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高夫人從洛陽回到得勝寨的第五天,洛陽被河南巡撫李仙風奪去的消息傳到了。但當時隻是傳聞,對洛陽如何失守那麽快還不清楚。過了一天,高夫人見到邵時信派來的人,聽了詳細稟報,才知道義軍撤離洛陽之後,僅僅過了兩天,河南巡撫李仙風率領兩千官軍,從孟津過河,到了洛陽城下,又恫嚇,又利誘,使邵時昌獻城投降。洛陽城內的官紳大戶絕大多數都依然活著,也趁機從內裏逼迫獻城。邵時昌一夥人獻城之後,為首的都被殺了。隻有邵時信不願投降,阻止獻城,與邵時昌發生爭執,率領二十幾個弟兄保護家小,強開南門殺出,身中一箭。如今因為傷重,手下還有幾個帶傷的婦女和兒童,並無馬騎,離得勝寨尚有百裏左右。
這個重要軍情在得勝寨的老營中,沒有引起多大的震動。高夫人和老營將領們全都明白,闖王並無意久占洛陽,委派河南府衙門書辦出身的邵時昌帶著在洛陽新招募的五百名市井之徒留守,實際用意是引誘李仙風來洛陽,使他不急著回救開封。高夫人同高一功商量一陣,決定派騎兵去接邵時信一幹男女來老營休息養傷。雖然紅娘子曾有意率義軍去重占洛陽,但是她想著自己在闖王大軍中人微言輕,隻敢在高夫人麵前試著提了一句,未便多作主張。特別是得到洛陽失守消息的第二天,關於李闖王奔襲開封不利的消息也跟著來到,使老營將領們沒有心思多談論洛陽的事。
李闖王奔襲開封不利的消息,首先是從汝州來的。當大軍撤離洛陽之後,田見秀奉命率領三千人馬留駐汝州,一麵賑濟百姓,一麵拆毀城牆,並準備隨時馳援闖王。突然,他得到闖王攻開封不利的消息,便遵照闖王事前授計,放棄汝州,率領人馬東去增援。在他從汝州出發時候,派出飛騎來得勝寨向高夫人報告,老營中才初聞攻開封不利消息。高夫人同高一功、李過等緊急商議之後,擔心從汝州東援的人馬多是步兵,行軍較慢,立即派李友率兩千五百騎兵從老營出發。為著郟縣被土寇盤踞,每天殺人如麻,高一功命李友將一個在南召投降的、名叫楊心赤的人帶去,順路將盤踞郟縣城的土寇剿滅,留楊心赤守郟縣,以便打通從得勝寨往東去傳遞軍情的要道。李友走後的三四天以來,關於開封戰事不利的謠言愈來愈多,而李友也從半路上兩次派塘馬回老營稟報,證實了攻城不利的傳聞。
今天是高夫人回到得勝寨的第十天,又有重要探報在黃昏前來到得勝寨,引起高夫人和將領們格外關心。晚上,約摸一更過後,高一功和李過來到老營後宅,在高夫人麵前秘密商議,別的將領都沒有參加。據今天最後來到的確實探報說:開封防守堅固,闖王督率將士連日猛攻不克,而明朝保定總督楊文嶽率領數萬援軍自彰德南下馳援,前鋒十四日已過滑縣,即將從封丘渡過黃河。因為得勝寨一帶駐紮有二十萬以上人馬,多數是破洛陽後招的新兵,所以他們商量好如何禁止謠言,安定軍心,等候新的探報。高一功和李過走後,高夫人一個人留在屋裏,繼續思慮著開封戰事。聽見院中有姑娘們在星光下練功,她連叫了兩聲慧梅。蘭芝手提寶劍跑了進來,笑著說:
“媽,你將我慧梅姐派到健婦營幾天啦,怎麽忘了?”
高夫大恍然醒悟,微微一笑,問道:“姑娘們都在練功?”
蘭芝回答說:“有的在練功,有的在東西廂房中做針線活。”
“叫你慧英姐來!”
蘭芝出去片刻,慧英進來了。她穿一身紫色舊綢襖,腰間緊束絲絛,掛著寶劍,胸部突起,十分爽利和矯健。因為她正在同一群姑娘們替老營將士修補綿甲,聞呼前來,所以前胸衣襟上別著一枚大針,帶著半尺長的線頭。她站在高夫人麵前,輕聲問:
“夫人,有什麽吩咐?”
高夫人沒有馬上說話,將她通身打量一眼,最後將眼光落在慧英的眉眼之間,心中讚歎說:“多麽英武俊俏的一員女將!”她像慈母愛撫自己的女兒一樣,伸手將慧英落下來的一縷鬢發攏到耳後,忽然感慨地說:
“你才到我身邊的時候是一個隻到我胸口高的毛丫頭,如今完全成大人了。雖然咱們的江山還沒有打成,可是已經打出了大好局麵。你們這些姑娘,跟隨我吃盡辛苦,曆盡艱險!”
慧英覺得夫人的心思似乎有點沉重,不敢說話,隻是用她那明如秋水的大眼睛望著夫人,等待高夫人繼續說話。高夫人問道:
“今天下午慧梅回來一趟,我正有事,沒有工夫問她健婦營的事,她可說些什麽了?”
