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風掠過屋脊時發出刺耳的尖嘯,旋到空中的積雪紛紛揚揚落。

天幕是淒冷的,月影和星光顯得異常遙遠。

巴慶達癡癡走到院裏,抬頭仰望著夜空,硬沒讓聚在眼中的淚淌下來。

風刺著他上仰的臉,落下的碎雪在臉上化成了水,冰涼冰涼,像許多小蟲在爬。

巴慶達袖著手想,這時候自己不能哭,卜姑娘最看不起男人的眼淚。可他差點兒管不住自己的眼,在堂屋門口,聽著卜姑娘和卜大爺說話,鼻子就發酸了;走到院裏,西北風一吹,淚一下子就盈滿眼窩。

他透過淚眼看到的天空沒有星月,隻是一團茫然的黑。

於那團茫然的黑中,看到了小時候的卜姑娘:一張總洗不淨的圓圓的臉,一隻小小的翹鼻子,穿一身打著補丁的老藍色土布衣,直摟著他的脖子叫巴哥哥。

十年前,卜姑娘就是這副模樣在她鄉下老林前上的轎,他當時可沒想到有後來的相好和今日的分手。

卜大爺不中意自己的丫頭,打從把卜姑娘從鄉下接來,就沒打算日後好好打發她。卜大爺一心撲在他的轎子、轎號上,隻把卜姑娘當作狗兒、貓兒一般對待,後來發現他和自己閨女好,就把閨女許給他了,條件是,白給卜大爺侍弄五年轎子。

說這話時,卜姑娘十五,他二十二。

他當時想,五年是好過的,他也是上算的,卜大爺當年為五乘小轎,白給馬二爺抬了三年轎不說,還賠上了一隻眼;他得人一個閨女,才搭上五年光景,值。

可誰能想到卜大爺會敗呢!

在巴慶達看來,卜大爺簡直是個神話,咋也不該敗!

可卜大爺竟敗了,且敗得這麽慘,落到了賣閨女的地步!

他的好夢也跟著完了……盡管仰著臉,淚水終還是滾了下來,順著下巴頦往地上落。

巴慶達再也無法壓抑自己,抱頭蹲在地上,如同受了重傷的狗,嗚嗚咽咽哭了起來,哭得渾身亂顫。

不知啥時,從指縫中看到了一副貼在地上的人影,人影細長一條,在巴慶達麵前輕輕晃。

巴慶達不敢放肆哭了,先是收了嗚咽,繼而,又用祆袖子抹去眼裏和臉上的淚,才慢慢抬頭去看那人。

是卜姑娘。

卜姑娘在看天上的星。

巴慶達站起來說:“天冷,回屋吧。”

卜姑娘不動。

巴慶達又說:“我胃又疼了,都疼出了淚……”

卜姑娘道:“你得穿暖點。”

巴慶達點點頭:“我知道哩。”

旋起一陣風,“嗖嗖”嘯聲又起。

卜姑娘歎了口氣:“風真大。”

巴慶達應了句:“是哩。”

卜姑娘這才回轉身說:“巴哥哥,咱回吧。”

巴慶達默默看了卜姑娘一眼,要回自己屋。

卜姑娘伸手把他拉住了:“去我屋,我……我屋有火……”

巴慶達知道卜姑娘有話和他說,想去,又不敢,怕自己會當著卜姑娘的麵再次哭出聲,便道:“明個兒再說吧,今晚我……我還得到……到王家班子跑趟龍套……”

卜姑娘問:“你還有心思去跑龍套?”

巴慶達嗯了一聲,道:“和人家王老板說好的,得去。”

這倒不是瞎話,真是說好要去跑一趟的,戲衣都備好了,還想拉著卜姑娘一起去。卜姑娘起小就喜聽戲,但凡轎號的夥計去跑龍套,她都跟著。晚上沒轎可抬,夥計們就去掙碗夜宵錢,她去聽白戲。

卜姑娘今晚不想聽戲,說:“還是別去了,到我屋陪我坐坐。”

巴慶達又找了個借口:“明個兒再陪你吧,晚上不好,你爹不許哩!”

