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腳印

天黑之後,桑丫才離開網吧。

一想起今夜還要回到那個空****的家裏,恐懼就油然而生。

她想去姥姥家,可是,姥姥比媽媽還嚴厲。而且,舅舅結婚之後,和姥姥一起過,房子根本住不下。

她在大街上轉悠了一會兒,看到一家糧店,忽然想到了一個主意,於是走進去,買了五斤麵粉,裝進一隻不透明的袋子中,抱著回家了。

爬樓梯的時候,她把腳步放得很輕,像一隻貓。到了家門口,她停下了,豎起耳朵,聆聽房間裏的動靜。

房間裏沒有一點兒聲音。

過了一會兒,聲控燈滅了。她還在聽。

終於,她聽見了一男一女在嘀嘀咕咕對話,聲音很小。

桑丫把耳朵貼在了門板上,就在這時候,突然“哐當”一聲響,樓道裏的燈亮了。桑丫一哆嗦,回頭看去,對門打開了,那對夫妻站在門裏,警惕地看著她。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趕緊掏鑰匙,打開門,走進了自己家。

過了半天,她才聽到對門“哐當”一聲關上了。

她把麵粉抱進臥室,放下,然後走出來,四下觀察。

書房的桌子上,端端正正地放著兩張打印紙。她走過去,看到最上麵的紙上寫著一個日期:

2007年4月23日。

2007年4月23日。

2007年4月23日。

2007年4月23日。

2007年4月23日。

2007年4月23日。

這是誰寫的?媽媽?在她的記憶中,桌子上本來是沒有紙的。

她把第一張紙翻開,發現下麵一張紙上是一組四格漫畫:

1.一個女孩走在過街天橋上。

2.她在市場買菜。下著雨。

3.她舉著傘,穿過一條胡同。

4.雨水澆在一朵花上,花在胡同裏笑著。

她看了半天,沒看懂什麽意思。最後,她又拿起第一張紙,久久端詳起來:2007年4月23日……不知道為什麽,這個日子讓她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懼怕。

睡覺前,她把家裏所有的門都打開了:衛生間的門,廚房的門,媽媽臥室的門,衣櫃的門,電視櫃的門。

她決定,今夜不關客廳的燈。

回到自己的臥室,她關上門,沒有鎖。接著,她小心翼翼地用菜刀割開了那袋子麵粉,後退著,從門口均勻地散到床前,直接上床關燈。

明天早上,她要看看,地上會不會有腳印。

這一夜外麵有風。

風一下一下推搡著窗子,啪啦,啪啦,啪啦。這影響了桑丫的聽覺,她再也捕捉不到客廳裏那些細碎的聲音了。

她依舊感覺到,他就貼著門板,站在她的臥室外。

客廳的燈亮著,她轉頭朝門板下看了看,有一條明晃晃的縫隙,沒有腳的影子。但是,這不能證明他不存在,白天的時候,桑丫同樣看不見他。

桑丫一邊聽著客廳的動靜,一邊回想那個日期:4月23日。一想到這個日子,她的心裏就生出一種黑暗的情緒來。她想不通。真相隔著一個拐角,她又感覺自己是一個盲人了。

客廳裏一直沒有什麽聲音。

昨晚,桑丫一夜未睡,現在又臨近午夜了,她的眼皮千斤重。她告誡自己:千萬別睡著,千萬別睡著,千萬別睡著……

可是,她實在挺不住了,大腦的轉速越來越慢,越來越慢。迷迷糊糊中,她似乎聽到了門外的人幹笑了一聲……

桑丫一覺睡到天大亮。

她睜開眼睛,左右看了看,然後一骨碌坐起來,朝地上看去,頓時目瞪口呆——麵粉上清清晰晰有一行腳印!