慧英含笑回答:“慧梅說,近幾天健婦營的諸事都有了眉目,正在抓緊操練。她同邢大姐想請夫人抽工夫去健婦營看一看。”
“我也正想去看一看。你瞧,從洛陽回來以後,我比往日的事情多得多啦,隻往健婦營看過一次,那時健婦營才找好一個地方草草紮營,許多事還沒有理出頭緒。紅娘子向我要將,我才把慧梅派到健婦營做她的一隻膀臂。聽說她們現在已經把健婦營搞得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真不是容易的事啊!”
慧英說:“大家都說,要沒有夫人在背後撐腰,頭上提線,這個健婦營也不會順利成立。我還記得,邢姐姐在洛陽剛剛提出這事,當麵吹冷風和背後打破鑼的人四五千,連總哨劉爺也是輕輕一笑。夫人一撐腰,又得到闖王點頭,弦子就定音了。從洛陽回來以後,夫人親自催促老營總管為健婦營調撥馬匹,發給軍帳、兵器,為健婦營加緊趕製戰襖和戰裙。倘若沒有夫人的關心,俺邢大姐縱然有天大的本領,也不能在這麽短的時光裏把一個五百人的健婦營弄得眉目齊全!”
高夫人問:“慧梅沒有對你們說別的話麽?”
慧英略想一下,低聲說:“慧梅說,近一兩天因為謠傳開封戰事不利,邢姐姐嘴裏不說,實際放心不下。”
高夫人點頭說:“她同李公子是新婚夫妻,李公子又沒有經過陣仗,她放心不下也是很自然的。好吧,明日早飯以後,我就往健婦營看看去,順便也叫你紅娘子大姐不要為開封的戰事擔心。”
慧英問:“要不要我事先叫人去告訴大姐和慧梅一聲?”
“為什麽?要她們準備迎接麽?”
高夫人用含著責備意味的眼神對慧英看了片刻,然後揮手使她走了。
當義軍去年來到以得勝寨為中心的伏牛山東部時,正是隆冬季節。如今已是陰曆二月下旬了。草木返青,應時的山花在漸暖的東風中次第開放,到處樹林中可以聽到宛轉悅耳的鳥聲。
這一帶伏牛山區,如今不僅到處景色換新,而且所有的義軍駐地都呈現著熱氣騰騰的繁忙景象。最突出的是到處有新辟的教場,到處在加緊訓練新兵,忽而人喊,忽而馬嘶,大小各色旗幟舒卷,刀槍劍戟閃光。有一個山腳下火光閃閃,炮聲隆隆,硝煙滾滾,那是新成立的火器營正在演習。有許多山腳下開有馳道,馬蹄動地,塵土飛揚,常常有威武的喊殺聲和奔騰的馬蹄聲混成一片。不論是訓練步兵或騎兵的地方,都不時有金鼓之聲飛越山頭和林梢,傳入得勝寨。
高夫人趁著早飯後一時無事,帶著十幾名女親兵走出老營。她們的戰馬已經準備好了,停立在轅門外的空場上。因為從寨外各處傳來了陣陣炮聲、喊聲和金鼓之聲,有的戰馬興奮地側耳諦聽,有的刨著前蹄,有的昂首奮鬣,蕭蕭長鳴。高夫人走到玉花驄的旁邊,從一個女兵手中接過絲韁,攀鞍上馬,又回頭對一個中軍將領說:“開封有什麽新的消息,你們隨時派人到健婦營稟告我!”隨即她將韁繩一提,帶著女兵們策馬出寨。薄薄的曉霧已經消散,附近的軍營和練兵場如同星羅棋布,點綴在紅日照耀的山坡上和山腳下邊。高夫人走下一段山路,交了比較平坦的馳道,剛剛輕揚鞭梢,還沒有落下,忽然聽見一小隊馬蹄聲迎麵而來,但被大道轉彎處的鬆林遮斷,看不清來的是誰。忽聽弓弦一響,跟著幾個聲音同時快活地說道:“中了!中了!”又跟著是一個人的洪亮笑聲,說:“綁到馬上帶回去,老子今天下酒!”高夫人心中說:“啊,是他!”她策馬轉過鬆林,交上直路,將鞭子一揚,笑著問:
“搖旗,你不在清泉坡練兵,來到這搭兒幹啥?有閑工夫射生麽?”不等搖旗回答,她望見十幾丈外被搖旗的一名親兵拖起的死狼,接著說:“你的箭法果然是名不虛傳,沒有讓它逃掉。”
搖旗笑著說:“不是我的箭法好,嫂子,是它駭慌啦,硬用它的腦殼往我的箭頭上碰。”
“你是往老營去?”
“我去找一功哥談幾句話。嫂子往哪兒去?看操麽?”
“我要到紅娘子那兒去。聽紅娘子和慧梅說,健婦營的事兒近幾天都已就緒,女兵們人人要強,學習武藝很是認真,長進很快。我今天上午事情少,趁空兒去健婦營瞧瞧。”
郝搖旗露出來嘲諷的微笑,說:“嫂子,練女兵的事兒交給紅娘子去辦好啦,你何必多操閑心?真正打起仗來,還是嘴上長毛的男子漢頂用。如今咱們‘闖’字旗下兵多將廣,難道真用得著那幾百年輕的娘兒們上陣麽?叫官軍笑掉了牙!”
