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當張獻忠同李自成在樓上談話時候,徐以顯帶了幾名隨從,飛馬奔往王家河,在路上不斷地用鞭子抽打坐騎。到了張可旺的大營,已經是四更時候。他叫起張可旺,把應該趁機除掉李自成的主意說了一遍。可旺今年才二十二歲,但心辣手狠,超過他的義父。獻忠在丁氏生下來兒子之前,一向把可旺當成他的繼承人,而可旺也以獻忠的繼承人自居。近來雖然獻忠生了親兒子,但是因為一則農民軍中一向重視養子地位,二則戎馬間嬰兒多不能養大成人,所以張可旺仍然相信他自己定會繼承張獻忠日後打下的江山。聽了徐以顯的話以後,他的睡意忽然全消了,虎地跳起,大聲說:

“你說的對,決不能放虎歸山!”

“可是大少帥,事不宜遲,越快越好。”

“急什麽?飛不了他!”

“萬一飛去,後悔莫及。”

“他既然遠道前來,必不會走得太急,至少會歇息三天五日。殺他的事,包在我身上,容我慢慢同父帥商量。”

“將軍差矣。李自成決不會在此多停。倘不立即下手,我們就交臂失之。”

“怎見得他不會多停?”

“我想,李自成正在忙著收集潰散,查聽妻、女及部將下落,正所謂心急如焚,原來就無意在此多停,加上知道林銘球於此時來到穀城,更使他不肯多停。此人頗為機警,說不定今夜與我們大帥商定起事辦法,明日天不明就會突然別去。”

“他會走得這麽快麽?”

“李自成平日用兵神出鬼沒,常使官軍捉摸不定,何況他今日遠離部隊,身入危境,豈敢大意?”

張可旺想了一下,說:“好,決不令他遠走高飛!”

他立刻從標營中挑選了二百五十名精銳騎兵,隨同他和徐以顯往穀城出發,把早晨操練方陣的事情囑咐義弟張文秀負責。他們奔出王家河寨外時,公雞已叫二遍了。

雞叫頭遍,李自成被張獻忠派的丫頭叫醒了。他才匆匆漱洗畢,張獻忠就走上樓來。

“李哥,我是個急性子,把你提前叫醒了。走,到花廳去吃杯暖心酒,你們就趁著天不明動身吧。你來的機密,走的機密,林銘球住的雖近,他會曉得我個屌!”

“子明來了麽?”

“叫來啦,在花廳裏等著你哩。”獻忠陪著闖王下樓,又說:“為了機密,我已經叫人馬甲仗連夜出發啦,到光化縣等候你。你自己的五十名親兵已經來到,正在吃飯哩。”

“這樣很好。你想得很周到。”

張獻忠在朋友的肩上拍一下,用開玩笑的口吻說:“有朝一日俺老張到你李哥的房簷底下躲雨,你可別讓我淋濕衣服啊。”

自成抓住獻忠的手,回答說:“敬軒,倘若有那一天,我決不會讓你站在房簷下邊,一定拉你進屋裏。倘若你的衣服淋濕了,我就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讓你穿。”

“真的?”

“當然真的。”

張獻忠搖搖頭,哈哈地笑起來。自成感到心頭發涼,在這刹那間更清楚地意識到他同獻忠的合作決難長久。他在獻忠的背上用力打了一下,說道:

“日久見人心,到時候你就相信我說的話了。”

匆匆地吃過送行酒,闖王帶著醫生尚炯、張鼐、雙喜和親兵們出了角門,上馬動身。獻忠帶著二十幾名親兵送他們出城。

天還不明,宵禁尚未解除。街上冷冷清清,隻有獻忠部下的崗哨和巡邏小隊。獻忠一直送出城外十裏,過了仙人渡浮橋,走到一個三岔路口才同客人作別。他對尚炯說:

“哎,幹親家,我真想把你留下,怕的自成不肯,沒有說出來。這裏離王家河很近。你們要從王家河旁邊經過,不看看你的幹女兒跟幹女婿麽?”