她下了床,蹲下來,仔細觀察這些腳印。大約四十三碼,跟爸爸的腳差不多。

不管過去她聽到了什麽,感覺到了什麽,都可以找到一種借口:幻覺。現在,這雙腳印真實地印在地上,誰也欺騙不了誰了。

就是說,確確實實有個人,一個男人,跟她同住這套房子裏。半夜之後,他還走進了她的臥室,停在她的床前,在黑暗中靜靜地觀望她,很久很久……

桑丫傻傻地坐在了**,盯著這些腳印,使勁兒地想,這個男人是誰?他為什麽不傷害她?他為什麽執意要走近她?他為什麽不喜歡她和婁小婁交往?他為什麽畫那張漫畫?

忽然,她的思路撞到了一個人身上:

爸爸。

爸爸身陷囹圄,對這個家,對心肝女兒,那種思念可想而知。他要回家,他要見到桑丫。僅僅是看一眼,而沒有任何舉動,這樣的男人,隻有父親。地上那雙腳印,和爸爸的尺碼一致……

爸爸越獄了?

他怕女兒擔心,一直躲藏著?

這世上沒有隱身衣,桑丫怎麽可能連爸爸一根頭發都看不到?

隻有一種可能:爸爸在監獄裏自殺了。

可是,從桑丫第一天感覺到這個看不見的人存在,到現在已經很多天了,監獄方麵不可能不通知家裏啊。

還有一種可能:監獄方麵已經通知媽媽了,而桑丫臨近高考,媽媽不想影響她,把這件事隱瞞了……

想到這裏,桑丫的眼淚就流了出來,她拿起電話,撥媽媽的號碼。

偏巧媽媽關機了。

她穿好衣服,走出臥室,目不斜視地走進了衛生間。她不知道那個人在哪個方位,但是她相信他在看著她。她匆匆洗漱完畢,出了門。她下樓來到小區門口,上了一輛黑車,對師傅說:“花都監獄。”

黑車司機觀察了一下她的臉色,小聲說:“那地方太偏遠了,不管你回來坐不坐我的車,我都要收雙程的錢……”

桑丫揮揮手,說:“隨你了。”

於是,這輛黑車載著桑丫,朝著和北京相反的方向奔去。

這一天不是探監開放日,直係親屬來了也不讓接見。桑丫被隔在高牆之外,無論她怎麽央求,值班的武警都不放她進去。

最後,桑丫說:“哥哥,我隻要你帶我進去,遠遠看一眼,隻要看到他就行了。”

武警目視前方,搖了搖頭。

桑丫又說:“那麽,麻煩你幫我看一下,隻要你告訴我,我爸爸還活著,我馬上就走!”

武警還是搖頭。

桑丫悲傷地退到了路邊,坐下來。

她望著眼前的高牆,感到了徹底的絕望。

這時候,朱璽正巧打來了電話,嬉皮笑臉地問:“桑丫,你在幹嗎?”

她病急亂投醫,馬上說:“朱璽,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朱璽問:“什麽事?”

桑丫說:“我來監獄探視老爸,可是進不去……”

朱璽說:“我現在就趕過去,你踩在我的肩膀上,然後跳進去。”

桑丫說:“你不幫忙還調笑我!”

說完,她就把電話掛了,接著,淚水就湧出了眼眶。

哭了一會兒,桑丫站起來,打算回家了。這時候,電話又響了,是朱璽的,這一次他的口氣比較嚴肅:“桑丫,你等著,我正在聯係人,一會兒再給你打電話。”

桑丫:“好的,我等你。”

放下電話後,桑丫的心裏有了一些光亮。現在,她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朱璽這個家夥身上了。

監獄大門對麵,隔著一條窄窄的馬路,有一些低矮的小商店。有幾個人坐在門口,朝這個孤單的女孩張望著。遠方,就是碧綠的山了。桑丫避開那幾個人的目光,低著頭在高牆下徘徊。

半個鍾頭過去了,在桑丫已經感到沒有希望的時候,朱璽的電話又來了:“桑丫,你別急,我老爸現在去監獄管理局了,他去找人批條子,你等我,一定沒問題的!”

