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從消滅了張令和徹底擊潰了秦良玉兩支川軍以後,羅汝才同張獻忠再也沒有遇到大的戰爭。他們從達州往北,幾天後突然向西,奔襲劍閣,隨即出劍閣,到廣元,知道通往陝西的關口都有重兵封鎖,就折而向南,在梓潼打個勝仗,從綿州進襲成都不克,沿沱江順流而下,似乎要去攻重慶,忽然從永川轉而向西南,破了瀘州。他們在瀘州稍作休息,從南溪、榮縣、仁壽……一路北進,繞過成都,在德陽、什邡、金堂一帶稍作休息,補充了糧食,人馬向東,進軍神速,於除夕的爆竹聲中破了巴中;休兵三天過年,然後偃旗息鼓,行蹤詭秘,急趨開縣,在開縣的黃陵城殺敗了前來堵截的猛如虎,揚長東去,毫無阻攔,出了四川,隨即破了襄陽。……

如今在羅汝才的心中,這一段同張獻忠聯兵作戰的曆史永遠過去了。他需要擺脫獻忠,所以在退出襄陽不久就經過好商好量,同獻忠分手了。趁著左良玉猛追獻忠不放,他迅速擴充人馬,加緊練兵。他擔心左良玉在打敗了張獻忠之後,回頭打他,所以同吉珪和一些親信將領商議多次,決定派羅十到伏牛山中看一看李自成的態度。經過羅十的兩次往返和劉體純的一次前來,羅汝才決定了來河南與闖王合兵的大計,今天就要同闖王會麵了。

李自成同羅汝才已經有五年不曾見麵,所以今天羅汝才的前來相就,標誌著戰爭形勢發生了根本變化,開始確立了李自成在起義群雄中的中心地位。他和左右親信文武很清楚曹操前來相投的重大意義,所以在事前研究了同曹操會師以後的一些問題,也充分做了一些歡迎的準備。

羅汝才因為急於同自成會麵,所以離開大軍,隻帶少數親將和謀士吉珪率領標營輕騎數百人,隨同到淅川境內相迎的劉宗敏和牛金星向鄧州境內奔來。當他們由劉宗敏和牛金星奉陪到達李官橋和厚坡之間的一個荒涼的小山街外邊時,李闖王已經在那裏等候。自成命幾千騎兵在路旁列隊相迎,旗幟鮮明,甲仗耀眼,人強馬壯,部伍整肅。這種軍容,在當時各家農民軍中都不曾有。吉珪在心中讚歎說:“李自成確實不凡!”在鑼鼓與鞭炮聲中,李自成率領軍師和眾將領將羅汝才和吉珪迎接到小街上休息,略敘閑話,然後馳往張村。盡管李闖王極其隆重地歡迎汝才,見麵後握手話舊,十分殷勤,但吉珪的心中仍有一種沉重感覺;到張村之後,心情更為沉重。

酒宴散後,李自成同羅汝才和吉珪在帳中繼續深談,隻有劉宗敏、牛金星和宋獻策相陪。自成問了問近兩年革、左各營的情況,接著就說:

“曹哥,今日你來,我這裏全軍上下都是一片歡騰。你我齊心協力,不愁不能在兩三年內打出個大好局麵。我們倆原是拜身,你是哥,我是弟,不是泛泛之交。遇到軍政大事,我倆商量著辦,我要多聽你的主見。你我事事推心置腹,咱闖、曹兩營幾十萬人馬就變成了一股繩兒,可以無敵於天下。我手下的人馬也就如你自己的人馬,決不會有誰將你曹帥當外人看待。我的手下將領倘有誰對你有不尊重的地方,我或罰或斬,決不姑息!”

汝才笑著說:“我知道你不會像敬軒那樣待人。我雖然同敬軒也是多年好朋友,可是他常常盛氣淩人,好像我非依靠他不能活下去。我倒是從大處著想,可以忍耐,小事不去計較;不好辦的是我的手下將士常常憋了一肚子氣,再合夥下去反而更為不美,所以率全軍前來就你。我有言在先:我是來投你,奉你為首。你念起我倆原有拜身之誼,瞧得起我,叫我做你的幫手,我就心滿意足了。今後用不著再說我是哥,你是弟。你是主帥,主帥就算是兄長吧!”

自成說:“也不能說以我為主帥,咱兩人共同當家,有事一起商量。”

汝才說:“話不能這麽說,家有千百口,主事在一人。我們兩家合營,人馬幾十萬,就應該奉你為主,才好同心協力作戰。你是元帥,我做你的幫手,天經地義。我手下的大小頭目,沒有人敢說二話。他們誰不聽你的將令,我立斬不饒。”

牛金星笑著說:“曹帥前來會師,要奉闖王為主,這話本來是早就說過的,也是人心所向,眾望所歸。今日請闖王不必謙讓,還是商議大事要緊。”

宋獻策接著說:“曹帥此次前來會師,自然是誠心尊奉闖王為主。兩家將士必能和衷共濟,戮力殺敵。事成之後,共享富貴。自破洛陽之後,全軍將士推戴闖王為奉天倡義文武大元帥。這是當前的正式名號,早已向全軍宣布使用。一個多月前,特意在得勝寨築壇拜天,大元帥坐在壇上受眾將拜賀,好不隆重。今日曹帥來到,也需要有一個名號才好,不知曹帥意下如何?”

