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淚
桑丫接到了錄取通知:北京中醫大學。
朱璽打來了電話,他的聲音裏帶著哭腔。
朱璽說:“我完了……”
桑丫問:“落選了?”
朱璽說:“我知道我考不上。不過家裏會拿錢送我讀大學,我告訴他們,我要去北京,他們已經運作好了。我不是說這事,我是說……她不理我了。”
桑丫問:“帕麗?”
朱璽說:“嗯。”
桑丫說:“真沒出息,連個帕麗都搞不定!她這次高考的情況怎麽樣?”
朱璽說:“好像是北師大。”
桑丫說:“你要記住,女孩子是征服來的,不是乞求來的。你先冷落她一段時間,不要太主動。開學之後再說,我幫你。”
朱璽說:“我聽你的。”
媽媽回到家,麵孔第一次不再嚴肅,笑得極其燦爛,臉上的皺紋似乎一下都不見了。
她說:“桑丫,今天晚上媽媽選了一個大酒店,帶你去慶祝一下!”
桑丫說:“媽,那得多少錢呀?咱家又不富裕。在家吃吧,我來燒菜。”
媽媽說:“不行!再困難,今天也要奢侈一下。這十二年,媽媽沒有白操心!”
桑丫說:“十年。你忘了,我在小學時連跳兩級呀。”
媽媽從口袋裏小心地掏出一疊東西,外麵用報紙包著,裏麵是一個牛皮紙信封,信封裏是百元鈔票,厚厚的。這讓桑丫很吃驚,在她記憶中,媽媽一向省吃儉用,口袋裏從來都是零錢。信封裏這些錢,差不多是她全年的工資!
媽媽說:“桑丫,今天你想吃什麽就吃什麽,不要心疼錢!”
桑丫鼻子一酸,說:“媽,我們就在樓下那家成都餐廳吃吧。”
媽媽說:“那怎麽行呢?媽媽有錢的。”
桑丫說:“媽,如果你想讓我高興,你就聽我的。”
果然,這一對相依為命的母女倆,在一家簡陋的小餐廳,完成了她們的慶祝。媽媽喝多了,她不停地說:“媽媽今天高興……”母女倆總共花了六十二元錢。
同一天晚上,在一個叫“6號公館”的夜總會,朱璽的父親請了一些商界朋友,為兒子即將獨立遠行去北京讀書歡慶。還有一個內容——慶祝朱璽成人。朱璽剛剛過完十八歲生日。
就在這一天,朱璽的爸爸竟親自為兒子選了兩個小姐作陪,稱:“這是讓你接觸社會。”他知道兒子失戀了,近些日子,兒子一直萎靡不振。
大家喝酒唱歌,一直鬧到深夜。朱璽的父親共消費了三萬四千元。
去北京入學的前一天,桑丫又激動又緊張。因為,她要見到婁小婁了。
她就像寫小說一樣,反複設想她和婁小婁第一次相見的情景,每次的想象都不同。
本來,媽媽已經請好了假,一定要送桑丫去北京。桑丫死活不讓她去。她說:“媽,你相信我,沒事的。”
媽媽說:“從明天起,你就要一個人麵對一切了。你要時時謹慎,處處小心,一個不留意,就可能導致讓你悔恨終生的失誤。不要相信陌生人。天一黑就要回到學校去。永遠不要吸毒。要節製自己的欲望,不要輕易把自己給哪個男人。你要有強大的內心,要有永不屈服的信念。走出一段路之後,記得要回頭看一看。不要小看一分錢。缺錢的時候,就給媽媽打電話……”
說著說著,媽媽的眼睛就濕了。
桑丫說:“媽,你這樣就好像生離死別似的!”
媽媽想給桑丫買一張臥鋪票,桑丫沒有同意,她自己到火車站排隊買了一張硬座票。媽媽在家為她打好了行李,裝了兩大包東西,有書,有衣服,有泡菜——豇豆、嫩子薑、海椒、大蒜,有幹鹹菜——蘿卜幹、節節菜、麥醬、豆腐乳。
下午,媽媽帶著她,去監獄看望了爸爸。
爸爸依然穿著那身灰色囚服,他似乎突然老了很多。
當他得知桑丫考到了北京之後,雙眼陡然射出驚喜,接下來就顯得有些不知所措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女兒能行的!”接著,他把目光投向妻子,說:“謝謝你,謝謝你……”又把目光轉向桑丫:“謝謝你……”
桑丫說:“爸,以後來我看你的次數就會少了,你保重自己。”
爸爸說:“爸爸還有一年多出獄了,很快的。出獄之後,就去北京看你!”