“我要同闖王趕路,這一次隻好不去看他們啦。以後事情順手,見麵的日子多著哩。”

尚炯的話剛落地,忽聽見一陣馬蹄聲從北邊飛奔而來。雖然有一片疏林隔斷,看不清有多少人馬,但他們都是有經驗的,單聽馬蹄聲也判斷出有兩三百騎。獻忠覺得詫異:王家河出現了什麽事兒?闖王的心中也不免緊張,同醫生交換了一個眼色。醫生用眼色給兩個小將和親兵們一個暗示,所有的寶劍在一霎間都拔出鞘來。獻忠一驚,隨即笑著說:

“幹嗎?喝,在我老張這裏,何必這樣?在這裏,既沒有官軍,也沒有什麽人敢打你們歪主意。這些人是從旺兒那邊來的,不用多心。”

自成也笑著說:“他們時時刻刻都怕遇到意外,已經成習慣啦。”隨即向左右大聲喝道:“還不快插進鞘裏!”

盡管他這麽大聲一喝,雙喜連說“是,是”,卻不肯把寶劍插入鞘中,而張鼐和那五十名親兵都看雙喜的眼色行事,自然也繼續握劍在手,以防萬一。雙喜從義父的眼色中看得明白,這一聲喝叫並不是出於真心,加上醫生又對他瞟了一眼,所以他不但格外警惕,還想著萬一出事,他要猛撲到獻忠麵前,來一個先下手為強。

轉眼之間,張可旺和徐以顯所率領的騎兵穿過樹林。這時東方已經發白,所以張可旺一出樹林就看清了自成正在同獻忠告別。他對軍師說:

“咱們來得正好,晚來一步就給他走掉了。”

“見麵時請你不要急,一定得大帥同意才好下手,反正他走不脫的。”

“我明白。”

一到三岔路口,張可旺和徐以顯忙同客人們拱手打招呼,說幾句挽留的話,但並不下馬行禮。尚炯問:

“茂堂,你們有什麽事跑得這麽急?”

張可旺支支吾吾地回答:“夜裏軍師到了王家河,小侄聽說李帥同你老駕臨穀城,所以特意去城裏拜望二位。沒想到二位仁伯走得這麽急,倘若遲一步,連一麵也見不到了。”

徐以顯接著說:“還算好,趕上送行了。”

自成連說“不敢當”,不再耽擱,重新對獻忠等拱手辭行,率領著一幹人眾策馬而去。他們剛一離開,獻忠向養子問:

“旺兒,你們急急忙忙跑來做什麽?為什麽帶這麽多人?”

張可旺對周圍的將士們揮手說:“你們都退後幾步!”

等將士們退後幾步,他把要趁機除掉李自成的主張匆匆地告訴義父,要求答應他馬上動手。獻忠說:

“李自成雖然同老子尿不到一個壺裏,遲早會翻臉成仇,可是今日他在難中,特意來找老子,老子怎麽好收拾了他?不行!”

“父帥,既然你也明白遲早會翻臉成仇,為什麽不趁此機會收拾了他,免留後患?寧為凶手,不為苦主!”

張獻忠不再做聲,眼色裏流露出矛盾和遲疑。雖然昨夜他已經同李自成起誓要在明年麥收後共同起事,但是他壓根兒就認為那是暫時間互相利用。剛才自成的左右人一聽見突起的馬蹄聲就拔出寶劍,豈不明明白白地說明了成見甚深,難以化除麽?如果天意真讓他張獻忠日後成就大事,今日除掉自成,正是上順天意,下符左右之心,發的誓何足重視!但是,倘若把自成暫時留下,在陝西牽製一部分官軍,對他張獻忠目前的處境也有好處。到底怎樣做好呢?……

徐以顯看出來獻忠的態度比昨夜活動了,正在猶豫不決,於是他趕快向獻忠痛陳利害,求獻忠立刻同意,勿失良機。最後,他說:

“大帥如不納以顯忠言,日後必敗於自成之手。以顯留在大帥身邊無用,請從此歸隱深山!”

張獻忠仍然沒有別的表情。他又向張可旺的臉上掃了一眼,轉過臉去,向李自成一起人馬的方向望望。這時,天色已經大亮。他看見李闖王的一小隊人馬在襄江北岸的大道上緩緩地向西北走去,甚至他還看見他的朋友李自成在淡紅色的晨光中揚一下鞭子。

“馬上動手還來得及,”張可旺焦急地催促說,發紅的眼睛裏冒著凶光。“父帥,我帶著隊伍追去吧?……嗯?追去吧?”

