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這屋不是監號,卻是會客廳,蠻大的,四周都有窗子。

窗上的窗簾都沒拉嚴,夕陽白亮的光正從西麵的窗簾縫裏擠進來,斜長一條,徑自鋪到茶桌前。

塵土在光中飛揚,給靜止的空氣造出了幾分無聲的喧鬧。

正牆上有個帶抱春鳥的大掛鍾在滴答滴答走,看上去聽上去都很乖。

桌上有茶,還熱著,白生生的水汽煙也似的飄,這讓卜守茹生出了聯想,卜守茹在那縹緲的水汽中看到了她被燒的轎……呆了隻一會兒,門就開了,連長和幾個挎槍的兵走進來,先把窗簾全拉開,放進了許多光,弄得屋子一下子很亮。後又於刺眼的亮中走到卜守茹麵前,說是金會辦立馬到,要卜守茹放老實點。

卜守茹沒理。

連長惱道:“你輕薄我這個小連長行,要敢輕薄金會辦,真就活到頭了,眼下修路,金會辦說一不二,王督辦都聽金會辦的。”

連長的這番話剛說完,又有幾個兵擁著一個約摸四十出頭的中年漢子進了屋。

中年漢子沒穿軍裝,穿的是洋服,粗且短的脖子上打著領帶,腳上穿著白皮鞋。

連長和兵們向中年漢子舉手打禮,中年漢子看都不看,一屁股在卜守茹對麵的椅上坐下了。

卜守茹揣摩,中年漢子想必是金會辦了。

果然是金會辦。

連長口口聲聲叫著會辦,還指著卜守茹對中年漢子說:“這就是唆使全城轎夫暴亂的卜姑奶奶。我們到她家去抓沒抓到,是在獨香亭茶樓抓著的。”

金會辦“哦”了聲,把目光投過來,盯著卜守茹看,看著看著,目光和臉色就不對了,眉頭緊皺著訥訥道:“你……你就是那個鼎鼎大名的卜姑奶奶?啊?這,你這臉咋這麽熟?兄弟……兄弟好像在哪見過你?”

卜守茹原倒沒怎麽注意金會辦,隻在金會辦進屋時無意中瞅了一眼,後就偏過身子去喝茶。

聽得金會辦這般說,卜守茹便也認真去看金會辦,一看就愣了:這哪是金會辦?分明是夢中常見的巴哥哥,隻不過比夢中老相了些,臉上有塊疤,大約是在這十幾年的征戰中被打的。

卜守茹立起來,愣愣地盯著金會辦,慘絕地叫了聲:“巴哥哥……”

金會辦也站了起來,還向卜守茹跟前走,嘴裏說著:“啥巴哥哥?兄弟姓金,叫金實甫。”

卜守茹不信:“你騙我,你……你是巴哥哥……”

金會辦又想了下,眼睛一亮,叫了起來:“兄弟……兄弟記起了,兄弟見過你,確是見過你!在辛亥年的春裏見的你。當時,滿城的清兵在……在抓兄弟,是你用轎送兄弟出的城……”

金會辦這麽一說,卜守茹也想起了當年。

當年那革命黨就像巴哥哥,現今仍是像,難怪會弄錯。

又記起當年在轎裏,一左一右坐著,自己因著革命黨像巴哥哥就想過和革命黨走……卜守茹這才恍恍然問:“你……你不是巴哥哥?是……是當年那革命黨?”

金會辦連連點頭:“是哩,是哩!”

卜守茹仍如在夢裏,看著金會辦還覺著像巴哥哥,說話的聲音便輕柔:“那當兒你不是這身洋裝扮,你……你像個秀才。”

金會辦笑了:“怎說像秀才,兄弟原本就是秀才麽,還應過鄉試,隻是沒得中,也沒進學,後就革命了。”

卜守茹說:“當時你膽真大,敢說滿人的朝廷長不了。”

金會辦道:“你的膽也不小嘛!敢把兄弟這革命黨藏在你的轎裏!”