卜姑娘一下子火了,手指戳到了他額頭上:“你這人真賤!不抽著你你就不上道!去,到我屋去!”

隻好去。

往卜姑娘住的西廂房走時,巴慶達就在心裏對自己說:老巴,你別哭,你狗日的說啥也別哭,人家卜姑娘心裏原就夠煩的了,你可別再給人添煩了……屋裏燃著盆木炭火,火很旺,也好看,藍藍黃黃一大團。

卜姑娘進屋後,先到火盆上去烤手。

卜姑娘的手小小的,細細的,被火烤著,又紅紅的,讓巴慶達為之動心。心一動,巴慶達鼻子就發酸。

卜姑娘說:“這世上若是還有信得過的男人,我就隻信你。”

巴慶達說:“我不足信。我這輩子都做不下你爹做的那些事。”

卜姑娘說:“你和我爹壓根兒是兩種人。”

巴慶達點點頭:“我也想做你爹那種人,也想弄上三十六家轎號,可……可卜姑娘你知道,我沒能耐,隻能給人抬轎。”

卜姑娘定定地盯著他問:“我若是給你三十六家轎號,你能給我守好麽?”

巴慶達搖搖頭:“怕……怕是守不好。卜姑娘,我不能騙你,我鬥不過馬二爺,也纏不了麻五爺和他手下的徒子徒孫,更……更甭說官府了,我……我見了官家的人就怕……”

卜姑娘走到他麵前,把烤得熱乎乎的小手插到他脖領裏,撫摸著他結著厚繭的肩頭,輕聲說:“巴哥哥,其實你不軟,你隻是心善。我要給你三十六家轎號,你能侍弄好,一定能的……”

巴慶達訥訥道:“我……我真是不行,我膽小……”

卜姑娘在捏他的肩頭,一邊捏,一邊說:“你膽不小,小時候,人家欺負我,我爹不管,都是你幫我去打架。有一回,你一人打他們倆呢,打得一頭一臉血……”

眼淚禁不住落了下來,巴慶達一把把卜姑娘摟在懷裏,哽咽道:“那……那是為你,為你!今個兒為你,我……我還會拚命去打……”

卜姑娘也哭了,任淚珠兒在粉臉上掛著,說:“今個兒,你還是為我,你替我管著那些轎號!”

巴慶達叫了起來:“我還管啥?你都要到馬二爺家去了!”

卜姑娘從他懷裏站起來說:“你得有耐心,馬二爺六十二了,總要死的!”

巴慶達又說:“那也用不著我管,這裏有你爹。”

卜姑娘道:“不說我信不過這個鄉巴佬,就算我信得過他,他也不行了,我爹完了,你得記住!這話我再不願多說了!”

巴慶達還是搖頭。

那日夜晚,巴慶達根本沒想過別的,隻想著卜姑娘從此再不屬於他了,他的世界傾覆了。

在他看來,卜姑娘就是他未來的一切,沒有卜姑娘,就是有三百六十家轎號,他的心也是空落落的。

他認定,卜姑娘是為了安撫他,才提出讓他管三十六家轎號的,而卜大爺不會把三十六家轎號給他,不是為了三十六家轎號,卜大爺也不會把自己親閨女送給馬二爺。

巴慶達想到了私奔,一把扯住卜姑娘的手說:“我……我這輩子啥都不要,隻要你!你既這麽煩你爹,不如跟我走,走得遠遠的……”

卜姑娘一怔,呆呆看著他,許久沒作聲。

巴慶達全身的血都湧到了腦門上,腦門紅紅亮亮的,且有汗:“可以跟王老板的戲班子走,大後天,去江南……”

卜姑娘不接話,像沒聽見似的,反問他:“巴哥哥,你……你不喜咱的轎行、轎子麽?”

巴慶達直愣愣地道:“我不喜,隻喜你!”

卜姑娘說:“我喜。我要咱的轎行、轎子。我覺著,打從八歲那年上了你和仇三爺的小轎,我的命脈都和轎行、轎子搭在一起了。今天在大觀道上走著轎,我就在想,真沒了這些轎子,我可咋活?”

這可是巴慶達再沒想到的:卜姑娘竟也這麽看重轎!

