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卜守茹不相信父親的世界會在短短十幾天裏垮掉。

望著從江岸西碼頭到大觀道一路上連綿不絕的淒惶景致,卜守茹心如止水,不為所動。那份淒惶是慘白的,一場大雪覆蓋了石城,也遮掩了械鬥留下的一切痕跡。天色灰暗,像籠著一團僵死凝結的霧,使人憂鬱。

卜守茹坐在小轎上,隨著轎杠有節奏的“吱呀”聲,木然前行,把父親的世界一點點拋在身後……時近黃昏,周遭靜靜的,絕少轎子行人的喧囂,亦無喇叭號子的聒噪,隻有身下一乘孤轎的顫聲,和轎夫巴慶達與仇三爺的喘息聲,再就是他們腳下皂靴踩在積雪上的嚓嚓聲了。

天是很冷的,巴慶達和仇三爺直流清鼻涕,腦後的辮梢上結著冰,抬轎時都袖著手。卜守茹卻沒覺著冷,穿著身綠緞薄襖,披了條猩紅鬥篷,極端莊地坐在轎上,臉色如同積雪一般蒼白。

景觀大改,父親的世界已經傾覆。

那門庭若市的三十六家轎號,現如今無一例外全被查封。

蓋著官府朱印的封條交叉貼在合嚴或未合嚴的門板上,令人心悸。

一麵麵惹眼的招旗全不見了,不知是轎號裏的管事敗逃時摘走了,還是被官府的人掠去了。有幾麵招旗又不知因啥落在了狹窄的街麵上,被行人的腳步踩進了積雪裏,凍得梆硬,想扯都扯不下來……卜守茹不願相信這一切。

她分明記得,父親的轎行不久前還是城中一景。

那時,從江岸西碼頭到大觀道,整整半座城池的街麵都是父親的地盤。

父親常穿著團龍黑綢長衫,把一條又黑又亮的大辮子盤在頭頂,神像也似的坐在城中大觀道旁的獨香亭茶樓上,手托油光光的紫砂壺,向西眺望,在心裏默默把玩自己的成功。

那時的父親是傲氣的,幾乎從不用正眼瞧她,她不是男孩,不能承繼父親苦心創出的世界。在父親眼裏,她是個遲早要嫁出去的賠錢貨,而父親是從不願賠錢的,他隻要賺錢,賺更多的錢,置更多的轎子,設更多的轎號,借以成就一輪又一輪瘋狂的擴張。

在卜守茹的記憶中,父親從未有過慈祥的麵孔,她從兒時到如今的所有歡笑,都來自巴慶達,她的巴哥哥,沒有一點一滴是來自父親。父親甚至從未抱過她,從未親過她。就是在母親死後,她到城裏來的最初的日子裏,父親也沒親過她。

親她,抱她的都是巴哥哥,她是在巴哥哥的懷裏和肩上長大的。

有一陣子,父親甚至完全把她忘了,任由她在轎行裏自生自滅。

父親把全部生命都押到轎子上,這個原本一文不名的鄉巴佬從未想到過自己會敗,且會敗得這麽慘……孤轎順大觀道緩緩行進,飄忽於半空中的卜守茹,近乎麻木地巡視著自己鄉巴佬父親的全部失敗,心中怪空落的。

這份空落中可有父女親情?有幾多父女親情?直到卜守茹從卜姑娘成了卜姑奶奶,仍是說不清的。

沿途還能看到許多被砸爛的轎子。

各式各樣的破轎歪倒在路旁的積雪裏,像一堆堆棄物,全無了轎子的模樣。

最慘的是獨香亭茶樓旁的獨香號,幾十乘花轎、差轎是被一把火燒掉的,燒得不徹底,許多轎子的殘框依然挺立著,連日大雪都沒能遮嚴那刺目的焦黑。轎號的門臉被火燒去了半邊,兩扇已不成其為門的門上也貼著官府的封條,封條旁還有一張緝拿革命黨的官府告示。

獨香號是父親起家之所在。

十八年前的一個風雪夜,父親撇下剛剛出生的她,和她多病的母親,懷揣著兩個凍得梆硬的窩窩頭,闖到了城裏,就在獨香號裏抬轎。

那當兒,獨香號是馬二爺的,父親給馬二爺抬轎是白抬,隻賞飯沒工錢。三年以後,馬二爺和四喜花轎行的白老大拚起來了,白老大要父親到他的花轎行去做紅事班頭,父親這才找到了馬二爺,開始了第一次攤牌:或者自今以後離開馬二爺,到白老大的花轎行去做班頭;或者馬二爺賞五乘小轎,讓他一邊為馬二爺效力,一邊在馬二爺的招牌下經營自己的轎號。