張獻忠仍沒做聲,不住地咬著嘴唇。

“除了他,免落後患。”徐以顯用堅決的口氣說,同時把劍柄握在手裏,用眼睛催促張獻忠立刻決定。

從崇禎七年滎陽大會後,李自成的聲望與日俱增;到李自成被推為闖王,更使獻忠深懷嫉妒。昨天夜裏因自成兵敗來投,這種嫉妒心和由於互爭雄長而起的積怨,暫時被壓抑下去,同時自成的態度磊落,議論正大,也使他受了感動,對自成表現了慷慨熱情。此刻經張可旺和徐以顯苦口相勸,他的心頭上陡然起一陣風暴。

他把可旺帶來的二三百名精銳騎兵掃了一眼,又瞟一眼自成的小股人馬,一個收拾李自成的計劃像閃電般地掠過心頭。他仿佛看見這一血腥事件的全部過程,簡單而又迅速:他裝做想起來幾句什麽重要話要同自成談,策馬追上自成,同自成並轡而行。自成毫不提防。他突然一舉手,自成來不及驚叫一聲就倒下馬去。李雙喜等還沒有明白是怎麽一回事,已經被可旺等收拾幹淨……

“請大帥當機立斷,莫再躊躇。”徐以顯一臉殺氣地說,劍已經拔出了鞘。

但是張獻忠還不能下這個決心。在農民軍的眾多領袖中,張獻忠是以遇事果斷出名的。張可旺從來沒有看見過他的義父在決定殺人之前這樣遲疑。

“馬上他們就走遠了,追起來就費事啦!”張可旺急不可耐地說,隨即用眼色命令他的親兵和標兵準備動手。他騎的蒙古駿馬也急不可耐地噴著鼻子,踏著蹄子,掙緊韁繩,隻要主人把韁繩稍稍一鬆,它就會像箭一般地飛奔前去。

張獻忠沒有點頭允許,但也沒有搖頭拒絕。他一邊注視著漸漸遠去的人馬影子,一邊用右手慢慢地捋他的略帶棕黃色的長須。這時,大家緊張屏息,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他的右手上。大家都知道他有一個習慣:每逢決定特別費躊躇的重大問題,或決定殺不殺某一個重要人物時,他總是用右手握著長須,一邊想一邊慢慢往下捋,如果捋到一半時把手猛一緊,或往下猛一捋,那就是決定幹,如果捋到一半時將手猛一鬆,那就是一切作罷。

當他把長須捋過一半時,張可旺認為他已經同意,拔出劍來,向弟兄們小聲命令:

“準備!”

所有的劍都拔出鞘,馬頭朝西,隻等大帥的馬一動就出發追趕。但是獻忠的馬頭沒動。他左手勒緊馬韁,右手仍然攥著大胡子,既沒有往下猛一捋,也不鬆開。

李自成讓他的烏龍駒在曉色中嘚嘚西行,但並不策馬飛奔。張可旺和徐以顯的突然出現而且帶了那麽多的人馬,使他非常懷疑。不過他也看出來,張可旺的出現也出乎獻忠的意外,可見獻忠原沒有黑他的心。因為他是這樣判斷,所以他寧肯冒點危險,也不奔馳太快,致引起獻忠疑心。他明白,如果那樣,不但昨晚同獻忠會見的收獲將化為烏有,連他自身和一幹人眾也會有性命之虞。

醫生和闖王並轡而行,也深為眼前的情形擔心。他悄悄地對自成說:“闖王,好像徐以顯和張可旺不懷好意,你可覺察到了麽?”

闖王點了一下頭,微微一笑,說:“有些覺察,不過不要緊。敬軒縱然變卦也不至變得這樣快。咱們的弟兄們要沉著,緩轡前進,不要露出來慌張模樣。”

他說這後一句話是要兩位小將和親兵們聽的,所以稍微把聲音放大一點。果然,大家雖然情緒十分緊張,卻不再用鞭子催趕馬匹。

醫生又問:“闖王,你原打算在敬軒這裏歇息兩三天,怎麽同敬軒一見麵就急著走,是看出敬軒不可靠呢還是因為官軍在穀城的耳目眾多?”

“官軍的耳目眾多是一個原因,另外,另外……”

“另外是看出來八大王不可靠?”

