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劉鎮守使能在十幾年中做著石城的霸主實是不易,回想起來真像一場夢。在民國風雲變幻的十來年中,但凡有點兵權,算個人物的,能發的就大發了,不能發的也就大敗了,像劉鎮守使這樣據有一隅之地卻又不發不敗的實是少見。
後來在天津租界做寓公時,劉鎮守使常和朋友們說,這一來是命,命中注定要有十來年的福氣;二來是他識時務,老換旗,哪邊硬梆就打哪邊的旗;三來呢,沒做武力統一國家或者統一哪個地方的彌天大夢。
談起最終的失敗,劉鎮守使便說,那是命中的氣數盡了,沒辦法,就是不敗給秦城的王旅長和錢團長,早晚也還得敗給蔣總司令北伐的國民革命軍。
這年九月,第二次直奉戰爭爆發,張大帥調動六路大軍入關討伐曹吳的北京政府。劉鎮守使以為奉張不是曹吳的對手,想看看風頭,依舊打著直係北京政府的旗號,還發了聲討奉張的通電,這就平生第一次打錯了算盤,給了王旅長和錢團長滅他的機會。
王旅長和錢團長先是打著奉張的旗號圍城,後來就在奉軍的炮火支援下攻城,攻得很猛,不給他喘氣的空。
攻至第三日,兩顆炮彈轟進了鎮守使署,炸死了三個手槍隊的兵士,還炸傷了幾個老媽子。
劉鎮守使清楚,這回王旅長和錢團長有了奉張的支持,真玩上命了,要想像過去幾回那樣助點餉讓他們滾蛋再無可能,遂想到了三十六計“走為上”那一計,決意收拾細軟退出石城。
撤退的決定是在鎮守使署的軍政會議上做出的,一切都從容不迫。
散會之後,劉鎮守使又披著滿天星光,親自到馬家找了卜守茹,讓卜守茹吃了一驚,這麽多年了,每回都是卜守茹去鎮守使署,劉鎮守使從未到馬家來過。
卜守茹要劉鎮守使進屋,劉鎮守使不進,就頂著滿天星鬥兒,站在頭進院裏對卜守茹說:“守茹,仗打成這樣,大禍害城裏百姓了,我得走,已定下了,就在明個兒。”
卜守茹吃了一驚:“你……你昨個兒不還說咱石城固若金湯麽?咋說走就走了?”
劉鎮守使慘笑道:“那是騙人的話,像我這種帶兵的人都騙人。”
卜守茹還不信:“這城真就守不住了麽?”
劉鎮守使點點頭:“守不住了。但凡有一線希望,我也不願走這一步的。”
卜守茹問:“你走了我咋辦?”
劉鎮守使歎了口氣:“我今天就是為這來的,我……我想接你走……”
卜守茹又問:“那我的轎子、轎行咋辦?”
劉鎮守使說:“這就顧不上了,你得看開點。”
卜守茹偏就看不開,搖頭道:“我隻剩下轎子、轎號了,沒有它,我……我都不知該咋活!”
劉鎮守使說:“你還有個閨女,叫劉天紅。”
卜守茹想了想:“天紅跟你,我放心。”
劉鎮守使不看卜守茹,隻看天上的星:“我知道你的心,也料定你不想走,可我總還得來,得把該說的話說。”
卜守茹問:“該說些啥?”
劉鎮守使依然看天上的星:“進了城的王旅長和錢團長都不是我,再不會明裏暗裏幫著你的,商會湯會長那幫人也壞得很,早就看你不順眼了,你若留下來就得小心,且不可再把今日當昨日。”
卜守茹點了下頭:“這我知道。”
劉鎮守使把臉轉向卜守茹:“第二呢,還得防著馬家的族人,天賜不在了,他們沒準會以馬家的名義奪你的家產轎子。”
卜守茹說:“這他們不敢,就是我答應,幫門的弟兄也不會答應。”
劉鎮守使道:“就是萬一在石城站不住腳了,你也別怕,隻管來找我,我一旦在哪站住了腳,就會捎話給你。”想了想,又道:“守茹,還有句話我得說。”
卜守茹點了下頭:“你說。”
劉鎮守使定定地看著卜守茹:“你這人骨子裏並不像表麵顯出的那麽強,你終是女人,心裏隻怕是孤苦的很哩!”
卜守茹忙道:“你別說了……”
劉鎮守使偏要說:“我看準你不要緊,切不要讓世人也看準你,心裏再怎麽,也得支撐住自己的身架……”
卜守茹這晚動了真情,覺著劉鎮守使在如此緊急的情況下還這麽惦記她,還想得這麽周到,實是難得,不由得便鼻子發酸,把劉鎮守使當作了巴哥哥,顫著心問:“你這一走還會回麽?”
劉鎮守使那當兒還存有東山再起的幻想,就說:“我自是要回的,隻不知時候早晚罷了!”
卜守茹說:“那我等著你!”
劉鎮守使道:“何不這就跟我走?到如今了,我對你的真心你還不知道麽?退一萬步說,就是不願做我的小,也能到別處弄轎麽,再者,我在北京、天津都還有生意,你也能幫我做的。”
卜守茹說:“不,我不走,這裏的麻石道是我的命,我弄轎也得在這弄”又說:“我……我還得在這等人……”
“等誰?是天賜麽?”
卜守茹想說,不但是天賜,還有她的巴哥哥,卻沒說,隻點點頭道:“天賜會來找我的,再大一點,他必會來找我……”
劉鎮守使道:“天賜是你兒,天紅也是你閨女呀,你在這等天賜,就不怕將來天紅不認你這娘?”
