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李太夫人看著兒子落到這步田地,回來“齊家”了,再無一句責罵與抱怨。

老夫人像變了個人似的,一連兩天任啥沒說,隻聽邊義夫和王三順倒肚裏的苦水,且不插言,最多隻是點點頭或搖搖頭。

生活上,李太夫人讓家人把邊義夫和王三順都照應得很好,還好聲好氣地和邊義夫商量著,給小孫子起了名字。

根據邊家“禮義濟世,家道遐昌”的班輩排下來,小孫子該是濟字輩的,便由邊義夫做主,李太夫人恩準,取了正式的官名:邊濟國,字,榮昌。

李太夫人這番舉止讓邊義夫和王三順都很意外,也都很感動,主仆二人一致認為,李太夫人實是太寬厚了。

因著李太夫人的這份寬厚,邊義夫和王三順就都收了心,隻當以前四個月是做了場夢,打算著就此洗手,呆在家裏好好過庶民的小日子。甚至還商量好了再次到尼姑庵爬牆頭……不料,到得第三天傍晚,李太夫人卻把邊義夫和王三順一起傳到二進院自己房裏,對邊義夫和王三順說:“你們主仆倆歇也歇夠了,該說的也說完了,現在得走了。”

邊義夫覺得很突然,驚問道:“娘,你……你讓我們到哪兒去?你知道的,我……我啥也沒瞞你,畢……畢洪恩和錢協統要……要殺我呀!他們已殺了那麽多人,還……還活埋了幾百口子!他們……他們讓我當花捐局會辦是假,想殺我才……才是真……”

王三順也說:“老夫人,邊爺難哪!實是不能再回新洪城了……”

李太夫人道:“我並沒叫你們回新洪城,隻叫你們走。你們當初不聽我的話,如今鬧到這步田地,想做順民也做不成了!現在,你們反朝的畢大人和錢協統要殺你們,日後滅了革命黨,大清聖上重坐龍廷也要殺你們。你們得清楚。從夥同霞姑那個女強盜攻城的那日起,你們都沒退路了。”

前途被母親道破後才知道,竟是如此暗淡。

大冷的天,邊義夫麵額上還是滲出了汗,臉一下子也白了。

李太夫人繼續說:“義夫,你不要怪我心狠,事我已給你說透了,你既已參與謀反,為大義娘不能留你;謀反後又落得這麽個被人追殺的結局,為娘的就更不能留你了。不留你,正是娘出於私情為你著想,你呆在家裏必是死路一條,出去了,沒準倒還有一線生機……”

邊義夫抹著腦門上的冷汗,訥訥問:“可……可我還能去哪呢?”

李太夫人說:“進桃花山。我替你想了兩天兩夜,想來想去,也隻有這一條道了。你和三順不說了麽?步二標還有八百口子弟兄逃到了桃花山。你和三順得去找他們,得靠他們的力,和畢洪恩、錢協統這兩個亂臣賊子拚到底!”

這更讓邊義夫吃驚,他再沒想到,素常對桃花山裏的強盜恨之入骨的母親會主動提出讓他和王三順進山投匪。

邊義夫以為母親是捉弄他和王三順,便道:“娘,你……你要是氣我,就……就打我兩巴掌也好,隻……隻是別再這麽挖苦我了……”

李太夫人搖搖頭說:“都到這份上了,娘還有挖苦你的心思麽?娘的秉性你是知道的,素常不惹事,碰上事不怕事。和當年你那不爭氣的爹正相反。我看你呀,一點不像我這個為娘的,倒活脫像你爹。正是個沒事一身膽,逢事麵團團的東西!”

王三順插言道:“老夫人,也不好這般說哩!我邊爺還算是有點膽的,攻城那日,老北門沒人敢下令開炮,就邊爺下了令,連開三炮……”

李太夫人定定地看著邊義夫說:“義夫,隻要你還有膽就好。你不是做過反朝的督府麽?那就以督府的名,把山裏的弟兄編起來,再下一次令,再轟一次城,再連開三炮,把姓畢的和姓錢的這甥舅倆轟出去!別坐等著他們來殺你們,剿你們!我再說一遍:你們別做那退的夢了!你們既上了賊船,最好的結局便是做竊國大盜!”