羅汝才在來之前已經知道李自成改稱大元帥的事,卻沒有認真考慮他自己應該有什麽正式稱號。他抱的態度是“瞧瞧看”。現在聽宋獻策一問,他帶著無可無不可的神氣,點頭微笑,偷偷地瞟了吉珪一眼,隨即回答說:

“我雖然也造了十幾年的反,目前手下有不少人馬,可是我從來沒有雄心大誌,隻能做個幫手,因人成事。跟張敬軒在一起我是敬軒的幫手,如今來跟著闖王,自然是闖王的幫手。做個幫手,有名號也好,沒有名號也好。如今闖王的軍製還沒有定,捷軒他們也都還沒有正式官銜,你們也不用急著給我安排什麽官銜吧。將士們尊敬我的就稱我曹帥,不客氣的熟朋友也可以叫我老曹或叫我曹操。難道我來是爭什麽名號的麽?”

自成趕快說:“曹哥的話雖如此說,但是你在軍中所處的地位與捷軒們不同。目前軍製還沒有定下來,別人可以暫時沒有正式稱呼,你不能沒有正式稱呼。不然你就不好同我一起統率全軍。”

汝才笑著問:“給我個什麽官銜?”

牛金星說:“既然全軍以闖王為首,曹帥的稱呼自然要在眾將之上,比闖王略遜一等。全營將士已經推戴闖王為奉天倡義文武大元帥,並議定以後軍中不再另設元帥。經鄙人與宋軍師和捷軒將軍等在闖王麵前商議幾次,擬推戴曹帥為代天撫民威德大將軍。這個稱號,不知曹帥心中以為如何?倘有不妥之處,容俟大家再議。”

羅汝才原來聽說去年冬天有宋獻策獻什麽《讖記》的事,心中並不高興,也不相信。根據他同吉珪的看法,那“十八子主神器”的圖讖大概是宋矮子弄的玄虛,替自成欺世盜名。現在他也不滿意李自成自稱是“奉天倡義”。他們也不十分相信明朝的氣數真正將盡,將來的江山就是李自成的。他們來就李自成,隻是因目前形勢——既不能同張獻忠繼續合作,又不能單獨對抗左良玉——迫使他與自成暫時結合,根本無意擁戴自成成就大業。他同吉珪原來料想李自成會給他個副元帥的稱號,卻未料到給他個大將軍的頭銜。在片刻之間,羅汝才笑而不言,向吉珪掃了一眼,卻發現吉珪正在望他,分明是催他趕快說出同意的話。他欣然說道:

“承闖王和各位厚意,給我一個大將軍頭銜。我這個人無德無能,實不敢當。我隻想跟捷軒們一樣,輔佐闖王打天下。給我這麽高的頭銜,我這塊料能受得了麽?你們把我這塊料抬得過高,豈不是硬要折我的福?”

宋獻策趕快說:“曹帥在義軍中資深望重,威信素孚,請勿謙辭,辜負闖營全體將士推戴之誠。目前軍製草創,多有未備。大元帥之下不擬再設元帥,大將軍實與副元帥相等。”

牛金星接著說:“曹帥原是早期義軍十三家中一家之主,今日前來輔佐闖王,共建大業,自然位在捷軒、一功等眾將之上。大將軍既與副元帥相等,隻有曹帥居此高位,眾人心中才服。”

曹操哈哈大笑,說:“罷了,罷了!承咱們李闖王念起我是結拜兄弟,又承你們大夥兒瞧得起我,給我個大將軍頭銜,還加上‘代天撫民’四字,‘威德’二字,實在夠尊敬我啦。在咱們李闖王麵前,我曹操甘拜下風。別說大將軍等於副元帥,就是比副元帥矮一個肩膀,我老曹也是受之有愧,心中隻有感激的份兒,嘴裏斷無二話可說。隻是我手下的將士們都叫慣我‘大帥’,別營將士也都叫慣‘曹帥’,怕一時改不過口來。”

劉宗敏知道曹操的話中有話,就說道:“這沒啥。正如我們闖營將士,大家向自成叫慣了‘闖王’,那就還叫下去吧。如今隻在發出的文告上使用‘奉天倡義文武大元帥’這個稱號。今後你的正式稱號雖然是‘代天撫民威德大將軍’,我們大家仍不妨叫你‘曹帥’,你的手下將士也不妨叫你‘大帥’。暫時用不著勉強大家改口。大家隻須心中明白,兩營會合之後,全軍中隻有一個大元帥,就是闖王。闖王之外,不另設元帥,也不設副元帥。”

羅汝才雖然心中不愉快,但是他連連點頭,說:“這樣好,這樣好。理該如此。”

李自成笑向吉珪問:“對曹帥的這個新稱號,吉先生尊意如何?”

吉珪欠身回答:“闖王與曹帥是小同鄉,又是結拜兄弟,情誼非同一般。曹帥前來相就,實想助闖王一臂之力,早成大事,其他何足計較。今承宋軍師與牛先生等議定,且蒙闖王同意,稱呼曹帥為‘代天撫民威德大將軍’,不惟曹帥欣然拜受,我想曹營全體將士也將會感激鼓舞,更願為闖王效命。”

自成說:“曹帥的這個稱號,當在兩三天內向全軍隆重宣布。至於合營後有一些重要事項,如關於糧餉分配、軍紀軍令等等,需要商議的,請吉先生同牛先生、宋軍師在一起商議妥帖,規定辦法,稟報我同曹帥,以後就按照你們商定的意見辦事,不得違誤。曹哥,你看如何?”