桑丫離開的時候,又感覺脊梁骨上有眼睛了。她轉過頭去,看見爸爸正難過地望著她,眼淚順著焦黃的臉頰簌簌流下。
這是桑丫第一次見到爸爸哭。
爸爸見她轉過頭來,慌亂地朝她笑了一下,然後急忙轉過身去。
走出監獄,桑丫跟媽媽去小街的盡頭坐公交車。兩旁是無際的田野。
桑丫說:“媽,你等我一下,我去采點兒花。”
媽媽說:“太晚了,快走吧。”
桑丫說:“我很快就回來。”
她走進田野之後,坐在草上,迎著風,眼淚“嘩嘩”淌下來。她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似乎這次離開父親,她和父親就再也不會相見了。
田野上,開滿一簇簇鮮豔的野生紅玫瑰。那些花兒都朝她微微搖晃著。
她莫名其妙想起一句戲詞——抬頭看見紅玫瑰,一生一世不流淚。
回到城裏,桑丫和媽媽直接去市場買菜了。
回到家的時候,桑丫看見跳跳趴在角落裏,盯著半空,眼珠子轉來轉去,不知它在看什麽,看得那麽認真。
吃完飯,天就黑了。桑丫躺下後,媽媽走進來,躺在了桑丫身邊。母女倆在黑暗中一直聊到半夜。
桑丫在媽媽身邊一直長到十六歲,這是她第一次即將離開媽媽遠行。過去,在她心裏,媽媽是一個單調而專製的人,她跟她在感情上很難接近。現在,她忽然感覺到了母親的慈愛。
終於,媽媽說:“明天你得坐車,好好睡一會兒吧,媽媽走了。”
桑丫說:“媽,你也累了,早點兒睡。”
媽媽為桑丫掖好身上的毯子,輕輕走了出去。
桑丫的臥室隻剩下她一個人了。
她不可能睡得著,繼續想象她和婁小婁見麵的情景——
黃昏,夕陽,一片寬敞的草地,開滿了紅玫瑰。她穿著一身白色的連衣裙,姍姍走向他。他已經坐在草地上等她了。
桑丫笑著說:“我遲到了嗎?”
婁小婁急忙搖搖頭,說:“是我早到了。”
於是,她就坐在了他的身邊。他的身上有一股來蘇水味……
傍晚,一個非常幽靜的酒吧。幾個服務員一個比一個優雅。這次是她等他。酒吧的色調暗紅,她就穿一件黑色T恤;酒吧的色調墨綠,她就穿一件米白T恤。他來了。
她笑著說:“我早到了嗎?”
他急忙搖搖頭,說:“是我遲到了。”
然後,他就坐在了她的身旁。他的身上有一股來蘇水味……
她慢慢坐起來。
來蘇水味。
她又聞到那股來蘇水味了!
意識到這一點,她一下就坐起來,打開了燈。
她仔細打量了一下臥室的各個角落,不知道他存在於哪裏。不過,她有了一種預感——今天是她在家鄉的最後一夜,他要顯形了!
最後,她的眼光落在了梳妝台上——那上麵出現了一張紙。那應該是從她一個筆記本裏撕下來的,她認得那種花紋。可是她從來沒有撕過那個本子。
她麵對著那張紙,突然說:“我知道你在我的房間裏,你想說什麽,說吧。”
深夜裏,她竟然說出了這樣的話,她為自己的喃喃自語感到恐懼。
過了一會兒,那張紙上果然出現了字跡!
不見筆,卻能聽到筆尖劃過紙張的聲音。
她的心驀地收緊了,注意觀看上麵的字,寫的是:千萬不要去北京。
她緊張地問道:“為什麽?”