“不是。我倒是覺得敬軒的那位搖鵝毛扇子的軍師,生得鷹鼻子鷂眼,不是個善良家夥。昨晚在酒席筵前,這家夥皮笑肉不笑,眼神不安,說話很少,分明是範增一流人物。所以我想,既然大事決定了,此行的目的已達,在此多停留沒有好處,不如走為上策。”

“走得好,走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萬一有一個料不到,連老本兒就賠上了。”

“為著大事,有時也不能不冒著幾分險。當時我要是聽補之他們的話不親自來一趟,敬軒就不會有決心明年麥收之後起事。”自成說到這裏,心中感到愉快,又加了一句:“看起來,擔一點風險是值得的。”

尚炯說:“當時我雖然沒有像補之他們那樣勸阻你,可是也總是提心吊膽。常言說,虎心隔毛翼,人心隔肚皮。誰能說準張敬軒在穀城投降後安的什麽心?”

“其實,我何嚐不擔心吃他的虧?敬軒的秉性我摸得很透!不過,我想著他投降後朝廷並不信任他,處處受氣,連他的將士們都個個忍受不住,我突然來見他,幫他出謀劃策,他怎麽能加害於我?可是倘若多停留,那就說不準啦。”自成看著醫生問:“你說是麽?”

醫生點點頭,說:“你昨晚把親兵通通留在城外,單帶著雙喜和張鼐住在敬軒的公館裏,我真是有些擔心。可是我看看你的神色,跟平常一樣。你真是履險若夷,異乎常人。”

自成笑一笑,說:“既然進了穀城,如果敬軒安心下毒手,五十個親兵有什麽用?在這種時候,不能靠少數親兵,要依靠一股正氣,也靠見機行事。”

到一個村子外邊,自成回頭望望,看見離三岔路已經走了大約三裏多路,張獻忠等一群人馬仍然站在那裏向他們張望,他的心中更加斷定張可旺和徐以顯的來意不善,而獻忠正在猶豫。他沒有流露出驚恐不安的神色,等轉過小村莊,才狠狠地在烏龍駒的屁股上抽了一鞭。

當李自成一幹人馬走進小村時,張獻忠向他們最後望一眼,反對殺害自成的想法占了上風。目前,他自己的力量還不夠強大,需要同別人配合作戰才能夠對付官軍,打開新的局麵。如果殺了李自成,會使羅汝才等許多人對他寒心,沒有人敢同他合夥,剩下他一個巴掌就拍不響了。想到這裏,他的心頭一震。他又想,清兵在關內不會停多久;清兵一退走,洪承疇和孫傳庭還會領著人馬回來,說不定還會調來很多邊兵。如果幹掉自成,他自己更不好應付……

“對,留下自成!”他在心裏說。“留他在陝西拖住官軍的一條腿吧!”

“大帥,還在猶豫麽?”徐以顯問,隨即給張可旺使個眼色。

“快動手吧,萬不可放虎歸山!”張可旺催促說,同時把韁繩一提,使自己的馬走到前邊。

張獻忠把眼睛一瞪,把手中的大胡子向外一拋,嚴厲地說:

“旺兒,做什麽?媽的,這樣性急!……進城!進城!”說畢,他勒轉馬頭,把鐙子一磕,向浮橋奔去。

張可旺和徐以顯互相看看,不敢違抗,沮喪地勒轉馬頭,慢慢地把寶劍插入鞘中,隨在獻忠的背後往浮橋奔去。

薄霧散盡,冬日早晨的太陽顯得分外嬌豔。

漢水上閃著金浪。洪流向東去,人馬向西行。不過大半個時辰,便到了老河口鎮外。

老河口在明朝末年還是一個不大的市鎮,不像清朝中年以後那樣的商業發達。但因為它是朝山要道,瀕臨漢水,所以比它近邊十裏的光化縣熱鬧得多。這兒駐有張獻忠的少數部隊,市麵秩序很好。李自成因為弟兄們在出發前吃過早飯,就帶著隊伍從鎮外繞過,免得招搖。

當隊伍在老河口以北幾裏遠橫越朝山官路時,一個香客的口音引起尚炯的注意。他停住馬把香客打量一眼,看他穿一件很破的紫花布短尾巴棉襖,戴一頂在當時北方下層社會中流行了短短幾年的一種小帽,帽簷低得遮住眉毛,使別人看不清他的臉孔,人們就把這種帽子叫做“不認親”。特別引起尚炯注意的是,在當時一般人的大襟扣子都是向右扣,隻有寶豐、郟縣和盧氏一帶山裏人的大襟向左扣,保留著上古某些民族“左衽”的遺風。看見這種服裝,一種同鄉的感情從醫生的心頭上油然而生,便在馬上堆著笑容問:

“老鄉,貴處可是寶豐一帶?”