羅汝才點頭說:“我看這樣很好,很好。”

闖王同他們又談了些閑話,因見羅汝才等連日路途勞頓,便親自帶他們到準備好的軍帳中,讓他們睡下休息。

三天以後,羅汝才的人馬都到了。李自成將文渠集讓出來,給羅汝才安紮老營。羅汝才的人馬就駐紮在文渠周圍,東到十裏鋪,西南到半紮店。鄧州的百姓本來很苦,如今凡是羅汝才部隊駐紮的地方,雞、羊、牛、驢,隨便被曹營宰殺,**婦女和擄掠丁壯的事情也不斷發生,強奸不從的婦女常被殺害,遭到強奸的往往自盡。因此,老百姓紛紛逃避,而逃出去以後又往往被土匪洗劫和殺害。這種情況,自然都瞞不住闖王的耳目,也沒有出他的意料之外。劉宗敏聽到這些消息,雖然也在意料內,卻忍不住大為生氣。他走進闖王帳中,恰遇中軍吳汝義正在稟報曹營擾害百姓的事,聽了後更加生氣,向闖王說:

“闖王,曹營這樣下去可不行啊!如今曹操奉你為主,遠近百姓都把曹營的人馬也看作你的人馬。他們這樣搞法,不是往你的臉上抹灰麽?咱們天天說闖王的人馬是仁義之師,一向剿兵安民,秋毫無犯,卻在你的大旗下來個曹營,將咱們的好名聲敗壞啦。闖王你得請老曹來商量商量,嚴申幾條軍紀,不許再這樣下去!”

自成冷靜地望他微笑,沒有回答他的話,卻轉向吳汝義問:“子宜,我叫你派人去查聽王吉元的老娘下落,查聽到了沒有?”

吳汝義回答說:“去的人還沒回來。隻要還沒餓死,就會找到。”

自成沉吟說:“怕的是已經餓死或逃荒在外。我們既然來到鄧州地方,總得用心找一找。倘若找到,要多給她一點糧食,再留下幾兩銀子。”

吳汝義說:“我怕給她留下糧食和銀子也是禍。”

闖王說:“你想的也是。你斟酌辦,總得救她不餓死才是。要是這位媽媽還不太老,能騎驢子,就將她接到軍中,隨著老營。”然後他對劉宗敏說道:“捷軒,你坐下,急的什麽?曹操能夠率領他的全營前來投我,這一點比什麽都重要。至於軍紀,過幾天是要同他談的。如今他的全營人馬剛到,一切事亂哄哄的,咱們也隻能睜隻眼合隻眼。你想想,曹操出川的時候隻剩下兩三千人,破了襄陽之後,不過半年光景,手下增加了將近二十萬人馬。怎麽能將紀律整頓得好?再說,曹操自己就嗜酒貪色,女人弄了一大堆,還有戲班子和女樂幾部,對手下將士們就不好管得嚴緊。”

宗敏說:“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曹操為人很狡詐,如今他雖然奉你為主,我們還得多加提防。第一件,要防他在緊要關頭再動了投降朝廷的混蛋念頭。第二件,要防他在你的大旗下打仗不肯出力,卻拚命地增添兵馬。你看,破了襄陽之後,他雖然同敬軒繼續合夥,卻各自行事。丁啟睿指揮左良玉隻追敬軒不放,把曹操撇在一邊。曹操趁機擴充了兵馬,脫離敬軒來到咱們這裏。怎知道他將來不拿對待敬軒的辦法對待你呀?”

自成點頭說:“你思慮的很是。不過咱們不像張敬軒,這一點他也清楚。他既然來了,明天拜受了‘大將軍’的名號,以後就得同咱們在一條路上走到底。”

他們剛談到這裏,忽然一陣馬蹄聲在帳外停住。隨即牛金星和宋獻策走了進來。李自成讓他們坐下,急忙問:

“同曹帥商議定了?”

金星說:“我們奉闖王之命,到文渠後先同吉子玉談了一陣,隨後同吉子玉一起到曹帥帳中,當麵將幾件事定了盤子。曹帥設午宴款待我們,宴席間還叫出幾個歌妓清唱侑酒,不免多耽擱了時光。曹帥還要留我們晚上看戲,我們說有公務在身,不敢久留,便告辭回來了。”

劉宗敏笑著罵道:“他媽的,曹帥老營中有歌妓,有戲班子,比咱們闖王老營中的局麵排場多啦。真會擺闊氣,也真會受用!”

宋獻策用嘴角笑一笑,輕聲說:“酒色之徒耳!”

金星接著對闖王說:“我們在曹操麵前商定:第一樁,明日早飯後率領幾十位重要頭領來張村拜見闖王,請闖王拜授他‘代天撫民威德大將軍’,由闖王設午宴款待。明日晚上,曹帥設宴回請闖王和我們這邊的各位將領。第二樁,今後行軍作戰,攻城破寨,聽從闖王將令行事,但也請闖王在重要事情上多同曹帥共商決定。第三樁,今後南征北戰,曹營緊跟闖營一道,結為一體。除非闖王與曹操會商決定,曹營不離開闖營單獨行事。第四樁,軍資糧餉由闖王老營統籌安排,兩營人馬按闖六曹四比數。第五樁,今後如攻破重要城池或打了大的勝仗,所得糧食、財物、兵器、馬匹,都按四六分賬。”

李自成滿意地說:“最要緊的是第二樁和第三樁,隻要這兩樁商議定了,以後的事情就好辦了。能夠一起走到底,當然再好不過。倘若走不到底,也得拉著他一路走幾年,走到大局有了眉目的時候。”