高夫人早就明白很多人不讚成建立這個健婦營,隻是礙著紅娘子的麵子,也為著她替紅娘子做主,所以沒有人當麵說出來拆台的話,但背後有不少風涼話都輾轉吹進了她的耳朵。郝搖旗的嘲笑使她很生氣,但是她不肯當著眾多親兵的麵前責備他,隻是用冷靜而溫和的口氣說:
“搖旗,你是‘闖’字旗下的老人兒,怎麽能這樣說話?你說打仗不是女人的事兒,難道紅娘子不能帶兵麽?她的弓馬武藝不如男子麽?就以慧英們幾個丫頭說,打仗行不行?”
搖旗說:“娘兒們也有能打仗的,但叫鳴的總是公雞,下蛋是母雞本行。看牴架,也隻有公羊行。”
高夫人在微笑中含著嚴肅的神色說:“搖旗,你瞧著吧,休要胡說!如今剛剛成立健婦營,才在操練女兵,別人閑磕牙不打緊,你不是無名小將,跟別人一樣說這話不是存心泄健婦營的氣麽?”她又笑一笑說:“好吧,半月以後,我要帶你一道去健婦營閱操,叫你不能不伸出大拇指頭說好!”說畢,她將鐙子一磕,率領著親兵們揚塵馳去。
健婦營的五百名新招收的女兵,多是從洛陽的官紳大戶中解救出來的粗使的丫頭仆女,以及貧苦農家的女兒,還有一部分是備受虐待的童養媳,聽說李闖王軍中要成立健婦營,逃來投軍。她們年小的十四五歲,年長的多在十七八歲,二十歲以上的非常稀少。有少數二三十歲的健壯婦女,死了丈夫,苦大仇深,生活沒有依靠,又無兒女拖累,苦苦懇求收容。紅娘子見她們命苦心誠,又都是粗手大腳,將她們收下,在健婦營中做飯,喂牲口,料理雜活,照顧少年姑娘們的生活,不著重要她們跟著大家練武,隻要求她們略會使用兵器防身護體罷了。高夫人在十分困難中給健婦營調撥了二百匹戰馬,二十匹騾子。加上紅娘子自己的女親兵和從豫東起義部隊中挑選的少數隨父母起義的姑娘,都有自己騎的戰馬,所以健婦營實際有騎兵二百五十名。還缺少的戰馬,高夫人答應以後撥給。紅娘子請求將慧梅給她做副手。高夫人同意了,還從老營馬棚中挑選五匹好的戰馬交給慧梅,供她挑選的五名女親兵騎用。健婦營的駐地離得勝寨有三裏多路,在一處背風向陽的山坡上,全是帳篷,周圍用新砍的雜樹和一道壕溝將營地圈了起來;營門口還用石頭垛起來兩個一人高的小碉堡,留有箭眼,每個碉堡中可以站三個人拉弓射箭。
高夫人來健婦營的時候,為怕驚動大家,事前不令親兵們報知紅娘子迎接。但她沒有料到,早有站在高坡上放哨的健婦望見,因此紅娘子來得及帶領十來個頭目和女親兵在營門外列隊恭迎。高夫人一看大家都是戎裝打扮,披掛齊全,不禁笑著說:
“我原來怕你們迎接,偷偷前來,沒想到你紅娘子竟有耳報神,消息得的真快!”
紅娘子先向高夫人行了軍禮,然後上前去扶高夫人下馬,回頭用責備的口氣笑著說:“慧英妹,你真乖,事先不派人來傳知一聲,護著夫人的駕突然來到,使我幾乎來不及恭迎。你存心要大姐的好看?”然後她回答高夫人:“夫人,我沒有耳報神,倒是白天派有兩名健婦在高處放哨瞭望,夜間派幾名健婦不斷在營外巡邏,所以有什麽人走近我的營盤,我都能隨時得到稟報。剛才我正要同慧梅帶兵出操,得到稟報說有一群騎馬的人,很像是夫人出得勝寨向這裏走來,我便留下來了。”
高夫人含笑點頭,帶著十分滿意的心情回頭向隨在她身後的女兵們掃了一眼,意思是說:“瞧瞧你們邢大姐,在帶兵治軍上多麽出色,你們得好生學習!”隨即她由紅娘子陪著,看了看營門口左右兩座小碉堡,張望一眼臨時在營盤周圍圈起來的鹿砦和壕溝,走進營門。
健婦營在一排排的軍帳和大門之間有一片空地,雖係傾斜的山坡,卻經過了初步平整,修好了道路,打掃得十分整潔。這片空地是那樣寬敞,倘若一旦有緊急情況,五百名步、騎健婦可以全都在營中列隊出戰,不至於互相擁擠。健婦們已經由慧梅帶去外邊操練,營中隻留下少數擔任炊事的和看守營盤的值班婦女。幾個在院中做事的健婦,由小頭目一聲口令,突然起立,齊整整地並排兒肅立無聲,恭迎高夫人。高夫人向她們每個人都望了望,含笑點頭,然後眼光又回到站在排頭的小頭目的臉上,感到好像在洛陽曾經見過,這小頭目有十八九歲年紀,高挑身材,長眉大眼,雖然由於長久忍饑挨餓,臉上尚有菜色和顯得消瘦,但是十天來的新生活已經使她顯得精神煥發,目有神采。她正在被高夫人看得很窘,心中發慌,以為是自己的鬢發沒有梳好或衣領沒有扣好。忽然高夫人向她走近一步,口氣溫和地問道:
“你叫什麽名字?”
“回夫人,賤名叫王煥武?”
高夫人微微一笑:“叫王煥武?”
