路的工地。
下車之後,警察進行了簡短的訓話,然後大家就拿起工具幹起活兒來。
總共有六個全副武裝的警察,其中四個警察站在高坡上監視工地,兩個警察在車裏聊天。
不遠處就是那片茂密的樹林。
樹林那一端,是一個很陡的山坡,山坡下種著一片莊稼,跑過莊稼就是公路。剛才,囚車就是從那條公路繞過來的,父親在車上觀察得十分仔細。
父親已經計劃好,如果他逃跑之後被警察發現,追趕上來,他衝過樹林之後,將從那個山坡滾下去。然後,再順著公路奔跑,不遠就是一個集鎮。
兩個站在高坡上的警察一前一後朝囚車走過去了。他們可能去抽煙了。現在,高坡上隻剩下一胖一瘦兩個警察了。其中那個瘦警察對父親比較好,父親在監獄裏寫黑板報,經常跟他打交道。
父親舉起手來。
高坡上的警察朝他勾勾手指他就跑了過去。
他對那個瘦警察說:“幹部,我要解手。”
瘦警察說:“快去快回。”
父親還有一年多時間就出獄了。通常這種囚犯是不可能逃跑的,警察對他並不警惕。
父親跑到路邊的草叢中,蹲下來,抬頭朝遠處看了看,囚車裏的四個警察並沒有注意他。他又看了看高坡上的兩個警察,他們在說話,瘦警察還笑著打了胖警察一拳。
時機到了。
他直起腿,彎著腰,迅速朝樹林衝過去。其實他並沒有解開褲帶。
此時,他的心跳得就像打鼓一樣,一邊跑一邊在心裏祈禱——老天保佑,不要讓警察發現我!讓我衝進樹林,讓我滾下山坡,讓我跑上公路,讓我一直朝前跑,朝前跑,一直跑到北京,讓我看到桑丫!我不是一個壞人,我隻想看我女兒一眼!
突然,背後傳來警察的喊聲:“站住!”
父親的腳下一滑,差點兒摔倒。
他一下就站住了。
他回過頭去,看見兩個警察從後麵追了過來。他突然大聲喊道:“求求你們別追了!我隻想看看我的女兒!你們讓我看她一眼,我很快就會回來!求求你們!”
警察厲聲喝道:“你站住!”
父親轉過身,繼續朝前奔跑。
如果前麵是國王的寶座,如果前麵是全世界的財富,如果前麵是一個絕世美女,如果前麵是一個永生的機會……他可能就停下來了。可是,前麵是他的女兒桑丫!
她有危險了!
她在等待爸爸去救她!
警察又喊道:“趕快站住!不然開槍啦!”
父親一邊跑一邊哭著喊道:“我看我女兒一眼就回來!她被一個老頭帶走了!她遇到危險了!”
這時候,他的眼裏已經沒有了樹林,沒有了山坡,沒有了公路,隻有桑丫的麵容。他朝著他的桑丫奔去。
一聲清脆的槍響,一顆子彈從他的腦袋旁邊飛了過去,他聽到“嗖”的一聲。
他抖了一下,繼續朝前跑。
又一聲清脆的槍響,一顆子彈射進了他身後的田地裏,“撲”的一聲。
他踉蹌了一下,繼續朝前跑。
又一聲清脆的槍響,一顆子彈射進了他的腦袋。那一刻,天地之間陡然變得紅彤彤,好像全世界都在流血。桑丫在無邊無際的紅色中,朝他笑著,說:“爸爸,爸爸,你快點兒跑呀!”
父親被子彈射中之後,又歪歪斜斜朝前跑了十幾步。
這個地方離北京還有一千多公裏。
他跑出了十幾步。
桑丫喊:“爸爸,爸爸,你別停下呀!快跑,快跑!你能行的!”
從小到大,在桑丫眼裏,父親無所不能。她要蟋蟀,他就能在石縫裏給她捉到蟋蟀。她要蜻蜓,他就能在半空中給她捉到蜻蜓……
可是,現在他讓女兒失望了。他“撲通”一下跪倒在地,然後,慢慢躺在了雜亂的草叢中。
他似乎聽到了桑丫的哭喊聲:“爸爸,爸爸,你爬起來呀!你一定要爬起來呀!”
他的腦袋裏鑽進了子彈,他不可能再爬起來了。
警察小心地圍上來,踢了踢他。他的眼睛瞪得圓圓的,直直地望著北方。在警察看來,他已經成了一具屍體,實際上,他的大腦還有一縷意識。
他隱約看到了桑丫小時候的臉蛋,甜甜的,嫩嫩的。
父女倆一起躺在草坪上聊天。那片草坪平坦而新鮮,不像這片草叢,荒涼雜亂,死氣沉沉。父親說:“桑丫,你想想,假如這一刻時間停止了,會怎麽樣?”
桑丫說:“所有的汽車都會停下來。”
他說:“還有,每個人都會停止動作,就像被施了定身法。”
桑丫說:“還有飛機,飛機也懸在天上!”
他說:“飛機恐怕都得啪啦啪啦掉下來……”
桑丫說:“不會掉!”
他說:“我想想我想想,它們會不會掉……”
桑丫說:“飛機掉下來也需要時間啊。”
她的臉蛋越來越模糊,她的小手一點點從父親的手中抽了出去。整個世界陡然變得空空****。
現在,父親已經不再擁有時間,隻擁有空間。
這一天,離他出獄還有四百三十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