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共上天堂

他和她,青梅竹馬。

兩家之間,隔一道醜醜的籬笆,爬著粉紅色喇叭花。

小時候,他總穿一套紅衣服,她總穿一套綠衣服。

20年之後,他和她相愛了。

不幸的是,她遭遇橫禍,早早夭折。他十分悲傷,得了相思病。

這天,一個遊方和尚化齋來,為他指點迷津:“夫妻本是一個人,生生世世永不會改變。”“我和她是一個人嗎?”

“如果是,你就會跟她去,再雙雙托生,在下一世邂逅。”

“假如我活下去,娶了另一個女子呢?”

“那說明,另一個女子和你才是一個人。”

不久,他相思病入膏肓,撒手人寰。

幾年之後,一前一後,兩個小孩降生在這個塵世上。

他們是鄰居,隔一道醜醜的籬笆,爬著粉紅色喇叭花。

男孩總穿一套紅衣服,女孩總穿一套綠衣服。

愛情在20年之後,耐心等著他們。

玄卦村驚現女屍,撒爾幸是第二天中午才知道的。

當時,他正和兩個同學在一家書店買書。

這兩個同學,其實更像他的小兄弟,一直跟他混,對他言聽計從。

我們把瘦高的稱為“J”――他主意多,沉穩一些;把矮胖的稱為“H”――他心眼直,憨厚一些。

“昨天夜裏,我做了一個夢。”J說。他正翻著一本解夢的書。

“什麽夢?”H好奇地問。

“我夢見,今天,咱們三個人來買書……”

“真的?”

“而且,就是這家書店。”

“太蹊蹺了!”

“結果,一睜眼,就接到撒哥電話,約我到這家書店來買書。”

“天哪,我也是早上接到撒哥電話的……”

“我還夢見,我們走出書店之後,遇上了漂亮妹妹……”

“幾個?”

“兩個。”

“那我呢!”

“你緊張什麽?難道兩個就肯定沒你的嗎?”

“肯定的!”

“你不想想,自從撒哥有了盼盼,他對哪個妹妹感過興趣?”

“也是……接下來呢?”

“接下來,我左胳膊挽一個右胳膊挽一個,就走了。”

“還是沒我的啊!”

撒爾幸在一旁翻著報紙,一臉大哥的嚴肅,說:“H,別理他。早上是他給我打電話,要來這家書店買書,我才給你打電話。”

H恍然大悟:“是這樣子啊!”

J嘿嘿嘿地壞笑起來。

撒爾幸說:“昨天,我真的做了一個有意思的夢……”

“肯定沒夢見我們!”J說。

“我夢見盼盼了。她對我說,她不在宿舍裏住了,在外麵找到了一個新房子。你們猜,那房子在哪兒?”

“……在賓館?”H搶先說。

“不是。”

“……在電視台?”

“不是。”

“在你家隔壁!”

“不是。”

J突然說話了:“在郊外。”

撒爾幸說:“沒錯兒。”

H說:“那是別墅哇!”

撒爾幸搖搖頭,說:“是一棵很醜的樹,沒葉子。”

J說:“哈,撒哥,你要小心了,以樹為家,那是鳥啊!盼盼估計要飛了!”

撒爾幸沒說話,他盯住了手裏的《午報》――上麵有一則新聞,寫的正是玄卦村凶案。報道很簡單,隻說被害人姓顧,是西京大學的學生……

撒爾幸一遍又一遍地閱讀這幾行文字,臉色越來越白。

J問:“撒哥,你怎麽了?”

撒爾幸突然丟下《午報》,幾步就衝出了書店的門……

撒爾幸去了公安局。

法醫處的門匾上,寫著四個銀灰色的字:科技強警。

繞過一張不鏽鋼解剖台,撒爾幸進入了屍體冷藏室。

一個刑警走上前,“哐當”一聲,打開冰櫃,慢慢拉出一具女屍。蒙屍布被掀開的一刹那,一股陰冷之氣撲進撒爾幸的肺腑。

他朝女屍臉部瞄了一眼,頓時呆如木樁――顧盼盼幾乎沒有臉了,如同一個打碎的瓷娃娃,又重新組裝到了一起,已經凝固的血,正是黏合劑。她雙眼微睜,好像在審視他,又似乎在凝視他的背後。她的神情,變得如此陌生……

盡管麵部已經很難辨認,但是,撒爾幸認得那條黑色十字架腳鏈,它係在顧盼盼直撅撅的腳脖子上,冒著寒氣,微微搖晃著。

“她是你的女朋友嗎?”