馬二爺那時的對手是白老大,一心想著的是搞垮四喜花轎行,絕沒想到父親日後會成為他的心腹大患,當下便答應了。

於是,父親為了那五乘小轎,賣力地替馬二爺打架,臉上被白老大的人劃了一刀,一隻左眼也被打瞎了。

這麽一來,父親才有了借以發家的五乘小轎,及至後來擁有西半城三十六家轎號和地盤……卜守茹最早認識父親和父親的世界,也是在獨香號裏。

八歲那年,母親去世了,她被一幫大人簇擁著,在母親墳前磕頭。一頂來自城裏的帶花布裙邊的小轎飄然而至,要接她進城。

抬轎的就是巴哥哥和仇三爺。

巴哥哥那時隻十五,豆芽菜般細長,老瞅著她笑。

仇三爺那會兒還不是爺,眾人都喚他仇三。

巴哥哥和仇三把她扶上轎,一轎抬了八十裏,進城到了獨香號門口。

父親穿一身藍布紅邊的號衣,在轎號門口立著,用一隻沒瞎的獨眼死死盯著她看,看了半天才說:“我是你爹,喊爹。”

她有些怕,嘴上怯怯地喊著爹,貓兒一般瘦小的身子直往巴哥哥懷裏躲。父親“哼”了一聲,塞給她一個玉米餅,抬著轎子應差去了,好像是為哪個大戶主搬家,去了許多差轎。

她記得,那是個秋日的傍晚,門洞裏的風很大,風將父親的號衣撩起老高,她看到了父親彎駝著的背。父親的背讓藍號衣映著,也是藍色的,閃著陰森的汗光……都過去了。

父親風光了許多年後,又回到了原地。

這鄉巴佬從馬二爺手裏起家,又栽在馬二爺手裏了。

卜守茹揣摸,馬二爺怕是為了發泄自己的仇恨,更是為了毀掉父親東山再起的野心,才挑了父親的腳筋,放火燒掉獨香號的。也許從將五乘小轎賞給父親的那天起,馬二爺心頭就點起這把火了。

不免染上一絲悲涼,卜守茹頓頓腳,讓轎子在獨香號門前停下了。

下了轎,卜守茹輕移幾步,走到貼著封條的轎號門前愣愣地看。

獨香號居於鬧市中心,門臉不小,有麻青石砌的院子,慣常總有五六十乘轎,算得大號了。

因著熱鬧,卜守茹小時最喜在這兒耍,還在這兒跟著個死去的王先生習過幾日“子曰”。

王先生極是和氣,卜守茹從不怕他,一次王先生睡著了,卜守茹還用洋火燎過王先生的黃胡須。王先生的黃胡須著了火,吱吱拉拉響,一股子焦糊味。

往轎號門裏瞅著,卜守茹似又嗅到了自個兒多年前造出的那股焦糊味。

仇三爺說:“卜姑娘,還看啥呀,人這一世就這麽回事,紅火過也就算了,你爹他沒虧……”

巴慶達也吸溜著清鼻涕說:“是哩,妹!爹不算虧!”

卜守茹不做聲,目光越過殘牆向狼藉的轎號裏掃,找尋她熟稔的一切……仇三爺又說:“也別多想,想多了心裏苦……”

卜守茹這才收了思緒,淡淡道:“苦啥?我心裏不苦。我爹虧不虧是他的事,我管不著。我隻是想,爹咋就會敗了?像他這種人……為了轎子連親閨女都不要的人,咋也會敗?”

仇三爺和巴慶達都不答話。

卜守茹回轉身,歎了口氣,捏著絹帕的手向獨香亭茶樓一揮說:“走吧,到茶樓上坐坐,叫幾籠狗肉包子來吃,我餓了。”

仇三爺道:“卜姑娘,還……還是回吧,這陣子正鬧革命黨,地麵不肅靜,再說,天不早了,你爹又在**躺著,咱……咱也得回去照應一下的。”

卜守茹搖搖頭:“照應啥?他完了,咋照應他也站不起來了!你們得把他忘了……”

癡癡愣了片刻,嘴一撇,又輕描淡寫地說:“讓他獨自一人靜靜心也好。”

仇三爺不做聲了,默默和巴慶達抬起空轎,跟著卜守茹到獨香亭茶樓去。

茶樓的老掌櫃是相熟的,半個月前,卜守茹的父親卜大爺還在這茶樓上斷過事。

老掌櫃沒因卜大爺今日的背時就怠慢卜守茹。

卜守茹和巴慶達、仇三爺一坐下來,老掌櫃便親自提著銅嘴大茶壺過來了,一過來就問:“卜姑娘,卜大爺可好?”

卜守茹點了下頭:“還好,難為您老想著。”

老掌櫃說:“給卜大爺捎個話,讓他想開點,好生調養,就……就算是斷了腿,不能侍弄轎子了,也還有別的事好做。”

卜守茹應付著:“那是。”

老掌櫃又問:“卜姑娘今個要點啥?”