那支看不見的筆又寫了一行字:千萬不要去北京。
桑丫按了按胸,壓製了一下心跳,說:“我不知道你是人是鬼,不過,我告訴你,這是不可能的。”
紙上又出現了一行字:聽我的,千萬不要去北京。
桑丫說:“我不會改變了。哪怕前麵是刀山火海,我都要去。現在請你離開。”
紙上再沒有出現字跡。
過了好半天,有兩滴水落在了紙上,把鋼筆字洇了。
桑丫想了想,忽然意識到,那是淚。
初見北方
火車上,人很多。
所有的人都是陌生的,但是桑丫能感覺到,其中有一雙熟悉的眼睛在盯著她。
她前後左右觀察了一番——旁邊是一個商人模樣的胖子,已經呼呼大睡。對麵是一個拘謹的男孩,好像也是去讀書的學生,旁邊坐著他的母親,她不時地四下張望,無疑在提防小偷。過道另一側在打牌,有幾個看熱鬧的人,都是背影。
沒有一個認識的。
一個老頭端著茶壺走過來,一邊走一邊謙卑地說:“哪位旅客需要茶水?不要客氣啊。哪位需要?”
沒有人搭腔。
老頭走到桑丫跟前,說:“姑娘,需要茶水嗎?我剛泡的,嚐嚐吧。”
桑丫說:“大爺,謝謝你,我不需要。”
老頭就走過去了,一邊走一邊說:哪位乘客需要茶水啊?不要客氣,嚐嚐吧。
桑丫靠在窗子上,閉上了眼睛。
在半夢半醒中,她感覺那雙眼睛一直遊移在她的額頭上。
她的注意力一直係在自己的短褲上,媽媽在那裏縫了一個口袋,裏麵裝著媽媽給她帶的生活費。
迷迷糊糊一直熬到天亮,終於到了她朝思暮想的北方。
南方的山水,北方的平原。黑夜,省略掉了中間的變化過程。她一睜眼,就被北方的平坦和遼闊征服了,一直癡癡地朝外看。
火車緩緩駛入首都。
這是一個大氣的城市,她看到了密匝匝的高樓,看到了一座座立交橋,看到了甲殼蟲一樣的汽車,看到了公園裏晨練的老人……
列車緩緩駛進北京站,終於停下來。
大家陸續走下去。
桑丫背著大包小包,隨著大家走過地下通道,走向檢票口。她依然感到那雙眼睛在紛亂的人流中,緊緊跟隨著她。
現在,桑丫接近了婁小婁,膽氣壯起來。她沒有回頭。
走出檢票口的時候,背後傳來吵鬧聲。回頭看,有個高個子男人被攔住了,他好像沒買票。
桑丫感覺這個人有點兒麵熟,卻想不起來是誰。出站的密集人流把她推走了,她看到的最後一個場景是:警察把那個男人推進了補票室。
北京火車站廣場上,豎著很多牌子,大部分是各個高校來接站的。
桑丫眯著眼睛尋找中醫大學的字樣,卻沒有看到。
這時候,她忽然想起,剛才那個高個子男人,很像她和朱璽在“汽車酒吧”門口看見的那個邋遢男人!後來,他在錄像中露過頭,又消失了……
桑丫的兩條腿馬上就軟了。
設想一下,你偶爾回過頭,看見身後跟著一個陌生人,他的穿著很普通,他靜靜地看著你,見你回頭了,就把腦袋轉向了別處……你會是什麽反應?
當然,你可能不在意。
一天,你回憶起這個莫名其妙的人,心裏有點兒犯嘀咕,於是又多疑地回頭看了看,卻再一次看到了這個陌生人,他還是穿著那身普通的衣服,還是那樣靜靜地看著你,見你回頭了,他就把腦袋轉向了別處……這一次,你會是什麽反應?
假如,你離開家鄉,來到了一個很遠的城市,走在陌生的街道上,又感覺到背後有人了,於是回過頭去,看到這個人還在背後跟著你……這時候,你會是什麽反應?
他好像沒有工作,沒有生活,沒有目的,他存在的全部內容就是跟著你……
桑丫一邊朝前走,一邊繼續尋找中醫大學的牌子。
清華大學,郵電大學,北京大學,政法大學,理工大學……看了半天,有一塊牌子把她的目光吸引過去,那上麵寫著:帶你去過去,來未來。
她的心一陣狂跳,偷偷看一眼舉這塊牌子的人,正是在QQ上跟她聊天的那個男人。
他也看見了她,朝她微微笑著。他從來沒有見過桑丫,現在,他卻朝桑丫微微地笑著。
桑丫是一個冷靜的女孩,此時卻有些慌亂。她很想假裝不認識他,低下頭匆匆走掉。可是,在他那樣透視一般的目光中,她知道自己根本逃不開。
現在,她感覺還沒有做好準備,坐了一宿車,蓬頭垢麵,雙眼紅腫……
還有,在她想象中,她和這個男人相見並不是在這樣一個場景中啊,那應該是一個黃昏的草野,四周開滿了紅玫瑰,晚風輕拂,花心**漾。即使走不出城市,也應該是一個幽靜的酒吧,燭光閃爍,音樂輕柔……而眼下卻是大清早,是雜亂的火車站。
最後,她掠了一下額頭上的頭發,徑直朝他走過去。
他笑吟吟地望著她。
她站在他的麵前,安靜地說:“我不是不讓你來接嗎?”