母親無意中說出的竊國大盜一語,讓邊義夫受到了極大的震動。

盡管邊義夫知道,忠於大清的母親並不是真想讓他去做“竊國大盜”,可他卻由這句話看到了暗淡前程中的一線光明,看到了一個男子漢轟轟烈烈活上一世的最高目標。

當夜,邊義夫倒在火炕上吸了兩錢大煙,又和王三順商量了半天,終於下定了決心:再進桃花山!向山中的弟兄宣布:畢洪恩和錢標統那夜是謀反兵變,他要以督府兼協統的名義,親率弟兄們去討伐。

想得激動,邊義夫等不到第二天天亮了,拉著王三順,收拾東西就要連夜走。

李太夫人也不攔,邊鬱氏抱著兒子,又拖著大小姐、二小姐在一旁哭,李太夫人反而好言好語勸。

行前,李太夫人拿出家裏僅有的九百兩現銀,分做兩包,用一層層布包好了,交給邊義夫和王三順,要邊義夫和王三順用它做日後招兵買馬的花費。

邊義夫心頭一熱,噙著淚跪下來給母親磕了頭。

王三順放聲哭了,也跪下給李太夫人磕頭。

李太夫人看著跪在一起的邊義夫和王三順,長長歎了口氣說:“你們二人從小在一起長大,雖道一個是主子,一個是下人,卻是天生的一對孽障;這次謀反又一起共過難,今日我老太太做主,你們就拜個金蘭兄弟吧!日後出門在外,再沒啥主子下人了,就兄弟相稱,相沐以助吧!”

邊義夫和王三順掛著滿麵淚水,依著李太夫人的心願,點燭薰香,結拜了金蘭。而後,王三順便從牲口棚裏牽出家裏僅有的兩匹馬,給馬備了鞍,一人一匹,牽出了邊府大門。

主仆二人在上馬石前正要上馬,李太夫人又說話了,要邊義夫再等一下。

邊義夫重回到母親麵前,問母親還有啥吩咐?

母親把淚水漣漣的邊鬱氏和大小姐、二小姐叫了過來,讓她們一起跪下給邊義夫磕頭。

大小姐不跪,說是自己老子是去做強盜,她不給強盜下跪。

李太夫人厲聲說:“就算去做強盜,他也是你爹!”

大小姐這才跪下了,很委屈地給自己老子磕了頭。

邊義夫心酸得很,自知此次進山不比上次,啥時能回來,甚或還能不能回來,都說不準了,心裏頭一回對母親和妻女生出了愧疚之情,腿一軟,又在母親和邊鬱氏麵前跪下了,泣不成聲說:“娘,你們多保重,自今往後,你……你們就當……就當我死了吧!”

言畢,邊義夫再不敢流連,走到上馬石旁,急忙上馬走了……望著兒子和王三順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李太夫人先是塑像一般在門口的台階上立著,默默地落淚。

後來,李太夫人就撐不住了,身子一軟,依著門框“嗚嗚”哭出了聲,並於哭聲中一口一個“孽障”的罵。

“孽障”當夜還在夢中,一副淘氣的樣子,躺在她懷裏笑,躺在請來的奶娘懷裏向她笑。還追著滿院的小雞小鴨笑。

豐富多彩的笑卻被一陣馬蹄聲踏飛了。

睜開眼一看,天已大亮,家人來稟報說,桃花集被錢協統派來的馬隊圍了,可能是來抓邊義夫。

馬隊的管帶不說是來抓邊義夫,隻說是奉畢督府的令,來請邊義夫到城裏走一趟。

對李太夫人,管帶也很客氣,說是畢督府和錢協統都知道老夫人是義民節婦,實屬風世楷模,正擬呈文省上,造冊具書證明,按例褒揚。

李太夫人不聽這些廢話,隻問:“你們畢督府找這孽障幹啥?”

馬隊管帶說:“邊爺時下仍是督府委員,還是花捐局會辦,畢督府要請邊爺上任視事呢!”

李太夫人淡然一笑道:“回稟你們畢督府,就說這孽障隻怕永遠不會去上任視事了!”

馬隊管帶急問:“邊爺既不上任視事,如今又在哪裏?”

李太夫人淡淡地說:“具體在哪呢,我也鬧不清,隻聽說現在正整兵備武準備討逆哩!也不知那逆是誰?反正這孽障從小就不是饒人的人,你們回去傳個話給你們畢督府和錢協統,讓他們小心了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