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上
潘副官最終還是被綁在二龍山山頂的一棵樹上。雖然隻是對他有所懷疑,但是,若想得到證實,不給他來個下馬威,看來還是不行的。於是,就把他綁了。
劉二、滾刀肉和磕巴幾個人現在正圍著潘副官吆五喝六地審訊著。劉二的手裏舉著一掛馬鞭,橫眉怒目的樣子,有些讓人害怕。
走到潘副官麵前,劉二抖了抖那掛馬鞭,凶巴巴地問道:姓潘的,這二龍山上就你水深,說吧,你到底是不是共軍的臥底?
劉二一邊這樣問著,一邊揮鞭在半空裏抽了一個響兒。
潘副官滿臉無辜地望了他一眼,又環顧了一遍圍在他身邊的那些人。
見潘副官沒有回答,滾刀肉接過劉二的話,一邊逼視著,一邊喝道:潘副官,看你平時老實巴交的,你咋幹這事呢?告訴你,要不是看在在王佐縣城你幫過我們,老子一槍就崩了你。
說完,把手裏的槍揮了揮。
潘副官說道:兄弟們,該說的我都說了,信不信由你們。
說完,一雙眼睛便閉上了。
磕巴見狀,三步兩步走上去,托起潘副官的下巴,繼續要挾道:你……你可……可想好……好了,你……你死……死豬不……不怕開水燙也沒用,到時……看……看我不收拾你。
沈少夫、劉老炮和穀參謀長遠遠地看著這一切。半晌,沈少夫不緊不慢地衝劉老炮問道:這人,你能說清楚嗎?
劉老炮朝遠處的山頂望過去,把目光拉回來,落在沈少夫臉上,想了想,有些含糊地說道:這人給鬼子當翻譯的時候對俺們這些兄弟還算不錯,替俺們在日本人麵前說了不少好話,他是個讀書人,腦袋瓜子裏裝的東西和俺們不一樣,平時蔫不唧的,不知琢磨的是啥。
沈少夫起身踱起了步子,不時地將目光望著被綁在山頂上的潘副官,問道:咱們這二龍山上,多個內奸少個內奸會有什麽結果?
穀參謀長聽了,湊到沈少夫跟前,說道:我看這個姓潘的是害怕了,他是想離開二龍山。
劉老炮接茬說道:大哥,老穀說的有道理,那個姓潘的沒啥尿水,你看他那樣,槍都用不明白,退一萬步講,他就是共軍的人,他也翻不起啥浪來。
就這樣你一句我一句地猜測著,就見一個士兵跑了過來,報告了一條消息:共軍走了。
共軍走了?沈少夫有些狐疑地望著來人,不由得問道。
士兵忙答道:參謀長讓我們偵察排的人去城裏摸底,昨天晚上駐紮在東遼城的共軍一夜之間就走空了。
一旁的劉老炮聽了,忍不住大笑起來:哈哈,大哥,俺說啥來著,共軍是兔子尾巴長不了,果然讓俺說中了吧,他們是白嘚瑟。
穀參謀長不動聲色地衝來人揮了一下手:下去吧。
見那士兵聞令跑了下去,穀參謀長踱到沈少夫身邊,說道:司令,共軍這次走不是敗,我想,他們應該有一次軍事行動。
劉老炮插進話來,說道:不管咋的,他們也是土豆搬家滾球了,他們走了,東遼城一帶的天下可是咱們的了,以後咱們想咋就咋,老子在二龍山上一跺腳也能讓它東遼城晃三晃。
沈少夫一邊聽劉老炮這樣說著,一邊又朝山頂上望去,思忖片刻,突然說道:把他放了吧,他要真是共軍,就給他點天燈,不是也別冤枉人家。
劉老炮見沈少夫這樣說,馬上又附和著說道:大哥這就對了,俺覺得潘副官這人也不會有啥大事。
沈少夫一揮手,劉老炮也便明白了什麽,一步一步向著山頂的方向走了過去。快到潘副官麵前時,衝劉二喊道:快,把潘副官放了!
劉二眨巴著眼睛,餘興未盡地說道:叔,俺正審著呢,估計再有一個時辰他就扛不住了。
劉老炮聽了,罵道:你們幾個嘴巴吃屎了,話都不會說了,潘副官是咱們的兄弟,快放了。
當家的,那就真放了?滾刀肉說著,望著劉老炮猶豫了一下,被劉老炮踢了一腳,斷喝道:還不麻利的?!
滾刀肉忙走上前去,解開了潘副官身上綁著的繩子。
接著,劉老炮回頭又衝劉二說道:二小子,你帶人去東遼城弄點好酒好肉,咱們給潘副官壓壓驚。
劉二說道:叔,東遼城都是共軍,咋去呀?