宋獻策說:“看來曹帥這個人雖然狡猾,卻沒有雄心遠略,比較容易相處。他身邊的那個‘範增’,卻是用心很深的人,成事不足,壞事有餘,需要在他的身上多加提防。”

牛金星笑著說:“不然。範增在項羽麵前的身份很重,被尊為亞父。吉珪與曹帥相遇日淺,曹帥對他也隻是以謀士待之,與範增的身份地位不能相比。再者,範增當時已經是七十歲的老人,對聲色無所好,一心想使項羽能有天下。吉珪一到曹營,曹帥即賜給他兩個美女,沒聽說他不要。今日在酒宴之上,我看他對聲色二字也頗有興致,可以說與曹帥氣味相投。所以我敢斷言,他在曹帥麵前雖然頗受倚信,終必無所成就。”

獻策說:“啟東所言甚是,但我所言者是吉子玉在曹帥身邊出謀劃策,不可不多加留意。這兩天同他在一起討論兩營會師以後的事,隨時可以看出他替曹帥思慮甚深,總想又奉闖王為主,又使曹帥不失去獨立地位,好像軍中之軍,國中之國。我們遵照闖王主意,略作讓步,曹帥在有些事上也隨和一點,才議定那幾項條款。有一件事,吉子玉就提得很突然,足見其思慮之深……”

宗敏問:“他提了什麽事兒?”

獻策說:“他今日問我:看闖王目前用兵方略,必將掃**中原,西連關中,建立根本,然後與明朝爭奪天下。既定此遠大方略,必將設官守土,撫輯流亡,為強兵足食之策。今後如發放府、州、縣官,理應也按照四六比例,每十個府、州、縣官,應有曹帥四人。”

宗敏罵道:“媽的,這明明是要從闖王的手裏搶奪土地、人民!”

獻策點頭說:“是呀,誰說不是!”

闖王問:“你怎麽回答?”

獻策笑一笑,說:“我說:闖王因近幾年在軍事上屢受挫折,教訓頗為慘痛,故目前隻打算多打幾個大的勝仗,打得官軍隻有招架之力,沒有還手之能,其他都非急務,尚未考慮。恐怕隻有到了那個時候,才能說到如何設官守土的事。吉子玉似不放心,沉吟片刻,說:‘不論何時,倘闖王決定在所占之處設官守土,都理應與曹帥共商而行,方是和衷共濟,有始有終。’我笑一笑,來個‘王顧左右而言他’,把這話岔開了。”

宗敏說:“他這話是要同咱們爭地爭民,算什麽‘和衷共濟’!曹操既然情願奉闖王為主,又要同闖王分土地、人民,難道土地、人民也是可以分的?”

闖王說:“近來我常想著林泉的建議,打算破幾個城池,暫時放幾個州、縣官試試。如今曹操一來,這事隻好暫緩去行。今後,為著顧全大局,凡是容易同曹營引起糾葛的事,務要避免。”

一直聽大家談話的吳汝義突然忍耐不住地問:“難道因為曹營來了,今後咱們破城略地,像狗熊掰包穀,全不牢牢地拿在手中麽?那樣如何能成就大事?”

闖王說:“眼下以緊緊地拉住曹帥,使他能夠同我們一道共事為上策。至於固守城池,設官治民,雖也重要,不妨等到兩三年以後去做。我看,同曹操一起再打兩三年,大局就有眉目了。”

大家心中明白,闖王因為曹操的來到,處處從拉緊曹營不走著眼,所以就不再在這個問題上多說話了。

第二天,將近中午時候,羅汝才率領幾十位重要將領和幾百騎兵來到張村。李自成命中軍吳汝義和雙喜等在寨外二裏處迎接,劉芳亮率領一部分將領走出寨門迎接,而他自己則率領牛金星、宋獻策和劉宗敏、李岩等十餘文武在轅門外相迎。如今李自成已經是大元帥身份,隻有對羅汝才才這樣禮遇隆重。因為張村寨中稍微寬大的宅子都在近幾年被過路官軍和土匪燒毀,所以宴會就設在一座關帝廟的前院中,在幾棵高大的柏樹間搭好布篷,以遮陽光。如今已是陰曆七月下旬,就鄧州一帶的氣候說,秋老虎已經過去,加上微風淡雲,布篷下涼爽宜人。羅汝才、吉珪和汝才手下的幾位親信將領被迎到闖王的帳中休息,其餘的都被款待在關帝廟中,而那幾百士兵也都分開在廟附近的軍帳中款待。所有來的戰馬,都在廟外解鞍休息,由闖王的馬夫送來了草料和飲水。

李自成陪著羅汝才談了一陣閑話,吳汝義來稟報說酒席已經擺上,請闖王陪曹帥去廟院中赴宴。當賓主來到關帝廟前時,闖王老營的大小將領一兩百人在山門外整肅地列隊恭迎。曹操看見有些從前認識的將領就微笑著點頭或拱手招呼。張鼐和雙喜站在一起。他先拍一拍張鼐的肩膀,笑著說:

“好小夥子,幾年前你是個半樁娃兒,如今竟然是儀表非凡!聽說你打仗很勇敢,這才不辜負闖王的親手栽培!”

張鼐略微有點靦腆,說:“不敢當。多謝曹帥誇獎。”

闖王對汝才笑著說:“他現在掌管火器營。本來在伏牛山中訓練炮兵,因有事前來稟報,昨天才到。”

曹操又望一眼雙喜,邊走邊向闖王說:“我看見雙喜,就想起張定國那孩子,很有出息。多虧他十分沉著,有孤膽,一箭射中張令的咽喉,結果了張令的狗命,才順利殺潰了張令和秦寡婦的幾萬人馬。闖王,射死張令的經過你聽說了麽?”