“不敢,小地方就是寶豐。”香客恭敬地站住回答,因為知道是同鄉,也不怎麽害怕。

“我是盧氏人,”尚炯說,“咱們相離不遠。”

“那可是不遠,近同鄉哩!”香客笑著說。

“咱那一帶災荒怎麽樣?”

“唉,大災啊,不能提啦!”

香客簡單地把家鄉的災荒情形說了說,但他說比起南陽府十三州縣來還輕一些,就怕明年春天會要餓死不少人。尚炯嘖嘖地歎息兩聲,又問:

“寶豐縣有一位牛舉人你可知道?”

“知道。知道。”

“他如今可在寶豐?”

“聽人們說他在幾個月前進京了,怕沒有回來吧。”

“進京了?進京做什麽?”

“聽說是為打官司的事。”

“打什麽官司?同誰打官司?”

香客看他問得這麽關心,知道這人同牛舉人不是泛泛的交情。可是他實在回答不了他的問題,隻好抱歉地喃喃說:

“咱,咱是鄉下莊稼人,不清楚城裏的事。咱的鄰村有牛舉人的一家佃戶,咱隻是聽說一個荒信兒,沒有多打聽。”

尚炯不再問下去,對香客笑一笑,鞭子一揚,繼續趕路。

當他同香客說話的時候,李自成也停下來,聽他們說話。這時他在馬上回過頭來問:

“子明,你打聽一位什麽牛舉人?”

“啊,這是我的一位老朋友,極有學問,極有作為,可惜時運不佳,困守家園,不得一展抱負!”

自成連忙問:“什麽名字?”

尚炯把韁繩輕輕一提,使他的馬緊跑幾步,同闖王並馬而行,然後說:

“此人姓牛名金星,字啟東,原籍盧氏,寄居寶豐。他是天啟丁卯舉人,一次會試不售,原來也不屑於再去搞八股這一套無用東西,倒是很留意經濟,對於天下山川形勢,古今治亂之理,了若指掌。我同他是少年同窗,自幼就對他十分敬佩,所以每遇到那一帶同鄉,總想打聽他的消息。”

闖王又問:“這麽說,定是一位有真才實學的人了?”

“確實是一個出類拔萃的人物。我們是孩提之交,深知他少有大誌,胸富韜略,讀書極博。”

自成感慨地說:“像這樣的人才反而常常不能為朝廷所用,埋沒一生,不得展其所學!”

“牛啟東素不喜章句之學,認為那是腐儒偽裝道學的幌子,駔儈謀求功名利祿的階梯,無關乎國計民生。加上倜儻不羈,嫉惡如仇,因此不諧於俗,一肚皮經邦濟世的學問無人賞識,無處施展。”

“多大年紀?”

“他中舉的那一年是二十九歲,如今正是不惑之年。”

闖王頻頻點頭,沒再做聲。他本有把天下英雄人才都羅致到身邊的渴望和夢想,所以尚炯的談話自然深深地觸動了他的心思。過了一陣,他歎息說:

“唉,我們要是能得到這樣的人才就好啦!”

“那當然太好啦。”

說話之間,他們從光化城外走過去三四裏遠,在一個荒涼的紅土崗坡前遇見了獻忠贈送的那隊人馬。為首的小校名叫王吉元,鄧州人,約摸二十出頭年紀。李自成問了王吉元的家中情形,又對弟兄們說了些勉慰的話,賞了點零用錢,繼續趕路。

這天中午,他們在浙川縣和光化縣交界處的一個山村裏停下打尖。當士兵們忙著燒水做飯的時候,闖王同老神仙在村邊散步,走進一座破敗的關帝廟中。關公的泥像塑得很不好,肚子過於肥大,像一個肉店掌櫃的肚子,很沒力氣。他的左手拿一本《春秋》,右手拿一把打開的折疊扇。扇子上寫著幾行惡劣的草書,上款題“雲長二兄大人雅屬”,下款題“愚弟諸葛亮拜書”。看了這兩行題款,兩個人都忍不住大笑起來。走出廟門以後,自成收了笑容,咂了一下嘴唇,說:

“子明,我很想派人去北京一趟,可是在馬上想了很久,想不出一個合適的人。”

“派人去北京做什麽?”

“你看,咱們不能老住在商洛山裏不動,喘喘氣還得大幹,不幹出個名堂來不會罷手。咱們應該多知道一些朝廷的虛實情形。坐井觀天,悶在鼓裏,怎麽行?”

“你說得十分對。幹大事、創大業的人就該如此。可是派誰去呢?”