婁小婁放下牌子,說:“北京太大了,我來接你,你就感覺這裏是你的家了。”
接著,他做了一個讓桑丫永遠不能忘記的動作:“你的鼻子上有一個髒東西……”一邊說一邊伸出手來。桑丫乖乖地等著。他用修長的手指在她的鼻孔上撥弄了一下,動作很輕柔,桑丫聞到了他的手指上有一股來蘇水味道。這一刻,桑丫感覺他就像父親。
他把桑丫的行李和背包都接了過去,說:“跟叔叔走。”
桑丫說:“不叫你叔叔。北方。”
婁小婁說:“很好,那以後我就叫你南方。”
婁小婁開車載著桑丫行駛在繁華的北京大街上。
王府井,北京飯店,天安門,西單……
桑丫看著窗外,說:“我跟你想象中的一樣嗎?”
婁小婁說:“我早就畫過你。”
桑丫說:“什麽時候?”
婁小婁說:“三個月前了。”
桑丫說:“你照什麽畫的?”
婁小婁說:“我照我的夢畫的。”
說著,他從工具箱裏抽出一張紙,遞給了桑丫。
桑丫接過去看了看,瞪大了眼睛:“你一定見過我!”
婁小婁說:“你從來沒給我看過視頻,也沒給我看過照片,我怎麽可能見過你?”
桑丫說:“不然,你不可能把我畫出來,你一定見過我的!”
婁小婁說:“真沒有。”
桑丫忽然不說話了,她打量著婁小婁的側麵,忽然想到:開車接自己的這個人,和一直跟在自己背後的那個人,太像了。他和他是不是同一個人呢?他擺脫了警察,衝出火車站,迅速刮了胡子,換了衣服,然後舉起牌子,換了一副表情,靜靜等她自己乖乖地走過去……
婁小婁轉頭看了她一眼,問:“你在想什麽?”
桑丫說:“沒想什麽。北京真大。”
婁小婁說:“你不要瞞我,你肯定在想什麽。”
桑丫說:“你跟他太像了……”
婁小婁說:“誰?”
桑丫說:“那個總是跟蹤我的人。剛才我又看到他了。”
婁小婁說:“他跟到北京了?”
桑丫說:“我知道,他不是常人。我來北京的前一天,他出現在我的臥室裏,我倆對話了,他的話出現在紙上,我看不見筆的存在,隻能看到一個個漢字寫出來。當時我特別害怕,不知道他是一縷能穿牆遁地的魂魄,還是通過高科技手段隱身了……”
婁小婁說:“怕什麽,你就當做是進入《哈裏波特》的那個魔法世界了。那些孩子騎著掃帚,念動咒語,可以滿天亂飛,哈裏·波特就不可怕。”
桑丫說:“故事是故事,現實是現實。如果現在童話中的一隻兔子出現在路旁,攔住車,對你說,我媽媽餓壞了,你送我去市場買點兒胡蘿卜好嗎?——你不害怕才怪。”
婁小婁點了點頭,說:“沒錯。”
桑丫說:“他反複阻止我來北京,我不知道為什麽。”
婁小婁說:“也許他怕你見到我。”
桑丫說:“為什麽?”
婁小婁沉吟半晌才說:“他可能真的是另一個我。”
他的話音剛落,天地間突然一黑,他急忙踩了一腳急刹車,車怪叫一聲停在了馬路中央。幸好後麵的車離得遠,並沒有發生追尾事故。
開始,婁小婁以為自己瞎了,他問桑丫:“天怎麽黑了?”
桑丫說:“我哪知道!”
這時候他才確定,就是天黑了。他四下看了看,生來第一次感到如此驚悚——北京的夜,也是一片燈火輝煌,而現在四周沒有一點光亮,隻有車輛行駛的聲音,卻看不見一盞車燈。
黑暗持續了半分鍾,“呼啦”一下又亮了。婁小婁發現,各種車輛都在正常行駛,它們紛紛從他的車旁開過去,還有司機在朝他看,嘟囔著什麽。
他從車窗探出頭,朝上看了看,天空是一片罕見的藍。
他說:“剛才怎麽了?”