自成笑著說:“我去年在鄖陽山中時就聽說啦。雖是難得定國這後生十分沉著機警,箭法出眾,可是歸根結底還靠你是活曹操,足智多謀。那一個大勝仗多半靠你的錦囊妙計。”

汝才哈哈一笑,說:“我在你李闖王麵前算得啥足智多謀!”

闖王說:“你的足智多謀是出了名的,所以大家才叫你曹操。”

“說是曹操,實是草包。”

左右將領和牛、宋一齊大笑,說道:“曹帥過謙,過謙。”

汝才望大家笑一笑,又對自成說:“闖王,說良心話,我同敬軒在用兵上都不是笨蛋,也能想出一些鮮著兒,可是不敢同你李闖王比。你有的是大智大勇,不是小聰明。要不然,我曹操能投奔你來,甘心情願替你抬轎子?”

自成謙遜地說:“我實際上是一個平平凡凡的人,所以自從高闖王死後常受挫折,幾乎連老本兒都折光啦。幸而有捷軒們一群老夥伴舍命相隨,死打不散。遇到困難,我想不出鮮著兒,更拿不出錦囊妙計,全是靠大家一起商量,都出主意。加上我們都有一根硬脊梁骨,不怕挫折,從不泄氣。要不然,便沒今日。自從來到河南,破了洛陽,人馬日眾,又有牛先生、宋軍師、李公子兄弟前來相助,如今更得你曹帥前來會師,兩股繩擰成了一股繩兒,這新局麵同往日大不同啦。咱們兄弟倆齊心協力往前幹,天下大勢在幾年內必見分曉。”

他們邊走邊談,穿過廟院,到了最上一席。李自成將羅汝才讓到首座,吉珪二座,他同牛、宋、李岩和劉宗敏等相陪。其餘各席,由中軍吳汝義同李雙喜讓曹營的將領坐在首位,闖營的將領相陪。全院中設了二十席,每席坐八個人,被大小將領們坐得滿滿的。大家坐定後,李自成暫不舉杯讓酒,望了軍師一眼。宋獻策立即起立,向著眾將大聲說:

“各位將軍,首領!今日之宴,一則為祝賀闖、曹兩營會師,從此後在大元帥統帥下矢勤矢勇,共建大功;二則為大元帥拜授曹帥為‘代天撫民威德大將軍’,頒給銀印。從此曹帥即為大元帥之副,位居眾將之上。”他跟著向左右廊下一望,吩咐說:“奏樂!”

李自成的軍中不像曹營,當時尚無樂部,隻是臨時招集鄉下的吹鼓手湊成了一個班子,在此侍候。這時,他們不用大鑼大鼓,主要使用管弦樂器,奏起樂來。闖王、曹操、全體將領,在音樂中離座起立。一顆“代天撫民威德大將軍”的銀印是由隨營來的匠人連夜製成的,裝在一個代用的紅漆木匣中,外用紅緞包裹,由吳汝義用雙手捧到闖王麵前。李自成先向汝才一揖,然後接過來印匣。汝才對自成深深三揖,雙手捧過來印匣,轉交給他背後隨侍的一個中軍小將收下,又向闖王深深一揖。闖王還揖。然後闖、曹兩營將領分班向曹操躬身叉手,表示祝賀,氣氛莊嚴。這樣簡便的拜授禮儀,不是來自朝廷,而是事前由牛金星和宋獻策商量定的,適合義軍中的當前情況。羅汝才對於闖王授印一事原抱著逢場作戲態度,沒料到如此鄭重其事,使他不能不肅然認真,收了臉上笑意。授印儀式之後,酒宴開始。李自成舉杯向羅汝才和全體將領敬酒,勉勵大家從今後親如兄弟,努力作戰,嚴整紀律,解民倒懸,共建大功。羅汝才跟著舉杯向闖王敬酒,表示他率領全營將士聽從闖王驅使,以便早日掃**中原,佐闖王成就大事。然後是闖、曹兩營文武,一批一批地向闖王和汝才敬酒,大家也互相敬酒,十分歡洽。

酒宴過後,羅汝才和吉珪以及一部分重要頭領被闖王留下談話,曹營的其餘頭領都趕回各自駐地。在闖王的大軍帳中,除汝才和吉珪等曹營的幾位文武大員外,還有劉宗敏、牛金星、宋獻策、劉芳亮和李岩奉陪。談了幾句閑話之後,自成向汝才問道:

“曹哥,你足智多謀。你看,咱們下一步應該攻打何處?”

曹操笑著說:“你已經全局在胸,方略早定。我才到這裏,能夠想出來什麽新鮮招兒?請你說出來下一步棋路如何走法,我的車馬炮聽從你調遣好啦。”

自成說:“曹哥,幾年不見,你怎麽變得這樣謙虛?你害怕我不能采納你的高明主張麽?別說是曹哥你,即令是你手下的一般將領,凡有可取建議,我都會認真聽從。你知道我的秉性,用不著把好主意藏在心裏!”

劉宗敏見羅汝才仍不願爽快地說出來自己的主張,便開玩笑說:“曹帥莫非因為同敬軒相處日久,常見敬軒盛氣淩人,養成了遇事少作主張的習慣?”