巴慶達淒哀地看著卜姑娘:“難道說我……我不如轎?”

卜姑娘搖搖頭:“這不好比。”

巴慶達非要比:“我和轎,你要哪樣?”

“我都要。”

“隻能要一樣。”

“我就要兩樣。”

巴慶達拗不下去了,長歎一聲說:“當初,我……我真不該把你從鄉下抬來!”

卜姑娘點點頭:“這話對了,傍晚在獨香亭樓上我先說過的。”

巴慶達眼圈紅紅的:“你心狠……”

卜姑娘說:“我心不狠,今個兒,我……我把能給你的都給你……”

巴慶達不知道卜姑娘還能給他啥,瞅著卜姑娘,呆猴似的。

卜姑娘見他這麽癡,就把身上的綠緞祆先脫了,又把裹在乳上的紅綢抹胸布解了,露出鼓脹著的**,讓他摸。

巴慶達這才明白了,卜姑娘要把自己身子給他。

這是他多少年來朝思暮想的。

想像中的這時刻,是在洞房花燭的夜裏,是在一個迎娶的隆重儀式完成之後,不是在這裏,偷偷摸摸的。

卜姑娘是他心中的神,他得把她迎進門,像供物一樣敬奉在身邊。

巴慶達不由得生出了敬畏之心,身子不由得向後退著,連連說:“不,不,卜……卜姑娘,不要這樣……”

卜姑娘說:“我……我要,巴哥哥,你得聽我的!”

巴慶達心很慌:“以後……以後,我要是……要是能娶了你,再……再這樣……”

卜姑娘淚水直流:“我要你的兒!要你的兒!懂不懂!你的兒將來就是咱三十六家轎號的少東家!”

巴慶達這才怯怯地過去了,輕輕地抱住了卜姑娘,就像抱住了一隻金貴易碎的花瓶。

卜姑娘卻不管這些,兩隻手死死摟住他,還用牙咬他的肩,喉嚨深處發出濃重的喘息,這讓他多多少少動了情,也有了些想要的意思……然而,終是不行。

把卜姑娘的衣服全脫了,摟著鑽進被裏,馬上嗅到了枕上、被頭的香氣,心中的卜姑娘又成了神,仿佛那香氣不是脂粉味道,倒是施主供奉的香火,總覺著自己是在褻瀆神靈。

失敗感山也似的壓來,巴慶達俯在卜姑娘**的身上哭了,一邊哭,一邊狠抽自己嘴巴:“我……我不行,不行,幹……幹啥都不行……”

卜姑娘安慰說:“你行的,肯定行,從今往後,你夜夜來,我給你留門,直……直到有了你的骨血……”

這當兒,正房響起了卜大爺一聲高似一聲的叫喚:“妮兒,妮兒……”

卜姑娘從**探起身,一下將油燈的燈火吹滅了。

卜大爺還在喚:“妮兒,我看見小巴子了,你叫小巴子出來……”

巴慶達有些怕,再顧不得哭,想往起爬。

卜姑娘一把把他拉住了:“別走,就讓他拖著斷腿爬過來看!”

這夜,卜大爺高低沒爬過來看,巴慶達也在夜過五更,卜姑娘睡熟之後悄悄溜走了,走時偷偷拿了卜姑娘解下的那條紅綢抹胸布。

抹胸布紅得耀眼,像一縷霞光。

巴慶達當時就想,這縷霞光將永遠伴隨著他,直到他老成一副骨頭架,直到他連骨頭也爛到泥土裏……這夜巴慶達的出走,是卜守茹萬萬想不到的。

天亮以後,卜守茹呆呆坐在紅木**,心裏空落落的。

後來,卜守茹突然意識到了點啥,忙不迭地披了衣服,下了床,跌跌撞撞往門外跑。

在院子裏見到了掃地的仇三爺,仇三爺像似看出了她的心事,沒頭沒尾說了句:“走了,連鋪蓋都帶走了。”

她仍不甘心,三腳兩步出了院門,站在院門口的青石台階上,癡癡地向街麵上張望。

街麵上是一片薄薄的霧色,霧中有三兩行人,一二轎影。

卜守茹眼中的淚珠兒情不自禁滾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