“是……”

“你跟我來一下。”

“去哪兒?”

“刑警隊。”

“幹什麽?”

“我們問你幾個問題。”

“好的……”

一間普通的辦公室,充斥著鐵鏽味。

兩個刑警,一男一女,正是當天晚上訊問伏食的人。

調查隻進行了半個鍾頭。

前一天晚上,撒爾幸和朋友T在酒吧喝酒,有人證,暫時被解除了懷疑。

他走出公安局,想回家。

可是,剛走出幾步,他就搖晃了一下,差點癱倒。他扶著牆,慢慢蹲下來。

車流如梭,行人如織。

他望著大街,兩眼空茫。

他在努力回憶這個相識300多天的女孩,希望用她的音容笑貌,把腦海中那個屍體的樣子趕走。可是,記憶中顧盼盼的麵龐,就像一張不聚焦的照片,十分模糊……

公安局門口站崗的兩個武警,一直在警覺地關注著他。

他吃力地站起來,橫穿馬路,走進了一家“仙蹤林”。

綠藤纏繞的秋千,小兔子標誌,冰淇淋……過去,撒爾幸從不來“仙蹤林”,認為它是成人撒嬌的地方。現在,他已經不管這是什麽地方了,隻要能容他安靜地呆一會兒。

這時,天空陰得很完滿,但是雨還沒有掉下來。

他坐在一個靠邊的位子上,望著窗外,繼續回想……

前天,他和她還一起在“比格”吃自助餐,吃著吃著,她都站不起來了,笑嘻嘻地說:“你虧啦,我賺啦!”前天,他和她還約定,第二天一起看電影。前天,在學校分手時,她還說:“下次,你找我的時候,千萬不要在樓下大喊大叫了,笨蛋,發短信!”

隻一天,永隔幽明……

服務生走過來,問:“先生,您需要點什麽?”

他沒有回答。

服務生又問:“先生,您需要點什麽?”

他的身體抖了一下,轉過頭,愣愣地看了這個服務生一會兒,突然說:“走開!”

服務生不知怎麽回事,一臉詫異地退下去了。

撒爾幸用雙手搓了搓臉,拿出電話來,撥通了J:“你和H,馬上趕過來一趟,我在公安局對麵,星巴克。”

J和H趕到星巴克的時候,撒爾幸正在寫著什麽。

分開不到兩個鍾頭,他的頭發卻好像突然長了許多。

J和H感覺到出什麽事了,他們在撒爾幸對麵坐下來,都沒說話,隻是悄悄打量撒爾幸的臉色。

過了一會兒,J打了個響指,叫來服務生,要了三杯奶茶。

終於,撒爾幸放下筆,抬起頭來,輕輕地說:“盼盼被人害了。”

他的音調木然,聽不出悲傷。

J和H一下都傻了。

撒爾幸似乎在自言自語:“盼盼小時候,她的父母去田裏勞動,結果那輛農機車翻進了山崖,雙雙遇難。盼盼是被幾個親戚養大的。人生一大不幸是――白發人送黑發人。現在,連送她的白發人都沒有……”

J和H不知該說什麽,就那樣傻傻地看著他。

過了半晌,撒爾幸突然說:“今天,我要和盼盼結婚!”

H小聲問:“……結婚?”

撒爾幸的眼裏突然射出兩束奇異的光,他看了看J,又看了看H,說:“你們一定要幫我,拜托!”

靜默了一陣子,J說:“撒哥,需要我們做什麽,你發話就行了。”

撒爾幸想了想說:“J,你現在立即找一家酒樓,訂幾桌酒席。H,你給我的朋友們打電話,通知他們,我今晚10點舉行婚禮。”

H看看J,J看看H,都沒有動。

撒爾幸皺起了眉頭:“有什麽問題嗎?”