慧英在一旁說:“我看過健婦營的花名冊子,是火字旁的煥字,文武的武字。”
高夫人輕輕地啊了一聲,說:“名字倒怪好,隻是不像是姑娘名字。”
紅娘子說:“她父母不願多生女孩子,想要男孩子,所以給她起個乳名叫做換。來到健婦營,既是投軍,又要習武,她替自己在乳名後邊加個‘武’字,成了換武。造花名冊的文書先生們說‘換武’二字不雅,將‘換’字改為火旁啦。其實呢,改不改都好,女人隻要從軍習武就不再給人們踩在腳底下過日子啦。”
高夫人向煥武問:“你家中還有啥人?”
煥武的眼睛一紅,說:“我家中沒有人啦。爹娘給人家種地當牛馬,去年都餓死啦;一個兄弟去年出外逃荒,一去沒有回頭,有人說也餓死啦。”說畢,兩行熱淚奔流到頰上。頰上的肌肉在顫動,明明是竭力忍耐著,沒有痛哭出聲。
高夫人對她安慰說:“別難過。如今,全家死絕的戶到處都是,有的村莊裏不見一人。你活下來,已經是萬幸啦。多少地方,十七八歲的大姑娘論斤賣!”
煥武哽咽說:“要不是闖王的人馬打到洛陽,我也是活不成,隻有死路一條!”
高夫人說:“好生練習武藝,替你的爹娘報仇,替千千萬萬做牛馬的窮苦百姓報仇,替天下的婦女們爭一口氣。闖王常說:窮百姓世代受踐踏,上天無路,入地無門,隻能指望從刀槍林裏闖出一條活路,從馬上殺出個清平世界!”她繼續往前走,向紅娘子問,“她爹娘死後,她跟著誰生活?”
紅娘子回答說:“她有婆家,三年前她就出嫁啦。”
高夫人很覺詫異,問:“她男人怎麽肯讓她前來投軍?”
紅娘子微微一笑,說:“她今年十九歲,她女婿才九歲,比她小十歲,聽說還常常尿床。這兒有些人家同豫北有些地方的人家一樣,兒子十歲左右就娶媳婦,還有的六七歲就娶媳婦。媳婦一進門就是十七八歲的大姑娘,既可以做家務活,也可以做地裏活。家境稍微好一點的,公婆都喜歡替兒子娶個年長十歲八歲的姑娘做兒媳,就為的幫助做事,好像是買個奴才。一代代傳下這個壞風俗,所以公公扒灰的醜事許多人家有。有的兒媳婦有廉恥,不肯從,不免要格外挨打受氣,所以也常有跳崖、投井、上吊的。幾個月前,煥武的公公夜間拉她,她有氣力,一耳光子把公公打個趔趄,臉腫了兩天,不好意思出門。自從那事以後,她公公懷恨在心,動不動就借題目罵她,用腳踢她,不給她東西吃。”紅娘子歎口氣,接著說:“她的婆家在洛陽城外。要不是咱們的人馬打到洛陽,她不是給折磨死,就是自己尋無常。”
“她婆婆不管事兒麽?”
“聽她說,她公公三十多歲,婆婆四十多歲。婆婆怕男人,跟老鼠怕貓一樣。她哭著將這事告訴婆婆,婆婆不敢替她做主,歎口氣說:‘有啥法子呢?別家也免不了這樣醜事!’她不能指望婆婆替她做主,就每夜將一把磨快的鐮刀放在床頭,防備她公公半夜裏再去找她。她對我說,要不是咱們的人馬到洛陽,她遲早會用鐮刀砍死扒灰的,跟著割斷自己的喉嚨。夫人,在咱們健婦營中,每個姑娘都有一本血淚賬,不跟著咱們造反沒有活路。”
高夫人巡視了幾座帳篷,看見裏邊鋪著幹草,被褥顏色很雜,好壞新舊不齊,有的是從洛陽大戶人家征收來的,有的是一般百姓家的,補著補丁,但都是疊得整整齊齊。每個帳篷中都打掃得幹幹淨淨。她又去看看馬棚,廚房,頻頻點頭,然後走出營門,說要去練武場中看看。這時從一裏外的一個地方,傳過來練武場上的喊殺聲和馬蹄聲,引動佇立營門外的玉花驄昂首傾聽,隨後興奮地刨著前蹄。高夫人從一名女兵手中接過絲韁,已經將一隻手搭在玉花驄的鞍子上了,又回頭看了看營門口的石頭碉堡、營地周圍的鹿砦和壕溝,對紅娘子稱讚說:
“幾天來我常聽人們說健婦營的營壘防守森嚴,像臨敵打仗一般。我隻半信半疑,不曾在意;今日親來一看,果然不差。帶兵就應該這樣,平時不打仗也要養成臨敵打仗的習慣,不可有一天鬆懈。你真不愧是一員難得的女將,小小的年紀就像是有經驗的老將一樣,治軍有法,立營有則。闖王就喜歡這樣做事,等他回來看見了,一定會十分高興。”
紅娘子回答說:“夫人說的很是:帶兵,平時要養成像臨敵打仗一樣的嚴謹習慣。目前並沒有官軍前來,方圓幾十裏都駐有我們的大軍,健婦營又是駐紮在得勝寨老營旁邊,閉著眼睛睡大覺也萬無一失。可是帶兵是為的對敵,平時也要想著打仗。我起義後因為沒有經驗,給敵人摸了營,吃過大虧。”
