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劉鎮守使早年做大清協統時就聽說過卜守茹的芳名和傳聞,知道卜守茹雖道出身寒微,卻頗有些姿色,以妾身進了馬家,卻又生性孤傲,敢和馬家分庭抗禮,就想見見。

說來也巧,恰在這年秋裏,劉鎮守使老父死了,劉鎮守使要大辦喪事,這就有了機緣。

雲福寺和尚福緣法師說,喪事由馬記老號承辦才好,馬記老號最會辦喪事,轎夫使轎平穩,過世老大人不會受驚,將軍和後人才能更發達。

劉鎮守使不睬,硬沒用馬記老號的轎子,親點了卜家新號,且要卜守茹前來鎮守使署就此麵商。

這是革命成功第四年春裏,劉鎮守使升了中將師長後的事。

那年春裏極是反常,時令剛過春分,天就意外地暖了起來,夾衣都穿不住,卜守茹是著一身素旗袍,係一襲紅鬥篷到鎮守使署去的,坐的是四抬方頂藍呢轎。

麻五爺也一同去了,坐一乘小轎。

一路上有許多幫門的弟兄跟著,前呼後擁,甚是熱鬧,引得許多行人駐足觀望。

因著頭一回去見劉鎮守使,卜守茹心裏惴惴的,總是不安,極怕有何不妥,壞了自己和劉鎮守使的這筆大買賣。

劉鎮守使剛升了師長,正是春風得意時,老父的喪事自要有一番大排場的,粗算一下,動上千乘轎,以每乘轎子八百文計,就有不少銀子好賺。

事情若是辦得好,喪家總還有賞。

更重要的是,劉鎮守使家的喪事辦好了,新號的牌子也就跟著響了,馬記老號包攬全城喪事的局麵就會因此改觀。

心裏不安,就覺著路短,轉眼到得東城老街上,離鎮守使署隻一裏路了,更覺著不踏實,卜守茹便讓轎落了,進了一家棺材鋪,說是去看棺木,實是為了靜自己的心。

在鋪裏轉了一圈,又掏出一麵小鏡子身前身後照了照,認定自己還算利索,卜守茹才又上了轎。

上轎後,仍免不了左思右想,這一來便發現了新問題:擔心麻五爺和麻五爺的弟兄在鎮守使署出醜,壞了大事。

又在老街街口停了轎,吩咐麻五爺和麻五爺的弟兄回去。

麻五爺不願,說是一起見劉鎮守使最好,一人說不清的事,兩人自能說得清。

卜守茹知道麻五爺要陪她去見劉鎮守使是一番好心,可那日咋看咋覺著五爺和他的弟兄不順眼,就板起粉臉堅持要麻五爺回去。

麻五爺不甚高興,可還是聽了卜守茹勸,回去了。

卜守茹記得清楚,四抬藍呢轎飄進鎮守使署時是傍晚,夕陽的白光映在門口兵士的槍上和臉上,使得兵士和槍更顯威嚴。

緊張自不必說,幾個兵士槍一橫,喝令卜守茹下轎時,卜守茹心跳得實是狂亂。

好在兵士還客氣,得知卜守茹是奉劉鎮守使之命來見,槍放下了,其中一個兵還引著卜守茹去見了劉鎮守使。

劉鎮守使很威武,穿一身筆挺的軍裝,腰間斜挎著把帶紅穗的大洋刀。卜守茹進門時,劉鎮守使正和一個當官的說話,一邊說,一邊來回走動,馬靴踩出哢哢的響聲。

見卜守茹進來,劉鎮守使愣了一下,把那當官的打發走了,要卜守茹坐,還讓手下的兵拿了點心,沏了茶。

雙雙坐下後,劉鎮守使盯著卜守茹看了好半天,說的第一句話是:“你真俊。”

卜守茹心裏慌,又想掩飾,就半個身子依坐在椅子上,偏頭看著劉鎮守使,露出一排碎玉似的牙齒笑,後又端起茶杯,用拇指和食指捏著茶杯蓋,撩撥水麵上的茶葉片兒。

劉鎮守使又說:“怪不得咱石城的轎這麽好,卻原來是有你這麽個俊女子在弄轎呀!”

卜守茹記掛著將要開張的大生意,便道:“城裏的轎也……也不是我一人在弄,還……還有馬家老號呢!往……往日城裏的喪事都是馬家老號包辦的。這……這回將軍看得起我,我自得替將軍把事辦好,也……也不辜負將軍的抬舉……”

劉鎮守使手一擺,極和氣地說:“抬舉啥呀?我隻是想見見你。早就聽說過你的事了,總覺著奇。咋想咋奇。女人弄轎奇,弄出名堂更奇,做了人家的小妾,偏又在一戶門裏和人家對著弄就益發奇了。”

卜守茹見劉鎮守使很隨和,心中的緊張消退了些,抬頭瞅了劉鎮守使一眼,笑道:“才不奇呢!我爹弄了十八年轎,我是起小在轎行長大的,不弄轎還能弄啥?難不成也像將軍你似的,去弄槍?”