遂又回憶說:“兄弟那日到城裏運動劉協統,就是後來的劉鎮守使起事,劉協統起先還好,後見南洋各處的起事老敗,就怕了,向綠營告了密,革命後總不承認。綠營的兵在劉協統的新軍營裏把兄弟抓了,兄弟路上逃出,就找了麻老五,就見了你。”

卜守茹似也重見了當年景象,說:“我見著你時,你身上有傷,看得出是槍打的,可我不敢問。”

金會辦道:“傷倒不咋,隻是怕出不了城。得說良心話,兄弟的命那會兒可是攥在你卜姑奶奶手上的。你和麻老五在堂屋商量時,兄弟的心吊到了喉嚨口上,你要說聲不帶,兄弟就完了……”

卜守茹立馬想起了請願死去的人,和在督辦府門前曠地上燒的轎,臉色變了,眼中的柔光也沒了,木呆呆地歎道:“你……你終是命大的,今日你沒完,倒是我完了,完在你這革命黨手上了……”

金會辦很尷尬,半天沒說話,隻在屋裏來回踱步,後又揮揮手把連長和屋裏的兵全趕走了。

連長走時已看出了點眉目,再不敢輕慢卜守茹,給金會辦打過禮後,又正正經經給卜守茹打禮,也不管卜守茹睬不睬他。

連長和兵們走後,金會辦才對卜守茹說:“卜姑奶奶,兄弟對你不起,兄弟……兄弟實不知這一城轎主原是你,就是到今日上午督辦府門前打起來都不知……”

卜守茹問:“知道又咋樣?你就不修路了?”

金會辦道:“若是知道,就沒有督辦府門前的那一出了,王督辦下今開槍,兄弟……兄弟會攔的,就是拚著一死也……也會攔……”

卜守茹堅持問:“別說這,我隻問你修不修路?”

金會辦想了一下:“這兄弟不能騙你,路……路還是要修的。”

卜守茹眼圈紅了,不由得哽咽起來:“就……就為了你們屠夫督辦的那輛破車麽?為……為了它,你……你們用連珠槍掃我的人,點火燒我的轎,還……還把我抓到這兒來。你……你們不覺著喪良心麽?”

金會辦小心道:“卜姑奶奶,兄弟不怕你生氣,兄弟得說,這你錯了。兄弟修路不單是為了王督辦的車,更是為了造福國人和後世。修了路,石城交通方可便利,地方才會有發展,不修路任啥都無從談起。”

卜守茹緊盯著金會辦,眼裏汪上了淚,水盈盈的:“這……這麻石路又有啥不好?千百年了,咱世世輩輩不……不都這麽走過來了麽?”

任淚從眼窩裏流出,在白白的臉上掛著,又說:“你……你不知道我多喜咱城裏的麻石路,就……就道它是我的命都不為過哩。”

金會辦心裏也不自在,掏出手絹讓卜守茹擦淚。

卜守茹不接,隻歎氣,長一聲短一聲的。

金會辦也歎起氣來,歎著氣說:“我知道你喜它,不因著喜它,也……也沒督辦府門前那一出。可你再喜也無法。今日兄弟得葬它,咋說也得葬它。正因著千百年國人都走著這條老路,今日才得變變。兄弟這裏說的老路不單指一城的麻石路,也是指國人腦裏的想法。兄弟以為,中國要進步,非效法西方列強科學民主之道路再無它途。這道理兄弟也常和王督辦講起,兄弟說……”

卜守茹不願聽,頭一揚,打斷金會辦的話頭道:“你別說了,你這話我聽得煩,我隻問你,你講科學民主,可還講點良心呀?”

金會辦道:“兄弟自是講良心的。兄弟對不起姑奶奶你,兄弟現在就給姑奶奶賠罪。”

卜守茹揩去了臉上的淚,擺擺手說:“這話我也不要聽,你……你隻說日後想咋辦吧!”

金會辦道:“這正是兄弟要和卜姑奶奶談的。剛才說話時,兄弟就想了,兄弟不能虧了姑奶奶你,兄弟想讓你專辦咱全城的洋車行。這事兄弟和王督辦已商定了,還派人到日本國和上海分頭辦了第一批三百輛洋車,車行名號都起了,喚作‘大發洋車股份有限公司’,就讓你管著。”

卜守茹隻盯著金會辦看,臉麵上冷冷的,不做聲。

金會辦又說:“咱明裏說是合夥,實則隻你說了算,總經理就……就讓你當。這主兄弟做得了。分成自是好商量的,王督辦一份,姑奶奶你一份,還有……還有就是兄弟這份了。兄弟對不起你,所以……所以,兄弟想好了,兄弟頭一年的份錢一個子不拿,都算你的,這……這總算有良心吧?”