高夫人索性從馬鞍上縮回右手,說:“張敬軒去年在瑪瑙山大敗,就是吃了營壘不嚴的大虧。咱們闖王,就喜歡部伍嚴整,時時有備,所以他閑的時候常對左右將領們講一些古今名將的故事,很稱讚周亞夫和戚繼光那樣的名將。”
紅娘子又說:“還有,夫人,這健婦營是個新事兒,有很多人不相信女人能夠自成一軍,同男人一樣打仗。這不礙事。日後經了陣仗,他們自然會刮目相看。我擔心的是有些人在等著看笑話,慧梅也跟我同樣擔心,所以俺倆一商量,一定得紮成一座戒備森嚴的營壘,使那些等著看笑話的人們無屁可放。你想想,倘若有人夜間進來盜走一匹馬,人們會造謠說是偷走一個大姑娘;別說夜晚,即使是白天有散兵闖入營中看看,也會引起許多流言蜚語。有一點風吹草動,就會有人無中生有,編造謠言,添枝加葉,敗壞健婦營的名聲。隻有我們的營壘特別森嚴,才能杜絕背後有人嚼爛舌頭。”
高夫人點頭說:“你同慧梅想的很是。能夠叫那些對健婦營背後吹冷風的人們無話可說,健婦營就能夠站定腳跟啦。”
婦女們的喊殺聲和奔騰的馬蹄聲從練武場不斷傳來,振奮人心。高夫人騎上玉花驄,紅娘子和慧英等跟著紛紛上馬。向右轉是一片茂密的樹林,中間有一條新修的馳道。轉眼之間,高夫人等一隊女將士就走進樹林深處,不見人馬蹤影,隻是從樹林中傳出來春天的婉轉鳥啼聲和漸漸遠去的馬蹄聲。
穿過一個有茂密樹林的山坡,又轉過一個山腳,便是健婦營的練武場。這原是另外一個五百義軍操練騎兵的地方,所以除在兩山間有一條平整的馳道之外,還有一塊比較平坦的場地。這一支騎兵隨闖王去破洛陽,如今又奔襲開封,所以健婦營就將這個現成的地方利用起來。
高夫人在紅娘子的陪同下來到練武場,先立馬高處觀望。健婦們分成三部分在進行操練:一部分在校場中間,一隊練習拳術,一隊練習劍術;一部分在校場的一邊,分批練習射箭,健婦們把這一部分校場叫做射場;第三部分是在校場外的馳道上練習騎馬。紅娘子的一部分女親兵如今都派做頭目,她們既自己練功,也教新兵。慧梅在練武場中督率操練,時而走到這裏,時而走到那裏,對練拳的、練劍的、射箭的作些指示,糾正毛病,親自做出式樣。高夫人向紅娘子笑著問:
“慧梅這姑娘,還能夠幫你一臂之力麽?”
紅娘子回答說:“她呀,真是我的好膀臂!這姑娘弓馬嫻熟,十八般武藝都會,又是在戰場上長大的,在夫人身邊磨練成材的,打燈籠也難找!我有時離開健婦營到得勝寨去,把全營的擔子交給她,一點兒也不擔心。”
高夫人說:“她從來沒有離開過我的身邊,沒有獨自挑過重擔。她是個剛出窩的鳥兒,你遇事多指點她,讓她學著飛,慢慢的翅膀就硬啦。你在練兵上還有什麽困難?”
紅娘子說:“困難就是好教師太少了。倘若夫人再派一兩個精通武藝的姑娘給我,我就能很快將健婦營練成一支精兵,有緩急能夠頂用。”
高夫人說:“我身邊的這群姑娘,誰有多大本領你都清楚。你想要什麽人?”
紅娘子瞅了慧英一眼,笑著說:“我不敢說要什麽人,我說出來夫人也不會給,還是請夫人隨便派兩個妹妹到健婦營來吧。”她又望著慧英笑,接著說:“倘若夫人舍不得將你身邊最得力的妹妹再派給我一個,借給我半年如何?”
高夫人笑著說:“你的胃口真大!你把我的慧梅要走了,還想要走慧英?我不是怕打起仗來左右缺少得力護駕人,完全不是。一則我另外還有男女親兵一大群,二則像在潼關南原和商洛山中被困的情形大概也不會再有了。隻是,如今,咱們的勢大業大,老營人多事繁,我自己也是諸事紛雜,比從前操心多了。我身邊很需要能夠辦事的姑娘,一天也離不開慧英這個丫頭。你想借走我的慧英,我怎麽會答應?刮大風吃炒麵,竟然能張開你的嘴!”
紅娘子和高夫人都笑起來。女兵們在高夫人的身邊雖然不敢大聲笑,但還是有些姑娘忍耐不住發出來低低的、愉快而悅耳的笑聲,同校場中刀劍的碰擊聲、打拳人的頓腳聲、射場上的弓弦聲、箭中靶子聲、喝彩聲,以及馳道上的馬蹄聲、森林中的婉轉鳥聲,在春日柔和的微風中融合一起。等大家笑過之後,紅娘子向高夫人說:
“我知道夫人離不開俺慧英妹,正如闖王身邊少不了雙喜一樣,所以我不敢直說要慧英,隻是試一試夫人的口氣。好啦,我死了再向夫人借將的心思啦。夫人打算把另外哪兩個妹妹派來健婦營做頭目?”
高夫人說:“兩個沒有。我隻能再派一個武藝好的姑娘給你。將黑妞給你,要不要?”