卜守茹說:“天紅日後若是不認娘,我就找你算賬。”
劉鎮守使笑道:“隻怕到那時你找不到我了,我也不是當年了,也六十多了……”
卜守茹這才驟然發現,劉鎮守使也老了,再不是當年那個帶兵炮轟會辦府的劉協統了,劉鎮守使今日的敗是命運不濟,更是生命力量的不濟。
劉鎮守使看著卜守茹:“多少人老了,隻你沒老,還是當年那樣,像似比當年還俊!”
卜守茹這才說:“你也不老,我還等著你領兵打回來呢!”
劉鎮守使道:“那你就等著吧,為了你卜姑奶奶,我劉某人也得打回來……”
這晚,劉鎮守使雖是從容不迫,離別的詩卻未及做,隻在馬家院裏站了一會兒便走了,臨走時說定,要卜守茹征集轎子,送他九個姨太太和十七個孩子退出石城。
卜守茹應了,命仇三爺連夜去辦,天亮便征調了一千二百乘轎子,交鎮守使署支配。
鎮守使署派了一個副官長管轎,三百多乘去了劉家,抬劉鎮守使的家眷隨從並那十幾年中收羅的金銀細軟,四百多乘分給了其他軍官和他們的家眷,還有五百乘讓劉鎮守使的大兵們弄去抬軍火。
這還不夠,滿街亂竄的敗兵們又四下裏搶了些,總計動用的轎子隻怕不下一千七百乘。
撤退稱得上浩浩****。
道上擠得最多的不是槍炮人馬,卻是轎,各式各樣的轎。有些轎的轎簾、轎布被扯了,隻落個架子,上麵有炮彈,也有連珠槍。抬轎的轎夫都被兵們用槍看著,一個個累得直喘粗氣。
卜守茹看了真心疼,疼她的轎,也疼那些轎夫。
敗逃的隊伍是一大早從城北門出去的,城北門的圍軍昨夜被打潰了,大禹山製高點也被控製了,北去的一路都很安全。可城南方向一直響著激烈的槍炮聲,情況好像不妙。
劉鎮守使卻說,城南有整整一個團在頂住打,王旅長和錢團長天黑前破不了城。劉鎮守使一點不急,出城到了沿江大堤上,還衝著城裏看了好半天,才慢吞吞上了轎。
卜守茹這日也坐在轎裏給劉鎮守使送行。
劉鎮守使不讓送,卜守茹非要送,這麽做,卜守茹既是為了劉鎮守使和才三歲的小天紅,也是為了她的轎,她實在擔心她不跟著,這許多轎子會越飄越遠,直到不見蹤影。
天紅是和卜守茹坐在一起的,整整一天,卜守茹都抱著天紅。
天紅很乖,也認她這個娘,口聲聲喊著娘,用小手指著田地裏的牛羊、莊稼問這問那,問得卜守茹老想哭。
當晚,到了一個叫單集的小地方,隊伍落腳不走了,卜守茹抱著天紅見了劉鎮守使,說:“你不走,我就得把轎帶走了,送君千裏,終有一別。”
劉鎮守使神色黯然,指著卜守茹懷裏的天紅問:“你真舍得扔下天紅?”
卜守茹想笑一下,淚卻一下子湧了出來:“跟你我放心,我……我說過的……”
劉鎮守使又問:“這十多年了,你和我有多少情義是真的?”
卜守茹道:“都是真的,你就是不做鎮守使,我……我也會這麽對你!”
劉鎮守使信了:“我也這樣想。”
卜守茹這才道:“說話就得分手了,我……我也想和你交代幾句。”
劉鎮守使點點頭:“你說。”
卜守茹任淚在臉上流著:“你得對天紅好,得讓天紅起小就規矩,日後能有個大家閨秀的模樣,別再讓天紅像我,起小沒人管,沒人問,弄得像個野人似的!”
劉鎮守使答應了:“成。”
卜守茹又說:“天紅日後不論心性多高,都別讓她再走我的路,女子無才便是德,孔聖人說的,你得記住了。”
劉鎮守使不同意:“心性高有啥不好?我就喜你這一點,沒這,隻怕也沒咱這許多年的交往了。”
卜守茹臉上的淚流得更急:“可天紅不是天賜,一個女人不能這麽活。我沒辦法,天紅有你就有辦法,你們不會父女成仇的。”
劉鎮守使歎了口氣:“好吧,這我也聽你的。”
卜守茹又說:“還有一條,長大了讓天紅自己找婆家,別迫她去嫁任啥有錢有勢的人,更不能去給人做小!”
劉鎮守使允諾道:“隻要那時我還有一口氣,就依你今日這話做。”
卜守茹腿一軟,在劉鎮守使麵前跪下了,要給劉鎮守使磕頭。
劉鎮守使忙把卜守茹拉起了,叫天紅給卜守茹磕頭。
劉鎮守使對天紅說:“這是你娘,你得記住!這世上她最疼你!”
天紅規規矩矩給卜守茹磕了三個頭,又和卜守茹相擁著哭成一團……這夜,卜守茹帶著轎隊回石城了。
劉鎮守使要卜守茹次日天亮再走,卜守茹沒答應,怕一答應下來,第二天會因著天紅而變卦。
一路月光,映著一路淒涼。
卜守茹坐在四抬轎中像在雲裏霧裏飄,腦中空空****的。
在淒涼的夜路上,卜守茹第一次感到怕,怕的是啥卻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