劉鎮守使也笑,邊笑邊搖頭:“轎和槍都不是女人弄的。”

卜守茹柳眉一揚:“誰說不是女人弄的?我不就弄到今日了麽?”

劉鎮守使道:“所以我說你是奇女子嘛!你誌趣實是不凡,敢破陳規,敢反常情,真少見哩。”

卜守茹說:“破啥陳規?反啥常情?我才沒想過呢!我要真像將軍你說的那樣敢反這反那,早就把馬二爺宰了!”

劉鎮守使哈哈大笑:“真能被你這俊女子宰了也是福分!有道是‘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風流’嘛!”

卜守茹嘴一撅:“其實……其實我不敢。”

劉鎮守使問:“是怕我治你的罪麽?”

卜守茹道:“你不治我的罪我……我也不敢。”

劉鎮守使說:“你終是女人,心還是善的。”

卜守茹頭一昂,辯道:“也不太善,誰欺我,我也會去鬥。”

言畢,又瞅著劉鎮守使,說了句:“你是將軍,武藝一定好,趕明兒,你……你教我兩手,碰到誰敢欺我,我就去揍他。”

劉鎮守使大笑道:“我可不敢教你,你要真會了兩手,隻怕我這做師傅的先要被你揍呢!”

卜守茹連連擺著手:“不揍你,不揍你,你別怕。”

劉鎮守使益發樂不可支:“倒好像我真怕了你似的!”

又說:“我真想不出你這俊女子打架時是啥模樣……”

屋裏的氣氛漸漸變得再無拘束,二人不像初次見麵,倒像相識了多年的老友似的。尤其是劉鎮守使,連請卜守茹來的初衷都忘了,隻一味和卜守茹說笑調情,卜守茹幾次談到喪事的安排,劉鎮守使也馬上叉開,隻說日後再談,卜守茹也就不好勉強了。

不知不覺天黑了下來,劉鎮守使興致仍高,就要卜守茹留下陪他喝酒。

卜守茹那當兒已看出了劉鎮守使眼光中露出的意思,知道自己是推不了的,就沒推辭,爽快地答應了。

喝酒時,劉鎮守使已不老實了,又誇卜守茹俊,說是相見恨晚,說著說著,手就往卜守茹身上摸,摸了上邊摸下邊。

卜守茹說:“要是會兩手,這會兒就用上了。”

劉鎮守使笑道:“那也沒用,我還有槍呢。”

卜守茹立馬想到自己受過的淩辱,惱了,把劉鎮守使一把推開:“那你快去拿!”

劉鎮守使隻一怔,手又摸了上來:“我拿槍幹啥?不把你嚇壞了!”

卜守茹道:“你真敢拿槍對著我,我就和你拚!”

劉鎮守使討好說:“我拿槍來也是給你的,你煩了就斃我。”

卜守茹哼了一聲:“真的?”

劉鎮守使真就把槍掏了出來:“給你,你打吧,我可不怕。我說過的,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風流。”

卜守茹接過槍看了看,放下了:“你是假英雄,你知道我不敢殺人。”

劉鎮守使大笑道:“不是不敢,怕是不忍吧!”

卜守茹沒作聲,劉鎮守使便以為卜守茹默認了……這晚的酒喝得漫長,劉鎮守使盡管動手動腳,卻終還算有些規矩,也體撫人,因卜守茹身上正來著,便沒和卜守茹做那事。

這是與麻五爺不同的,麻五爺蠻,想做便做,才不管來不來呢。

劉鎮守使不這樣,就給卜守茹多少留下了點好感。

因著那份好感,卜守茹在為劉鎮守使的父親做完喪事後,又應劉鎮守使之邀,到鎮守使署來了,陪劉鎮守使喝酒談天。聽劉鎮守使談,自己也談,談倒在麻石道上的父親,談老而無用的馬二爺,談馬二爺當年對她的淩辱,談到傷心處還落了淚。

卜守茹一落淚,劉鎮守使便難過。

劉鎮守使文武雙全,自比嶽武穆,某一日難過之餘,為卜守茹做詩一首,號稱《新長恨歌》。歌曰:

夜月樓台滿,石城桃麵多。

世人皆夢寢,娥娘轎已過。

淒然聲聲歎,哀顏粉黛落。

含恨為人妾,花季徒蹉跎。

移情千乘轎,微唱大風歌。

滿目蓬蒿遍,春風吹野火。

辛亥風雲起,義旗換山河。

我拔三尺劍,盡斬天下錯。

還爾自由身,紅妝一巾幗。

相伴常相憶,一笑抿逝波……劉鎮守使在詩中說得明白,卜守茹做馬二爺的妾是天下大錯之一,劉鎮守便是要揮劍斬之的。

還有一點,劉鎮守使也說得清楚,劉鎮守使是想和卜守茹相伴常相憶的。在劉鎮守使看來,卜守茹做他的妾還差不多,做馬二爺的妾,又受馬二爺淩辱,實在是太委屈了。

劉鎮守使是革命功臣,民國新貴,年歲也不大,比馬二爺小了十幾歲,才五十二,討卜守茹做個四姨太正合適。

那當兒劉鎮守使還沒有九個姨太太。

卜守茹卻不願和劉鎮守使常伴常相憶,她既不想得罪麻五爺惹來地麵上的麻煩,也不想公然離了馬家落不到家產。

打從那年巴哥哥出走後,她心裏再沒和哪個男人真好過,她的心早死了,唯有轎號、轎子,才使她活得有滋味,她才不願讓劉鎮守使套上哩,就算對劉鎮守使有好感,也還是不願被劉鎮守使套上的。