紅娘子向騎著一匹大青騾子的、臉色微黑、掛著天真純樸的笑容的姑娘望一望,同這姑娘的目光相遇。她平日很喜歡這姑娘,隻是嫌她年紀太小,不知道她能不能勝任做一個重要的帶兵頭目。高夫人不等紅娘子說話,又回頭向騎大青騾子的姑娘問:
“黑妞,你願意來邢大姐這裏做個頭目麽?”
姑娘靦腆地回答:“夫人叫我做啥我做啥。”她又望著紅娘子笑著問:“邢大姐,你要我麽?”
紅娘子趕快說:“要,要。我拍著巴掌歡迎你!”
高夫人又對紅娘子說:“你也知道,她從五六歲起就跟著她哥哥黑虎星學武藝,騎馬射箭,刀槍劍戟,樣樣都有些根基,也有膽量,更難得的是心地忠厚,沒有一般姑娘常有的那種嬌氣和小心眼兒。你別看她年紀小,今年隻有十六歲,虛歲十七,可是做事倒很認真,一是一,二是二。她還有一股傻勁兒,不管我叫做什麽事,她非盡力做好才罷休。別人多是有群膽,這個丫頭有孤膽,也很難得。”
紅娘子笑著說:“我聽說她不到十五歲在山中打柴,獨自射死一隻金錢豹,沒有孤膽哪行?”她又轉向黑妞問:“你今天就來吧?”
黑妞靦腆地笑著,輕輕點頭。
高夫人下了馬。紅娘子和女親兵們都同時下馬,大家簇擁著高夫人來到射場一角,繼續看健婦們練習射箭。有一個健婦大約十八九歲,雖然長久的饑餓生活和精神痛苦折磨得她麵黃肌瘦,但是她的身材很好,拉弓射箭的架勢十分穩重有力,引起了高夫人特別注意。高夫人看她射過三箭之後,扭轉頭望著紅娘子問:
“這個姑娘的架勢好,看眉眼也聰明伶俐。三箭就有二箭射中靶子,有一箭還射中靶子中心,學武藝是一個有出息的材料。她在家中習過武藝麽?”
“她從前跟著她的爹爹學過一點兒。到了健婦營,她很用心學,也肯下力學,所以長進較快。我想,像這樣的姑娘挑選二十個,用心教她們武藝,再使她們做小頭目,幫助教師教別的姑娘們。”
高夫人點頭說:“好,好,這是個好辦法。這個姑娘叫做什麽名字?”
“她名叫李鳳,命很苦。要不是咱們的大軍到洛陽,她遲早會給婆家折磨死了。”
“她出嫁啦?”
“去年出嫁啦。娘家很窮,父母將她自幼許了人家。她的女婿害癆病,醫藥無效,眼看要死,婆家將她娶進門去衝喜,說是衝衝喜,女婿的病就會好了。她的父母已經死去,哥哥是老實莊稼人,一則看年荒劫大,養不活她,二則因婆家族大勢眾,不敢不依,隻好讓婆家將她娶去。”
高夫人問:“女婿的病好了沒有?”
紅娘子說:“花轎到門,女婿不能起床,由小姑子陪她拜天地。過門不到三天,女婿就死了。婆家的日子還能過得去,逼她吃全齋立誌守節,還天天罵她命中妨夫,說女婿是她妨死的。怕她年紀太輕,收不住心,逼她每晚坐在婆婆麵前數豆子,直到數完半升黑豆才能睡覺。後來公婆擔心她遲早會守不住,又打算趁早將她賣出去,得一點‘賣寡婦錢’。她知道公婆要賣她,是賣給洛陽城一個什麽人做小,正想自盡,咱們的大軍破了洛陽。她聽說咱們招女兵,就逃來投軍。”
高夫人歎息說:“真是,咱們健婦營中的每個新兵,誰不是死中求生!要是咱們的義軍不到,她們別想從十八層地獄逃出。”
紅娘子說:“所以她們都把闖王看成了救命恩人、重生父母,都巴不得趕快練成一手殺敵本領,為闖王效力,也為父母和親人們報仇。”
“等將來戰馬多的時候,我會叫總管再發給你兩三百匹好馬,使健婦營全是騎兵。”
紅娘子高興地說:“那太好啦!太好啦!我一定將她們練成精兵!”
高夫人又看了一陣,對大家的用心練武很滿意。她為著要將黑妞派來做頭目,有意地命黑妞在校場打一路拳,舞一陣劍,博得全場健婦的稱讚和羨慕。慧梅見大家盛稱黑妞的射藝出眾,就要她射幾箭讓大家看看。黑妞並不推辭,對靶子連射三箭,箭箭射中靶心,引起一片喝彩。黑妞練功的興致大發,看見校場邊放著三塊大小不同的石鎖,她嘻嘻笑著走近去,彎腰用右手抓住那塊有一百斤重的石鎖,止了笑,輕咬下唇,將石鎖提起,然後隻見她將右臂一搖,將石鎖舉過頭頂,前走幾步,後退幾步,輕輕放到原處。周圍又是一陣喝彩聲和嘖嘖稱讚聲。黑妞一則剛用了力氣,二則被大家的喝彩聲弄得不好意思,帶著稚氣的臉孔變得通紅,那神氣越發顯得純樸可愛。高夫人點頭招她來到身邊,將一隻手撫愛地搭在她的肩膀上,輕輕地對紅娘子笑著說:
“因為她年紀小,大家都喜歡她,叫她小名兒。她到了你這裏就是頭目,不管職位高低,總算是健婦營中的武官了。從今往後,都得叫她的大名兒,尤其在女兵麵前。”
紅娘子快活地點頭,隨即拉著黑妞的手問道:“慧劍妹,你真的願意離開夫人的身邊到我這裏麽?”