“是呀,就是缺乏一個合宜的人!”停一停,李自成猶豫地望著醫生的眼睛問:“老兄,你辛苦一趟行不行?”

尚炯怔了一下,等他明白了闖王確實想派他去北京一趟,他十分高興地說:

“行!行!隻要你覺得我辦得了,我馬上就去!”

“可是目下正是天寒地凍時候,路上太辛苦了。”

“隻要穿暖一點,天冷怕什麽?哎,小事!”

闖王大喜,說:“既然老兄不怕辛苦,我就重重拜托啦。”說畢,連連拱手。

尚炯趕快還揖,問:“什麽時候動身?”

“等咱們回到老營後詳細計議,自然是越早越好。”

尚炯因接受了這麽一個重要的使命,感到滿心快活,拈著胡子說:

“到了北京,說不定會找到我的那位同窗哩。”

“要是你看見這位牛舉人,請代我致意。”闖王沒有敢說出他希望請牛舉人來參加造反,因為他知道在目前情形下,那班舉人、進士們還瞧不起起義部隊,看他是“賊”。

“我一定代闖王致意。”尚炯回答說。他有意把牛金星請來同闖王合作,但又不敢奢想,所以話到口邊卻沒有吐出。

尚炯沒有家。他的家世清寒,父母和妻子早死了,也沒兒子。年輕的時候他喜歡擊劍、賭博、嫖妓、結交江湖朋友。後來為打抱不平,得罪了地方豪紳,從故鄉盧氏縣逃出,在晉南平陽府一帶行醫。崇禎六年冬天,闖王高迎祥率領農民軍從陝西進入晉南時候,他被朋友慫恿,參加進去。由於農民軍對醫生特別尊敬,而他又是個慷慨豪爽、喜歡打抱不平的人,所以在農民軍中如魚得水。崇禎八年正月,農民軍十三家七十二營在滎陽舉行會議以後,他就一直跟著李自成。他的家是世代祖傳外科,他自己的醫術本來就十分出色,加上幾年來每到一地就向老年人和僧、道異人們訪問請教,搜集各種單方和秘方,再加上他在軍隊裏積蓄了極其豐富的治療經驗,醫術大進,達到了神妙境地。幾年來他把李自成的部隊看成了自己的家,把徒弟、士兵和孩兒兵當成自己的兒子看待。他熟識的農民軍領袖愈多,愈覺得李自成是一個非一般可比的傑出人物。別的農民軍領袖身上所具有的長處和美德他幾乎都有,而他身上所具有的東西別人就不能都有。特別是近兩年多來,就是說從自成被推為闖王以來,他看見自成正像樹上的果子一樣,更加成熟。他對自成懷著無限的敬愛和忠貞,把他的事業看成了自己的事業。所以,盡管他明知道在路上,在北京,都可能遇到危險(辛苦算得什麽!)和困難,他並不考慮這些,而是以激動的心情和堅決的態度接受了任務。他暗暗地想,如能在北京找到牛啟東,把李闖王對他仰慕的意思告訴他,為日後拉他來輔佐闖王打天下埋個伏線,該有多好啊!

幾天以後,他們這一起人馬回到商洛山中。因為前站先回,所以等闖王率領大隊快到老營時,成群的將士們出村迎接,像迎接久別的親人。這些人中,有不少新回來的將士和孩兒兵。在路上的時候,李自成等每個人的心中都希望回來後突然看見高夫人和劉芳亮已經帶著失散的老營人馬回來,但此刻他們失望了。闖王的心中更加為他們擔憂,不禁暗暗自問:“難道真的都完了麽?”正在這時,忽然從人堆中走出來一個道士,緇衣黃冠,須眉疏朗,皂靴上還帶著征塵,向自成拱手笑道:

“闖王,你看不出來是我吧?”

自成定睛一看,喜出望外,哈哈地大笑幾聲,走近去抓住道人的一隻胳膊,大聲說:

“啊呀,我簡直認不出來是你啦!你從哪兒回來的?”

“從崤山裏邊。剛到,還沒有來得及換衣服哩。”

“都是誰在崤山裏邊?”闖王放低聲音問,不禁心有點跳。

“夫人同劉將爺都在那裏。他們特意派我來商洛山中找你,請你不要掛念。這裏人多,到老營我再細稟。”

“走,快跟我去老營!”

闖王回頭來看看尚炯。醫生隻是笑,激動得不知說什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