大家撲哧一聲笑了起來。羅汝才也跟著大笑,隨即拍了拍宗敏的肩膀,點著頭說:“捷軒,你用的是激將法,用得真妙。”等大家笑過之後,他望著闖王說:

“我們下一步應當攻打何處?我的愚見是攻打開封。但在攻打開封之前,先打傅宗龍這隻老狗。上次你攻打開封未下,那是因為你準備不夠,兵力不足,也沒有進攻堅固大城的經驗。今日你已經有二三十萬人馬,我也有將近二十萬人馬,合起來有將近五十萬之眾,再去圍攻開封,不患兵力不足。你這裏已經建成了火器營,張羅了不少大小火器。再過幾個月,準備得自然更為充足。上次你進攻開封,雖未得到城池,卻得到了經驗。聽說你立下狠心要攻下開封,是麽?”

李自成輕輕點頭。

“對啊,咱們非攻下開封不可!”羅汝才略停一停,接著說:“可是,闖王,應該緩一時攻開封。目前聽說新上任的陝西、三邊總督傅宗龍已經來到河南,保定總督楊文嶽也在河南。他們都是奉命來救河南。我們去圍攻開封,不一定很快攻破。倘若屯兵堅城之下,日子稍久,士馬疲憊,他們糾合左良玉等,湊成一支大軍來救開封,使我腹背受敵,反而不利。我們眼下雖說人馬有五十萬之眾,可是真正能戰之兵不足十萬,會陷於腹背受敵的大戰最好莫打。對左良玉不要輕視。自從他受封為‘平賊將軍’,手下有幾個總兵和副將,人馬日多。楊嗣昌活著時,他不肯賣力打仗,等著瞧楊嗣昌的好看。如今楊嗣昌已死,丁啟睿不在他的眼中,他倒真賣力了。所以,我想,咱們不妨在他同傅宗龍等還離得遠時,先殺敗傅宗龍和楊文嶽,然後再圍攻開封。他們兩個,能夠都收拾掉最好,倘若隻能收拾一個,剩下的那一個也成了驚弓之鳥,即令崇禎還逼著他救開封,他也是孤掌難鳴,一個跳蚤頂不起臥單。料他也不敢上前!到了那時,縱然老左奉旨去救開封,咱們也容易對付。”

自成高興地說:“嗨,曹哥,不怪人們送你個綽號叫做曹操!你所說的,同我們商議的作戰方略不謀而合。”他轉向宋獻策問,“軍師,你沒有將咱們商議的方略告訴曹帥吧?”

獻策說:“我連半句話也沒有告訴曹帥。這就是古人常說的:‘英雄所見略同’。”

曹操笑一笑,說:“你們李闖王才算是真正英雄。我是胸無大誌,跟著大流混混,算得屁的英雄!”

自成說:“曹哥,既然你也是同樣主張,咱們下一步如何打法就算確定啦。讓傅宗龍率領陝西兵馬來河南吧。讓他同楊文嶽會師之後,咱們再打。目前咱們將人馬拉到伏牛山中,等到秋收以後出動。趁此時機,加緊操練,整頓軍紀。”

曹操說:“好,好!我正需要停下來操練人馬,能拉到伏牛山中兩三個月最好不過。”

自成又說:“我設法將傅宗龍和楊文嶽引到一起,不用你多操心。等到打仗時候,咱倆一起前去,親自督陣。”

決定了下一步作戰方略以後,又接著商定了後天一早拔營,分兩路從內鄉和鎮平兩縣境內穿過,再經南召縣境,開往伏牛山脈的東部。而羅汝才的老營將設在得勝寨附近的一個小寨中,以便有事時闖王好隨時找他商議。自成命親兵將一匹赭黃色的駿馬牽到帳外,贈給汝才。羅汝才同大家走出大帳,端相駿馬,連聲稱好。自成說:

“曹哥,我知道你並不缺少好馬。隻是為著咱弟兄倆幾年不見,初次合營,必得送你點什麽才能表一表我的心意。你平日最喜歡名馬、美女。美女,我這裏沒有,隻能在我的老營馬棚中挑一匹好馬送你。這馬因跑得快,又是全身赭黃,隻四蹄和鼻上生有發亮的白毛,所以名叫追風驃。千裏敬鵝毛,禮輕仁義重。請你收下。”

汝才非常高興,叉手齊額,說:“拜謝大元帥賞賜!”又說道,“我沒有什麽好東西奉獻元帥,今晚命人送來一百匹上等錦緞和一點珠寶,供元帥賞賜之用。”

闖王叫親兵將追風驃的鞍子韝好,請汝才騎上一試。汝才接過韁繩和他自己的象牙柄馬鞭,騰身上馬。不需輕磕馬鐙,那馬便平穩地向前走去,後蹄落地跨過前蹄蹄印,果然很快。汝才輕抽一鞭,那馬四蹄騰空,在大道上奔出三裏外又奔轉回來。汝才跳下馬,收了韁繩和鞭子交給親兵,望著自成說:

“果是好馬!果是好馬!”

李自成回到帳中,又贈送吉珪二百兩銀子、二十匹綢緞、一柄寶劍和一部從洛陽得到的萬曆刊本《武經總要》;對羅汝才的重要親信將領和隨在身邊的每個頭目都有適當賞賜,每一名來到張村的親兵馬夫也都有賞賜。大家都向闖王叩頭謝賞,而當吉珪叩頭時,自成卻趕快將他攙起,說:

“我同曹帥是兄弟。曹帥以賓師之禮待先生,我當然也以賓師之禮待先生。今後萬望不棄,多惠指教;事成之後,不敢相忘!”