“夫人命我來我就來。”
慧梅在旁說:“邢姐,她沒有對你說實話!慧劍,你為什麽不把你心裏的話說出來呀?你還要把體己話瞞著夫人和大姐麽?”
慧劍的臉又紅了,低下頭去,哧哧笑著,隻不做聲。慧梅在她背上輕輕捶一拳,向慧英望一望,那眼神是說:“她的心思咱倆全知道,還不肯說出口呢!”見慧英使了一個眼色,同時將下巴一點,慧梅便望著高夫人和紅娘子說:
“夫人命我來做大姐幫手的那天,慧劍這丫頭可乖啦,當慧英姐的麵,一句一個‘好梅姐’,求我在夫人麵前替她說句話,派她來健婦營做個小頭目。我因為知道她在夫人身邊很有用,自然不肯答應。英姐問她:‘夫人待你那麽好,和親生女兒一樣,你為什麽想離開夫人到健婦營呀?’她說:‘如今咱們已經有二三十萬人馬,不要兩年就會有百萬大軍,跟在夫人身邊,永遠沒有日子衝入官軍中間廝殺。到了健婦營,就可以同男兵一樣出征,找到官軍,殺個痛快。’慧劍,你是不是這樣說的?”
高夫人大笑起來,拍拍慧劍的肩膀說:“你這個黃毛丫頭,人小誌氣大,倒真有點兒英雄氣概。你早將這體己話對我吐出,我不早派你來健婦營了?”她拿起來慧劍的右手,讓她握緊拳頭,讚賞說:“你們瞧瞧,這丫頭的拳頭攥起來多有力,肉多結實!她起小跟著哥哥黑虎星練諸般武藝之外,又自己肯下笨工夫,一心想練一兩手絕招。她每天一睜眼就往牆上打兩百拳,晚上睡覺前再打兩百拳。有時她用拳頭打磚頭,打樹。要是家中有了糧食,她就將一個糧食口袋吊在屋梁上,隨時打幾拳。那口袋裏糧食由二升加到五升,又一步一步往上加,直到加到一鬥。從八歲練習拳力,一直練到現在。”
慧英笑著說:“黑妞就喜歡賣傻勁兒。夫人,你讓邢姐姐看看她的指頭!”
高夫人讓慧劍伸開手掌,對紅娘子說:“你瞧,她這右手的中指和食指特別粗,指肚上還有繭皮,就不像姑娘的手!”
紅娘子拿住慧劍的手看了看,笑著問:“啊呀,這兩個指頭怎麽這樣粗糙?”又拿起她的左手比了比,接著問:“跟左手不大相同,這兩個指頭也特別粗實,跟斷磨鏨子一樣!又練的什麽笨工夫?”
高夫人向慧劍說:“你自己對你紅姐說一說,叫她這麽個走南闖北的風塵女俠也聽聽新鮮!”
慧劍靦腆地咬著嘴唇,眼睛含著天真的笑,隻不做聲。經高夫人連催兩次,她才對紅娘子說:
“我小的時候,聽村裏老人們說,從前呀,俺們鄰村裏有一個媳婦受婆子折磨,說罵就罵,說打就打。日子久啦,她再也忍不下去,同婆子對吵對罵,一步不讓。婆子看她變了性子,不敢伸手打她,就找族長訴苦,說媳婦如何不孝,求族長替她管教。有一天,這媳婦剛推畢碾,正坐在碾盤上歇息,族長帶著幾個男人來啦。族長責備她對婆子不孝,要用繩子捆她,用家法製服她,使她知道厲害,她不害怕,沒有從碾盤上起來,氣得一麵哭一麵訴說婆子如何不把她當人待,對她百般折磨。她每訴說一樁事,就用指頭在碾盤上劃一下,她連說了五六樁,話還沒有說完,族長和帶來的男人們看見碾盤上有五六條深道道,都害怕了。族長趕快說:‘算啦,算啦。清官難斷家務事,你們家的事我不管啦。’帶著人們走了。”
紅娘子大笑起來,問道:“傻丫頭,你信了這個故事?”
慧劍搖搖頭,說:“現在不信。”
“你從前信?”
慧劍感到不好意思,咬著嘴唇笑。
高夫人對紅娘子說:“這丫頭倒是極聰明伶俐的,隻是在兩三戶的山村裏長到十五歲,世上事知道的實在太少,所以連剛才說的那個故事也總是信以為真。去年隨哥哥到咱們義軍中,見的人多了,見的世麵廣了,她的心也忽然開竅了。要是她還像從前那樣懵懵懂懂,我也不會叫她來你這裏做小頭目。”
“夫人,聽說我軍進攻省城不順利,可是真的?”