桑丫的心裏一熱,低聲說:“朱璽,真的謝謝你。”

朱璽說:“跟我客氣什麽。”

過了中午,桑丫終於看見遠方出現了一輛黑色的轎車,朱璽來了!轎車停在桑丫麵前,朱璽下了車,拍拍桑丫的肩,沒有說什麽,牽起她的手,就朝監獄大門走過去了。

兩個高中生依然費了一番周折,終於被放行了。

桑丫心裏的一塊石頭落了地——既然監獄同意她見爸爸了,說明爸爸還活著!

朱璽停在監獄大門外,對桑丫說:“你去見你老爸吧,我在外麵等你。”

桑丫說:“好的。”

由於不是探監日,接見室裏空****的。這裏還算寬敞明亮,設有餐廳和客房,頗像招待所。

桑丫等了一會兒,爸爸終於出來了。現在接見犯人,旁邊已經沒有警察監視了,隻是牆角多了一個攝像頭。

爸爸依然穿著那身灰色的囚服,他好像剛剛理過發,幹幹淨淨的。他見到桑丫感到有些意外,一邊走過來一邊問:“媽媽呢?出了什麽事嗎?”

桑丫說:“老媽出差了,沒什麽事。我昨晚做了一個噩夢,很擔心你,就來看你了。”

爸爸隔著長條桌,在桑丫麵前坐下來:“我很好,擔心什麽。”

說著,爸爸伸出手,似乎想握住女兒的手,中途卻放在了長條桌上,兩隻手掌抱在了一起,局促地捏弄著:“今天不是開放日,你怎麽進來了?”

桑丫說:“我有個同學,他找他老爸幫我搞到了一張批條……”說到這裏,桑丫從爸爸的眼裏看到了一絲愧疚和尷尬,急忙轉換了話題:“爸,你近來好吧?”

“我很好,還當了組長……哦,我寫信跟你說過了。爸爸減刑三年,很快就要出獄啦,還有——七百二十二天。那時候,你已經上大學了,對吧?今年你要高考了,不要牽掛我,要心無雜念。”

“我的狀態很好。”

“有人是國王,是富豪,他們給他們的兒女帶來榮華和富貴。但是,爸爸特殊的經曆,卻給了你另外兩種東西——敏感和堅強。敏感,讓你的生命更柔軟,更豐盈,熱愛這個世界。堅強,讓你戰勝一切,贏得未來。”

“爸,我要考到北京去,幹一番事業,接你去過好日子。你一定要珍惜自己的生命……”

“我知道你昨晚做了什麽夢了。你放心,爸爸會活到九十九,直到你成家立業生小孩。你談戀愛了嗎?”

“沒有。”

“很好。等出獄之後,我幫你把把關。”

桑丫笑了:“我不相信你的眼光。”

“爸爸的眼光不差。我甚至看得出,你今天之所以搞到批條,是一個男生幫忙,現在,他就在外麵等著你。”

“老爸,你真神哪!”

“嘿嘿,我猜的。”

離開監獄的時候,桑丫感到心情很暢快。

看到桑丫出來了,朱璽降下車窗,朝她笑了一下。桑丫也朝他笑了一下。

朱璽說:“你回哪裏?我送你。”

桑丫說:“進城就可以了,我自己回家。”

朱璽說:“反正我也沒事,把你送回去。”接著,他對司機說:“劉叔叔,密雲小區。”

郊區的路很顛簸,朱璽觀察著桑丫的臉色,小心地問:“你是不是沒睡好?”

桑丫說:“失眠。”

朱璽說:“應該買點兒補品,蜂皇漿,龜鱉丸,鐵皮楓鬥,印尼血燕……我老媽天天讓我吃這些東西。”

桑丫看了看窗外,說:“我家跟你家哪能比。”

走了很遠,車終於駛上了寬敞平坦的大路。司機打開了音響,放的是李瑉宇的歌。劉師傅都是五十歲左右的人了,他不可能喜歡韓國歌曲,看得出來,音樂也是為小主人服務的。

朱璽問:“桑丫,你準備報哪個大學?”

桑丫說:“北京。”

“那我也考北京,有什麽事還可以照應你。”

一直看窗外的桑丫突然轉過頭來,對朱璽說:“你今天晚上可以不回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