桑丫說:“是不是日食?”
他說:“沒有預報啊。”
桑丫說:“那是怎麽回事?”
這時候,一個英俊的警察走過來,朝婁小婁敬了個禮,讓他靠邊。
婁小婁說:“麻煩了。”
他把車停在馬路邊,警察就走過來,問:“車壞了嗎?”
婁小婁說:“沒有。”
警察詫異地問:“那你停在馬路中央幹什麽?出了事故誰負責?你把駕照拿出來。”
婁小婁拿出駕照,遞給警察,說:“剛才天突然黑了,你沒看到嗎?”
警察看了看他的駕照,說:“你需要去醫院檢查一下眼球或者血壓。身體不達標一定不能開車。”
婁小婁說:“哦,我馬上就會去醫院。”
警察把駕照還給婁小婁,又看了看桑丫,揮揮手說:“走吧。”
婁小婁說:“謝謝。”
繼續上路之後,婁小婁說:“看來,我們出現了幻覺。”
桑丫說:“一個人出現幻覺,不可能兩個人都出現幻覺。兩個人可能做同一個夢嗎?”
婁小婁說:“我剛才說什麽?”
桑丫說:“什麽時候?”
婁小婁說:“剛才天黑之前,我最後一句話是什麽?”
桑丫說:“你說跟蹤我那個隱身人可能是另一個你。”
婁小婁沒再說什麽。
桑丫的宿舍有八個人,她被安排在上鋪,靠門。
婁小婁說:“我家有一套房子,一直空著,就在你們學校附近,你住那裏吧。”
桑丫說:“不合適。”
婁小婁說:“房子跟人一樣,不能孤獨,不然,它會老得很快。”
桑丫說:“那你呢?”
婁小婁說:“你指什麽?”
桑丫說:“你也會老得很快。”
婁小婁說:“我不孤獨。自從跟你認識之後,我就不孤獨了。”
桑丫說:“誰知道你在QQ上認識多少阿姨!”
婁小婁哈哈笑了:“看看看,我還是你的叔叔。”
在婁小婁的堅持下,桑丫到底住進了婁小婁的空房子。
門口,有一副絕對:
煙鎖池塘柳
炮鎮海城樓
所有的字都是相同的偏旁部首,而且分別與“金、木、水、火、土”五行相對應。
進屋後,桑丫看了一圈,十分喜歡這個房子的格局,好像是專門根據她的理想設計的——兩室一廳。書房很大,臥室很大,客廳很小。她覺得,書房是裝思想的地方,一定不能小。臥室是休息的地方,一定要舒服。客廳是接待外人的,她不喜歡和很多人在一起說話。書房的顏色是淡青的,臥室的顏色是淺粉的。還有一個寬敞的大陽台,放著一個茶幾,一個躺椅,光線很好。
這天晚上,婁小婁帶桑丫在附近一家茶餐廳吃飯,算是為她接風洗塵。
婁小婁點了很多吃的——吞拿魚三文冶,沙嗲牛肉三文冶,椒鹽鴨下巴,咖喱雞扒,葡汁焗西蘭花,原鍋魚粥。
不過兩個人都沒有吃多少,他們一邊喝奶茶一邊聊天。
桑丫說:“在你的房子裏,我看到了你全家的合影。那個常役確實跟你挺像,但是,五官還是有一些差距。在花都一直跟蹤我的那個人,我目擊過他一次,他跟你簡直一模一樣。”
婁小婁說:“這件事確實奇怪……”
桑丫說:“我有一種想象,那個人就是你,隻不過你不知道罷了。你進入了一種恍惚狀態,一次次去花都看我。那種狀態類似於夢遊,不過,你的實體並沒有移動,隻是你的靈魂在遊走。因此,跟隨在我背後的那個影子,其實是你的靈魂。”
婁小婁說:“可是,你見過那個人出現啊?”
桑丫說:“也許,你被夢想攜帶著,飛越千山萬水,到了花都。更多的時候,你的身體和聲音沒有傳輸過去,隻是你的靈魂到位了。個別的時候,你的身體也傳輸過去了,於是我就看到了你。一直到最後,你的聲音都沒有傳輸過去……”
婁小婁笑了,說:“我也願意這樣想象。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麽,你經曆的所有恐怖事件都是虛驚一場,原來是愛情故事。”
桑丫停了停,臉上透出戀人般的紅潤,望著婁小婁問:“問題是,去花都見我,是你的夢想嗎?”