“包子。”

“還是對門老劉家的狗肉包子?”

卜守茹“嗯”了聲。

老掌櫃去了。

茶樓裏空****的,除了他們三人,再無一個賓客。

這大冷的天,沒人到這冷清的地方泡光陰了。

卜守茹守著一盆炭火,坐在父親慣常坐的桌子旁,先是看茶杯上不斷升騰的霧氣,後又透過霧氣去看巴慶達光亮的額和臉,看得巴慶達頭直往桌下垂。

瞅著巴慶達,卜守茹就想起了過去。

過去真好,她沒有爹,卻有個小爹爹一般的巴哥哥。

巴哥哥憨兮兮的,把她從八十裏外的鄉下抬進城,小時候,一直給她當馬騎,帶她四處兜風。她是在小轎、花轎裏,在巴哥哥的肩頭上,結識這座石城的。

往日,巴哥哥用自己日漸壯實的肩頭扛起了她頑皮的少女歲月,今個兒又和她一起,麵對著一場不可挽回的慘敗。

巴哥哥顯然還不知道這慘敗對她和他意味著什麽,倘或知道,隻怕巴哥哥再也不會這麽平靜地坐在這茶桌前了。

還有仇三爺。

仇三爺也再不是許多年前到鄉下接她時的那個健壯的仇三了,隨著父親轎業的紅火,仇三稱了爺。稱了爺的仇三,漸漸失卻了那份健壯,渾身油亮的腱子肉垮落了,腰背彎駝了,這二年益發顯得老相。

輕歎一聲,卜守茹道:“你們呀……你們當初真不該把我從鄉下抬來!”

巴慶達問:“咋說這?因啥?”

卜守茹嘴唇動了下,想說,卻終於沒說。

巴慶達以為卜守茹還想著她爹,便道:“妹,你放寬心,卜大爺是你爹,也算是俺爹,不論日後咋著,俺都會給他養老送終的。”

卜守茹苦苦一笑:“你,你扯哪去了?我才不替他擔心哩!”

巴慶達一怔,咕嚕了句:“真不知你都想些啥。”

卜守茹不再作聲,默默站立起來,手托茶杯,走到窗前,凝望窗外朦朧的風景。

獨香亭茶樓居於石城正中,是傍著個石坡建的,上下三層,顯得挺高大,站在茶樓頂層,大半座城都看得清。

卜守茹往日常站在茶樓上看風景,記得最清的,是那麻石鋪就的街麵。街麵縱橫交錯,起伏無致,把這座依山傍水的城池切割成高高低低許多碎塊。

她和父親一樣喜歡麻石街麵。

她喜它,是因著幼年鄉下的經驗:鄉下的黃泥路雨天沾腳,麻石路不沾腳;父親喜它卻是為了自己的轎業。

父親曾指著腳下的坑窪不平的麻石路對她說:“妮兒,這就是爹的莊稼地,隻要這城裏的麻石道在一天,爹的轎子就能走一天,爹就不愁不紅火哩!”

爹的莊稼地現在看不見了,積雪將它遮嚴了。

能看到的是那籠在慘白中的街巷輪廓,和被切割開的一片片屋宇與炊煙。炊煙是淡藍的,像吐到空中的聲聲輕歎。

凝望了許久,卜守茹回過頭問仇三爺:“從這看過去都是我爹的地盤?”

仇三爺點點頭:“都是,以大觀道劃界。”

卜守茹自語道:“地盤不小。”

仇三爺說:“是你爹拚命才奪下的,前前後後十八年……”

卜守茹應了句:“我知道。”

指著窗外的街麵,又問:“觀前街和北邊的狀元胡同算不算我爹的地盤?”

仇三爺說:“不算的。若不是為了爭這兩塊地盤,卜大爺也不會跌得這麽慘。最早到觀前街設轎號時,我就勸過你爹,要他三思,可你爹的脾性你知道,不聽人勸哩……”

卜守茹哼了一聲:“我說過,別再提我爹了,他完了!”

仇三爺怯怯地說:“卜姑娘,也……也不好這麽講的,卜大爺不……不會就這麽完了,他心性高,還會起來。昨個兒,他就請人找了麻五爺,想托麻五爺出麵和馬二爺說和……”

卜守茹眼裏鼓湧出淚:“別說了!我都知道!”

“你……你也知道?”

仇三爺有點驚奇。

老掌櫃送來了狗肉包子,熱騰騰的,卜守茹卻不願吃了,要巴慶達把包子提著,立馬打道回府,言畢,起身就走,連老掌櫃和她打招呼都沒理。

巴慶達和仇三爺都覺著怪,又都不敢問,隻好靜靜地隨卜守茹往樓下去。

回家的路途中,卜守茹坐在轎上一直默默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