J低下頭,說:“……好吧。”

撒爾幸又看了看他剛才寫的東西,神態暗淡下來,說:“另外,明天你們把這封信交給我的父母……”

H拿過那張紙看了看,叫出聲來:“遺書?”

撒爾幸轉頭望著窗外,說:“有什麽大驚小怪的。盼盼走了,我一個人還賴在這個世界上有什麽意思!”

H一下跳起來,說:“撒哥,你不能這樣做!”

撒爾幸陡然變得怒氣衝衝:“你以為,我是在矯情?是在炒作?”

J把那封遺書接過去,幾下就撕了,說:“撒哥,我隻希望,你把這個決定推遲一年,365天之後,你想怎樣做,我們決不幹涉你。”

撒爾幸壓製著暴躁的情緒,把雙手深**進頭發裏。

J又說:“你放心,今天這個婚禮,我們會幫你辦得和別人的婚禮一模一樣――不,要完全不一樣!”

沉默半晌,撒爾幸抬起頭來,幹澀地笑了一下,說:“我早就想過,我結婚的時候,請你們給我做司儀。沒想到,提前了……”

說完,他舉起奶茶,一飲而盡。

J和H互相看了看,跟著都把奶茶幹了。

顧盼盼已經屍檢完畢。

不過,她暫時還不能火化。學校已經和江蘇方麵取得了聯係,正等著她老家來人協商處理後事。

這時候,撒爾幸作為被害人的男朋友,想從警方手裏領出屍體,無疑難度重重。

不過,撒爾幸的家庭背景太強大了。

他沒有對父母說這件事,隻是求助了父母的一些關係,當天就把顧盼盼的屍體借了出來,在半個鍾頭的期限裏,完成了婚禮。

他抱著顧盼盼的屍體拜天地的時候,是晚上10點50分。

這個時間,伏食已經被關進了留置室,那兩個刑警正走到樓梯口,男的停下,問女的:“你剛才到底看到什麽了?”女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我好像看見留置室裏有兩團綠光……”

婚禮結束了。

顧盼盼的屍體被拉走了。

撒爾幸站在雨中,望著警車漸漸遠去,像個木頭人。

終於,他回過身來,輕輕對J和H說:“我的人生大事,是你們兩個人幫我操持的,大恩不言謝。拜完天地了,我得和盼盼在一起了。你們回學校吧!”

H死死抱住他,說:“撒哥,你要清醒!”

撒爾幸望著黑暗的街道盡頭,輕輕地說:“我對她說過,這輩子,我要跟她同甘苦,共患難,她現在躺在冰櫃裏,那裏麵多冷啊。不久,她就要火化,那裏麵多熱啊。我要陪著她,不管多冷多熱……”

H說:“今天晚上,我們死活都不會離開你的!”

撒爾幸一下就把胖墩墩的H甩開了,他冷冷地看了看兩個小兄弟,低低地說:“那我隻有先殺了你們。”

這時,一輛極普通的白色轎車從遠處開來。

J冷靜地說:“撒哥,對不起,我把這件事告訴了你家叔叔和阿姨,你看,他們已經來了!”

撒爾幸轉頭看了看那輛白色轎車,一屁股就坐在了濕淋淋的街邊,像個孩子似的哭起來。

三個人都沒有注意到,路旁的人行道上,蹲著一條濕淋淋的野狗,它陰險地觀望著他們。

狐狸有仙風,黃鼬有鬼氣,隻有狗通人性。

猴子雖然和人類算近親,能惟妙惟肖地模仿人類的一舉一動,卻是表皮的技術。隻有狗那靜默的眼睛,才流露出對人類的意會神通。它對人類的眼淚、微笑、手段、伎倆、目的、計劃、語言、舉動、品性、夢境……了如指掌,洞若觀火。

它甚至知道你的電腦密碼。

隻是,由於形體的限製,狗無法心摹手追,於是,它保持著局外人和旁觀者的姿態,冷冷地看戲。

戲完了,它終於站起來,沿著牆根,一顛一顛地跑走了。

拐個幾個彎之後,有一個黑洞洞的下水道,它輕車熟路地鑽進去,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