高夫人向她打量一眼,輕輕點頭,又望望附近一大塊被陽光照射的磐石說:
“我們坐在那塊石頭上說說話吧。”
高夫人將闖王奔襲開封不克,如今屯兵堅城之下而敵人援兵又從河北趕到的消息,告訴了紅娘子,然後說:
“眼下我們還不知闖王的打算。按道理他應該從開封城外撤兵,回到伏牛山中,休養士馬,以待下次再攻開封。可是打仗的事,千變萬化,我們離開封數百裏,未見闖王派人回來,情況很難說準。倘若開封城內已經有人願做內應,闖王不肯馬上撤兵,這也是可能有的。不管怎樣說,闖王隻帶了三萬人馬去攻開封,一鼓不下,日久兵疲,對我軍確實不利,所以我近幾日十分放心不下。”
“派大軍火速增援如何?”紅娘子注視著高夫人的眼睛,很希望派自己前去,但不敢直然說出。
高夫人搖搖頭,說:“派大軍增援的事還不用急。我斷定今明兩日,必有確實音信來到,再做決定不遲。昨晚我同你補之大哥和一功舅商量之後,派李友率領兩千五百騎兵連夜秘密啟程,馳往開封,另外田玉峰率領在汝州的三千人馬也已經去了開封。倘若闖王不打算久留開封城下,給他派去這兩支人馬也就夠用了。”
紅娘子問:“假若闖王要在開封城外與官軍會戰,官軍既有堅城憑借,又有保定的數萬援軍,我們隻派去五千多人馬增援,豈不嫌少了一些?”
“闖王平日善於用兵,如今牛先生、宋軍師、李公子都在身邊,我想他們計慮周詳,斷不會陷於腹背受敵。今明兩日,定有新的消息到來,我們另作計議。”
紅娘子因見女兵們都牽著馬站在左右十丈以外,便大膽地小聲說:“夫人!洛陽自古為兵家所必爭之地,我們不應該輕輕撒手,白給官軍奪去。倘若現在派出一支人馬重占洛陽,然後陳兵孟津渡口,在沿河上下張羅船隻,派遣小股人馬渡過河北,聲言數萬大軍奉闖王命將由孟津過河,進攻衛輝。朝廷怕衛輝、彰德有失,畿南震動,又怕衛輝的潞王被我們殺死,必然責成保定總督楊文嶽分兵回救豫北。楊文嶽勢必分兵去救衛輝,顧前不能顧後;縱然他留下一部分官軍在開封,也沒有多大作為了。夫人以為如何?”
紅娘子聽了高夫人的話,心中佩服,也有點失悔自己的出言冒失。但高夫人的思路已經離開了重占洛陽的問題,瞭望著山頭白雲,沉默片刻,慢慢轉回頭來,向紅娘子問道:
“你想過張敬軒和曹操的事情麽?”
紅娘子感到突然,說:“自從他們破了襄陽以後,隻聽說他們聲勢大振,縱橫湖廣北部,東與回革五營相呼應,別的倒沒有多想。”
“是呀,我知道你不會去多想他們的事,可是闖王與總哨劉爺不能不想,宋軍師和牛先生也應該想。我有時也想,有時同你一功舅和補之大哥閑談一陣。我們已經派出許多探子,隨時打探湖廣方麵的戰事,打探敬軒和曹操的行蹤。”
“擔心他們往河南來麽?”
高夫人搖搖頭,說:“我們不是擔心他們來河南,是關心天下大勢。如今,我們不僅同明朝爭奪天下,也同義軍群雄爭奪天下。誰能行事得民心,兵精將廣,誰就立於不敗之地,能夠為天下之主。百姓受苦極深,望救心切,所以爭民心萬不可緩。可是,倘若沒有兵精將廣,光吃敗仗,無處立腳,救百姓就隻是一句空話。光有仁義,沒有一支能征善戰的大軍,爭天下也是妄想。有些話闖王不肯隨便說出口,可是我跟他一起年久,知道他經過多次挫敗之後,心中有些什麽想法。”
“啊,怪道闖王在目前把趕快練成一支能戰的大軍看成了頭等大事!”
高夫人接著說:“今後在起義群雄中能夠同他爭天下的也隻有敬軒一人。其餘那些人都胸無大誌,隻能因人成事。倘若張敬軒善於駕馭,兵力又強,他們都會奉敬軒為主。倘若咱們李闖王威望日盛,兵力日強,別說回革諸人,連如今跟敬軒在一起的曹操也會……”突然,聽到有馬蹄聲飛奔前來,高夫人不禁感到詫異,一邊轉頭望去,一邊把話說完:“他也會離開敬軒,投到闖王旗下。”
那騎馬來的是她自己的一名男親兵,到了女兵們站的地方,翻身下馬,快步向高夫人走近幾步,說:
“啟稟夫人,高主將同李主將正在老營等候,請夫人即刻回去商議緊急軍情。”
高夫人心中吃驚,問道:“是什麽緊急軍情?”
“隻聽說是從開封來的探報,十分重要,別的不知。”
高夫人沉吟片刻,又打量一眼這名親兵的緊張神色,想著他是知道的,隻是在眾人麵前不能泄露。她的心有點發涼,暗中對自己說:“莫非在開封城外打了敗仗?莫非闖王他……遇到凶險?”她沒有再問一個字,沉著地從磐石上站起來,對男親兵揮手說:“你先回去,對兩位將爺說我馬上就回。”她轉回頭對紅娘子說:
紅娘子恭敬回答:“是。我馬上就將夫人的口諭傳下。”
高夫人已經騎上玉花驄,一則明白紅娘子會掛心李公子,二則預想到自己大概要離開伏牛山前往開封,勒住絲韁,回頭望著紅娘子說:
“收操以後,你到老營見我,有事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