他又吩咐隨營總管速向汝才老營送去兩萬兩銀子和二十盒婦女用的珠寶首飾,三百匹上等綾羅綢緞,二百領極好的綿甲,請汝才代為分別賞賜。當時這件事使羅汝才和他的手下人十分滿意,不少人在心中說:

“李闖王同八大王果然是大不相同!”

當羅汝才回文渠時,李自成拉著他的手,親熱地談著往事,送了很遠。汝才臨上馬時,忽然小聲問道:

“自成,你的生日到底是哪一天?”

“萬曆三十三年八月二十一日。曹哥,你問這做什麽?”

“實話對你說,我不是你的哥,倒是你的老弟,今後要把稱呼改正過來。”

自成感到奇怪,說:“十幾年來我都是叫你曹哥,還記得當年結拜的時候,在《金蘭譜》上明明寫著你是萬曆三十三年七月生的,怎麽你又不是我的哥了?”

汝才笑一笑,說:“我那時為要當哥,當哥可以受到尊敬,故意將自己的生日提前了一個月。我實際上是八月二十五日生的,比你晚生四天。年輕時想當哥,在這件事上不老實,如今理應改正。從今晚起,你就是我的哥了。”

“可是兩營將士都知道咱倆是拜身兄弟,你是哥,我是弟,怎麽好突然改變?”

“你不用管,由我在大家麵前改正。”

“啊,這真是出我意外!”

汝才上馬,先向闖王拱手,又向闖王的文武大員拱手,說:“我今晚在文渠敝營中敬備薄酒蔬宴,恭候大元帥與各位朋友光臨。請早命駕!”

李自成送羅汝才走後,一直奇怪著汝才隱瞞實際生日的事。但是他暫時沒有告訴任何人,忙著處理要緊的軍務去了。

將近黃昏時候,李自成率領牛金星、宋獻策和李岩等一群將領來到文渠。羅汝才率領吉珪和老營將領在文渠寨外緊靠湍河西岸的大道上列隊恭迎,然後鼓樂前導,將闖王迎進寨內。他同李闖王並馬而行,故意騎著闖王今天送給他的追風驃,表示他對這一饋贈的滿意和感激。追風驃已經換上了他平日使用的轡頭和鞍鐙,銀飾和鎏金在夕陽的餘暉中閃光。

盡管當時鄧州一帶的災荒仍然嚴重,羅汝才的軍糧也很缺乏,隻能等他的人馬開到伏牛山中後才能從得勝寨接濟軍糧,但在汝才的老營中卻見不到有困難情形。從轅門到後院大廳中,到處燈燭輝煌。酒宴十分豐盛,山珍海味俱全。院中奏著細樂,絲竹之聲盈耳。以汝才為首,輪番向闖王和眾位客人敬酒。汝才對闖王說:

“常言道,治席容易請客難。你沒有讓捷軒和明遠同來赴宴,真是美中不足。如今又不打仗,近處並無官軍影子,請大家都來,開懷痛飲,豈不快樂?”

闖王笑著說:“平時雖不打仗,也無官軍騷擾,但營中不可一刻無大將主持,在我們那裏已經成了定規。當我不在營中時候,必有一兩個大將留守老營,以備隨時有事。”

汝才說:“大元帥,你這一點很像高闖王,實在不凡!張敬軒要是跟你一樣,去年在瑪瑙山也不會被劉國能賺進老營大寨,措手不及,被殺得落花流水!”

闖王說:“敬軒的長處也很多,最可貴的長處是敗而不餒。勝敗兵家常事,隻要能吃一塹長一智就好啦。”

汝才點頭稱是,隨即端起酒杯,轉身望著大家說:“今晚大元帥光臨,使我們全營上下,群情鼓舞。大夥兒都知道我同李闖王是小同鄉,又是拜身,可是都不知道闖王是我的兄長,我是他的老弟。趁今晚酒宴之上,我將這事說明。在當年結拜時候,我為著想當哥哥,故意將自己的生辰多說了一個月。朋友們稱我曹操,這就是我的曹操本色。從今以後,我將以兄長事闖王,不敢再弄虛作假,僭越稱兄。常言道:‘兄友弟恭’。我做老弟的,今後隻有敬事闖王,竭盡手足情誼,替兄長馳驅效力,沒有二話可說。來,請大家陪我幹這一杯,祝我的兄長大業成功!”

羅汝才使個眼色,他的親兵頭目來到他的身邊,聽他低聲吩咐一句,隨即從大廳中走了出去。跟著,院中的樂聲停止了,從後宅中走出來幾個十八九歲的歌妓,濃妝豔服,在筵前歌舞侑酒,另有細樂伴奏。汝才向闖王笑著說:

“李哥,我知道你一向不愛酒,不貪色,不好玩樂,可是你今晚來到愚弟營中,不妨與大家放懷同樂。倘若你不喜歡這些姑娘們歌舞侑酒,就叫她們走了吧。”

自成說:“我是因為身上的擔子重,怕自己酒色誤事,也不想使手下將領們沉迷酒色,所以在我的老營中嚴禁酗酒,也不蓄女樂。老弟這裏既然有幾部女樂,今晚盛宴,聽她們彈彈唱唱,為大家助興,有何不好?讓她們將拿手的歌曲唱幾段吧。”

到了二更過後,撤了宴席,李自成告辭回張村老營。羅汝才準備了燈籠火把,送到兩三裏外,劉宗敏也派出三百騎兵在半路等候。回到老營以後,大家談到羅汝才向闖王稱兄的事,都感到有趣,說曹操這一次可說了老實話。隻有宋獻策輕輕搖頭,笑了笑,說:

“我看,他今晚的話未必真吧?”