卜守茹哼了一聲:“啥科學,啥造福國人,卻原來你們不讓我行轎,是……是圖想著發自己的財呀!”

金會辦又尷尬了:“這……這從何說起?辦車行不正是為了造福國人,方便百姓麽?那洋車好著哩!你沒坐過,自是不知。兄弟卻是坐過的,在上海坐的。隻一人拉,在士敏土道上跑起來生風。拉的省力,坐的也舒服,實是比轎子科學。再者說,就……就是兄弟和王督辦不弄這洋車行,也還得有別人弄的,與其人家弄,倒不如咱自己弄了……”

卜守茹道:“誰弄我不管,反正我不弄。我隻要你們給我塊立身的地盤,別把路修到西城去,讓我在西城麻石道照走我的轎。”

金會辦連聲歎氣,大搖其頭:“姑奶奶,你這不是要難為死兄弟麽?你又不是不知道,王督辦已下了死命令,要禁絕轎子,敢再坐轎走轎的都抓。你自己想想,這事兄弟能答應你麽?”

卜守茹逼著金會辦:“你能,你是政務會辦,在這事上王督辦隻聽你的。”

金會辦被逼急了,硬邦邦道:“就算能,兄弟也不會答應!須知,軍令政令都不是兒戲,斷不可改來變去的!況且,督辦府門前已死了那麽多人,咋說也是不能改的!”

卜守茹又軟下來求:“我和你說了,麻石道就……就是我的命,當年我救你一命,今日你金會辦就……就不能改改政令,救我一命麽?”

金會辦道:“除了這一條,兄弟都答應你,隻這一條不行!兄弟和你說的夠多了,路必得修,今日在全城修,以後還要在全省修,全國修!兄弟再說一遍,這實不是為了兄弟發財,確是為了造福國人和後世!”

卜守茹自知事情已無可回旋,呆了會兒,淒然說:“既……既如此,我沒啥可說的了,金會辦,你……你把我關起來,治我的罪吧!”

金會辦道:“這叫啥話?兄弟準備一下,明晚擺酒給你壓驚……”

卜守茹搖搖頭:“別費這心了,你那酒我不會去喝!”

金會辦說:“喝不喝在你,請不請在我,兄弟得對得起你卜姑奶奶,不能落個不講良心的壞名聲。”

卜守茹點點頭:“那好,我去,就坐轎去,你給我備轎吧!要八抬的。”

金會辦火了:“你敢叫我這禁轎的會辦給你備轎?兄弟再給你說一遍,轎子要禁絕!禁絕!”

卜守茹瘋笑道:“禁絕?笑話了!姑奶奶是坐著轎到石城來的,姑奶奶的命是係在轎上的!你們誰禁得了?姑奶奶我明人不做暗事,今個兒當麵和你說清了,這轎姑奶奶就要坐,從今往後仍要天天坐,直坐到我死那天!坐到你們治我罪那天!你實是要禁,就得叫那屠夫督辦去備連珠槍,用連珠槍禁!”

金會辦認定卜守茹是瘋了,無可奈何地看著卜守茹不知所措。

卜守茹則認定自己該說的話都說完了,也許一生的話都說完了,便不再去睬金會辦,身子一轉,木然出了會客廳,又飄飄忽忽到了督辦府高大森嚴的門樓下。

正是夕陽垂落時。

遠處的天際一片輝煌火暴的紅,如同燃著滿天的大火。

風悲涼且熱烈地刮著,呼呼有聲,似也借助著夕陽的火勢。督辦府門前的曠地上一派狼藉,滿目殘轎仿佛被夕陽的火光再次點著了。

卜守茹真切地聽到了“劈劈啪啪”的火聲,覺得天地間的一切都燃著了,都燒起來,世上所有的東西,包括她自己,都在這壯闊的燃燒中化作了繚繞著縷縷青煙的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