次日,卜守茹便讓仇三爺花了兩鬥米的價錢找了個老秀才來,要老秀才以她的口氣擬首詩回劉鎮守使。

詩是擬在一方絹帕上的。詩道:

妾家行轎如行舟,門前水長看魚遊。

當窗莫晾西風網,唯恐貴人憫悲愁。

姻緣前世皆有定,長劍三尺難斬秋。

縱然春光無限好,武穆亦當覓封侯。

接了卜守茹的詩絹,劉鎮守使偏就益發的魂不守舍了,不說不想覓封侯,就連該幹的正事都忘了,四下裏對人說,這卜姑娘不但俊氣,有那立世的大本事,也有學養哩,詩作得好著呢。

劉鎮守使身邊的老師爺卻說:“詩的意思是好,隻是不合仄。”

老師爺旋即搖頭晃腦,誦起了“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的轍律。

劉鎮守使臉皮掛落下來,說:“你這是迂腐,卜姑娘的詩好就好在破了仄,卜姑娘不同凡響之處,就在於敢破陳規,敢反常情,我就喜她這點!她若是做了我的四姨太,我就叫她專教我那七個娃兒做這種破了仄的詩。”

過了沒幾日,劉鎮守使又做了一首好詩送卜守茹,是派自己的副官長送去的。詩道:

一巷寒煙鎖碧流,武穆無心覓封侯。

但求嬌娘總相伴,月照雙影酒家樓。

不見旗飄山川土,英魂雲橋古渡頭。

漢業已隨春色改,當年燕趙幾悲秋?

這麽一來,卜守茹便難了,就是不想和劉鎮守使好也不成了。

劉鎮守使寧可不封侯,也要和她月照雙影長相守,這番情義令她感動。又知道劉鎮守使就是當年的鄧老大人,是一城之主,能讓她發,也能讓她敗,就更不敢怠慢了。

於是,卜守茹就和劉鎮守使說,明裏的妾是不能做的,馬二爺年歲已大,大婆子又死掉了,自己一走,就要了老雜種的命,要遭人唾罵的。若是劉鎮守使不嫌棄,倒可以做個暗中的妾,也不負劉鎮守使這一番知冷知暖的抬愛。

劉鎮守使應許了,隔三差五把卜守茹請了去,吃酒、聽堂會,也時常做一些**的事情。

劉鎮守使脫下軍裝一上床,就不是嶽武穆了,一點文治武功顯不出,整個像條賴狗,還有狐臭。

卜守茹都忍著,且做出很高興的樣子,時常誇讚劉鎮守使好功夫。

詩卻作不出了,在**和劉鎮守使說了實話,是請人做的,花了兩鬥米的價錢。

劉鎮守使便笑,說是那詩才值兩鬥米錢?真是便宜。還說要把寫詩的老秀才請來見見。

劉鎮守使是真心喜歡卜守茹的,為了來往方便,認卜守茹做了幹女兒,給卜守茹的轎行起了新名號,喚作“萬乘興”,親筆題寫了招旗、匾額,還為“萬乘興”賦詩一首:

麻石古道萬乘興,縹緲如舟夢裏行。

為客不懼山川遠,輿轎如煙遍春城。

卜守茹便把劉鎮守使的詩狗肉幌子一般裱掛起來,一下子包攬了官家動轎的差事,和民間大部分的紅白喜事。

雲福寺和尚福緣法師,原隻認馬二爺說話,舉凡雲福寺做佛事,都讓施主用馬記老號的轎,這一看劉鎮守使抬舉卜守茹,也就變了,要施主用“萬乘興”的轎,讓“萬乘興”包辦喪事。

生意越來越好,卜守茹就不斷更新轎子,還為轎夫們置了藍布紅邊的新轎衣,轎衣後背上“萬乘興”三個大紅字,就像一團團火,燒得馬二爺的三十多家老號自愧形慚,再不敢有非分之想。

“萬乘興”的轎子貨色新,座位也寬大、舒適,就是不講劉鎮守使的麵子,城裏人也都願坐,且不惜多付力資。而馬二爺則日漸老了,又隻知道抽大煙,一門心思早不在轎上了,馬記老號轎子爛了無錢維修,號衣破了無錢添置,呈出一派敗相,自是難招來客,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隻能抬抬散客,走走街轎。

後來,還有許多轎夫幹脆甩了老號,都到“萬乘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