李岩問:“何以見得?”

獻策說:“前天,我到曹營找吉子玉議事,曹帥將我請到他的帳中,要我替他批八字,明明白白告我說他生在萬曆三十三年七月二十三日。既要批八字,自然不會虛報生日。曹操為人詭詐,所以今晚在酒席宴上,我聽了他的話一直心中不信。”

闖王問:“他為何要在這樣小事上又說假話?”

獻策笑著說:“其實也不是小事。據我想來,他認為既來依靠闖王,奉闖王為首,不便再以兄位自居,所以扯了這個謊話。雖係扯謊,卻無壞意,我們大家不妨佯裝信以為真,說穿了反而不美。”

大家又談了一些問題,各自回去休息。李岩前日由文渠移駐張村附近,在回去的時候,宋獻策送他步行了一箭之地,站住談了片刻。他對李岩說:

“林泉,曹操來依闖王,這是一件大好事,大大地壯大了我軍聲勢,使張敬軒莫想再同闖王並駕齊驅了。但我兄的分兵守土,設官理民的好建議也隻好束之高閣,且看以後局勢變化。”

李岩說:“我已聽闖王說了,倘若我們設官理民,曹帥也要設官理民,所破府、州、縣城按四六相分。這話可是曹帥自己提出來的麽?”

“雖曹帥自己沒說,但已經由吉子玉漏出口風。目前最重要的是緊緊拉住曹帥,凡可以引起雙方意見相左的事,竭力避免。好事不在忙中取,東方日頭一大堆。所以我和啟東特意請示了闖王,在曹帥麵前暫不提設官理民的話。”

獻策說:“這話很難說。曹操既來投闖王,又不作闖王部曲,雙方都明白並非長久之計,我們也隻能因勢利導耳。”

李岩微笑點頭。又說:“我看吉珪這個人……”

因闖王想起一件事,差親兵請軍師速去商議,所以沒等李岩將話說完,他便轉身而去,回頭來對李岩小聲說了一句:“是的,我們對此人需要提防。”

這時候,羅汝才正在同他的謀士吉珪密談,在旁邊侍候的親兵和愛妾都回避出去。汝才問:

“子玉,從昨日以來,你的心思好像有點沉重,什麽緣故?莫非後悔我們來投自成麽?”

吉珪回答:“張帥雖然盛氣淩人,難於共事,但他的心計並不深沉,容易提防。李闖王看來豁達大度,謙和待人,好像容易相處,但是他用心甚深,不像張帥那樣露在外麵,容易對付。一旦入其掌握,很難跳出他的手心。所以我有點擔心……”

“老子有這麽多人馬在手裏,又尊他為首,難道還擔心他吃掉咱們?”

“半年之後,他的人馬會大大增加,我們很難不處處受他的挾製。”

“他增添人馬,咱也增添人馬。他不放州、縣官則已,他若放官,咱也放官。你要牢牢記住,我仍是曹營之首,不是他手下的一個將領。我是奉他做盟主,卻不是將我的曹營編入他的闖營。他的軍令,我該聽就聽,不該聽就不聽。我豈是他手下的劉宗敏和劉芳亮一流人物?”

吉珪搖搖頭說:“目前雖然言明隻是兩營聯合,尊奉闖王為首,但怕日久生變。李闖王非他人可比,加上有牛金星和宋獻策等輔佐,豈能長此下去容曹營存在?目前他巴不得有你的曹營同他的闖營合力作戰,但日久必會成為他眼中的一根刺。古人說:‘臥榻之側不容他人酣睡。’請大帥千萬時時提防,不要完全陷入李帥掌握!”

汝才說:“要避免完全落入他的掌握,我們必須不斷增添人馬,練成一支精兵,使他沒法吃掉,也不敢張口。”

吉珪又搖搖頭說:“單如此也不行。”

汝才問:“你有什麽善策?”

吉珪說:“我已經籌之熟矣。我們除不斷增添人馬和練成一支精兵之外,還必須造成一種局勢,使我們永遠不能完全任李帥擺布。”

汝才趕快問:“如何能造成這種局勢?”

吉珪微笑說:“這不難。我們雖然脫離張帥,但畢竟是好合好散,未曾翻臉。請大帥速差一個親信,去見張帥,說明同闖王隻是暫時聯合,在河南打開一個局麵,使朝廷不能專顧張帥。日後如張帥有需要之處,定當盡心效力,決不有誤。另外也請大帥差人聯絡回、革諸人,望以後經常互通聲氣,互為應援。愚見以為隻要張敬軒和回、革諸人都在,互爭雄長,李帥雖然雄心勃勃,也不敢吃掉曹營。隻要成此三方鼎立局麵,還要同朝廷不斷作戰,則麾下與曹營實有舉足輕重之勢,李闖王豈奈我何?”

吉珪說:“大帥過獎,實不敢當。古人雲:‘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珪碌碌無能,惟思竭智盡忠,保大帥立於不敗之地,徐展宏圖。大帥無意為漢高祖,珪何能望留侯項背!”

第二天清早,羅汝才差人分別往湖廣去找張獻忠,往英、霍山中去找老回回和革裏眼賀一龍。早飯後,他帶著吉珪往張村去見李自成,商議向伏牛山開拔的事。距張村尚有數裏,看見闖王差李雙喜前來迎接。曹操心中高興,揚鞭向雙喜催馬前馳。吉珪策馬緊跟在他的馬後,小聲囑咐說:“請大帥牢記,在闖王麵前千萬莫露出有何雄心大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