婁小婁說:“當然是,不過好像沒那麽強烈。我一直在耐心等著你來。”
桑丫望著窗外,說:“在我的想象中,你會飛的,像風一樣。你帶著我,朝過去飛,朝未來飛。我緊張地閉上雙眼,聽到浩浩****的風呼呼作響。後來,你還教我飛,你說,不難的,隻要雙腳並攏,雙臂展開,眼睛望著前方,就會飛起來。我果然飛起來了,那種感覺真美妙極了……”
婁小婁壞笑著說:“別說飛,我連車都開不好——網戀真害人哪。”
桑丫繼續說:“胡扯,我才沒有跟你網戀。”
婁小婁說:“你這樣的想象,是典型的網戀症狀。嘿嘿,我是醫生。”
桑丫不跟他糾纏這個話題,繼續說:“在那種夢遊狀態中,你和你是分裂的,你不允許我來北京和另一個你見麵,就像你排斥他一樣。”
婁小婁說:“這樣說來,你被兩個男人爭奪,那是一件幸福的事,我卻覺得恐怖了——難道我真的靈魂出殼了?”
桑丫說:“你想想,如果你沒見過我,你怎麽可能如此逼真地把我畫出來?”
婁小婁一直有點兒嬉皮笑臉,桑丫這句話讓他認真起來。他想了一會兒,終於說:“吃雞扒。”
送桑丫回家的時候,天已經很晚了。
狹長的死胡同,黑糊糊的,沒有一盞路燈。兩旁灰牆灰瓦,顯得異常陰冷。死胡同如同命運,並不是直來直去,而是拐了九個彎,讓你看不到底。
在空****的胡同裏,兩個人的腳步聲很響。
桑丫說:“下次,我們要喝酒。”
婁小婁說:“你能喝多少?”
桑丫說:“估計你喝不過我。”
婁小婁說:“好,哪天我們試一下。”一邊說一邊回頭看了一眼。
桑丫說:“過去我還抽煙,後來戒了。”
婁小婁說:“抽煙不好。”同時,又回頭看了一眼。
桑丫說:“你在看什麽?”
婁小婁說:“背後好像有個人……”
桑丫停下來,回頭看了看,說:“難道是他?”
婁小婁說:“你站在這裏別動,我去看看。”
說完,他大步流星地朝後走去。夜色昏黑,很快就看不見他的身影了。
剩下桑丫一個人,她害怕起來。
過了很長時間,胡同深處傳來腳步聲,越來越近,顯出了一個人影。桑丫眯眼一看,正是婁小婁。
桑丫問:“你看見他了嗎?”
對方沒有說話,繼續朝她走過來。
桑丫說:“你看到他了嗎?說話呀!”
對方還是不說話,望著她,繼續走過來。
桑丫打了個冷戰,她發現這個人很像婁小婁,卻不是婁小婁!婁小婁穿的一件米色T恤,一條黑色西褲。這個人穿的是一件淺黃色正裝襯衫,一條藏青色正裝長褲。另外,這個人的頭發和胡子都比婁小婁長。他的眼神直直的,步履顯得十分疲憊……
婁小婁哪兒去了?
桑丫一時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跑掉,就那樣呆愣著。
這個人走到桑丫麵前,停下來,站在離她一米遠的地方,使勁兒朝她擺手,似乎在告誡她什麽。
桑丫望著他,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這個人指指地下,還在不停地擺手。
這時候,遠處又傳來腳步聲,是婁小婁,他喊道:“桑丫!”
麵前這個人回頭看了看,又悲傷地看了桑丫一眼,然後,匆匆忙忙離開了,轉眼就消失在胡同的盡頭。
婁小婁走過來,說:“我一直跑到胡同口,都沒看到什麽人。”
桑丫說:“剛才他走到我麵前了!”
婁小婁大吃一驚:“他人呢?”
桑丫說:“他看你回來就走掉了。他簡直就像是你的複製品,他走過來的時候,我還以為是你呢!”
婁小婁問:“他對你怎麽了?”
桑丫說:“沒怎麽。”
婁小婁說:“他說什麽了嗎?”
桑丫說:“他好像是一個啞巴。我覺得,他好像要告訴我什麽秘密……”
婁小婁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