劉老炮擺擺手說道:你說的是老皇曆了,昨天晚上城裏的共軍都蹽了。
當……當家的,這是真的?磕巴急忙湊過來問道。
不真還假呀,讓你們去你們就麻利地去。劉老炮說道:俺要在二龍山擺酒慶祝。
劉二聽了,立時興奮起來,衝手下幾個弟兄喊道:那咱們就到東遼城走一趟。
潘副官睜開眼睛看著劉老炮,劉老炮便走過來,有些歉意地說道:兄弟,大人不記小人過,那幾個小崽子不懂事,冒犯你了,別往心裏去。
潘副官一笑,說道:你是大哥,當初我可是奔著你來的,不管在日本人那,還是到了國軍,我可就是為了混口飯吃。
這時候,沈芍藥不知怎麽也跑到山頂上來了,一直走到劉老炮身邊,望著潘副官突然說了一句話:好人,他是好人。
劉老炮禁不住有些驚喜,忙拉著沈芍藥的手問道:芍藥,你好了?
不想,沈芍藥朝他癡癡地一笑,就像沒聽到似的,一步一步又朝別處走去了。望著沈芍藥的背影,劉老炮接著又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這一天,獨立師入關來到了河北境內,正在一處山坳裏休息。一個偵察兵突然從遠處跑了過來,報告道:師長、政委,後山發現了大批國軍。
哦?胡師長從麵前的一張地圖上抬起頭來,問道,知道是什麽部隊嗎?
偵察兵搖了搖頭,說道:還不清楚,從著裝上看,像是河北的地方武裝。
胡師長接著伏下身來,一邊查看著地圖,一邊自語道:這個地方武裝怎麽從這冒出來了?
張政委看著胡師長,謹慎地說道:縱隊交給我們師的任務是插到敵人的後方,地方武裝來搗亂,師長,依據縱隊命令,咱們不該和他們糾纏。
胡師長抬頭說道:咱們不找地方武裝的麻煩,可他們要找咱們的麻煩,看來,這一仗不打,還真過不去這一關呢!
說到這裏,轉頭喊道:小李子,快去通知各營長到我這來集合。
張政委忙問道:老胡,咱們要和他們決戰?
不!不是決戰,是阻擊。胡師長若有所思道,掩護大部隊轉移!
說話間,獨立師的幾個營長已經跑步來到了跟前。胡師長朝幾個人望了一眼,說道:縱隊命令我們入關,是插入敵後,不和地方武裝糾纏,現在河北地方武裝發現我部入關,前來搗亂,為了讓大部隊盡快脫身,我們要留下一個營阻擊敵人。
說到這裏,胡師長思忖道:最少要堅持兩天一夜。
石光榮一聽這話,立馬抖擻了精神說道:師長、政委,這任務你們跟俺石光榮一個人說就行了,沒必要召集這麽多人來開會。
王營長見石光榮又要打頭炮出風頭了,騰地一下躥上來,火氣十足地說道:石光榮你說啥呢,咱師又不是隻有你一個尖刀營,你別目中無人。
沒想到,王營長的一句話,一下子把幾個營長的情緒都帶動起來了。
二營長說道:還有我們二營。
四營長說道:還有我們四營。
其他幾個營長還想再說,胡師長突然擺了擺手,說道:都不用爭了,我和政委已經研究了,這次阻擊任務就交給尖刀營了。
石光榮這下高興了:咋樣?俺說準了吧!
王營長不高興了:師長,俺三營有意見!
張政委瞪了王營長一眼,說道:現在部隊馬上要轉移,有意見留在以後說。
王營長心裏頭仍是有些不滿,嘴裏嘀咕道:俺就要說,憑啥一有事就想著尖刀營,你們這是偏心吧!
石光榮得了便宜賣乖,瞟一眼王營長,說道:老王,這是師長政委照顧你們三營,你忘了,打虎山一戰,你們三營都拚光了,現在你們三營是滿編了,可你別忘了,百分之八十都是新兵,這麽大個事,師長、政委能把這任務交給你們三營嗎?
說著,又衝胡師長和張政委問道:師長、政委,俺說得沒錯吧!
王營長瞪著得逞的石光榮,心有不甘,但又沒有別的辦法。
頓了頓,胡師長望著石光榮叮囑道:你們尖刀營進入阻擊陣地,記住,兩天一夜,一定要讓大部隊徹底脫身。
石光榮挺起胸脯,底氣十足地說道:保證完成任務,完不成任務提人頭見你。
事不宜遲,張政委看著另外幾個營長,揮手說道:就這樣決定,其餘各營馬上出發,甩開敵人。
石光榮很快回到了尖刀營,把這個消息告訴給了戰士們,聽到這個消息,一時間群情激昂,七嘴八舌地就議論開了這一仗該如何布陣如何打。直到帶領著戰士們占領有利地形,進入到阻擊陣地後,石光榮站在集合好的隊伍麵前,再次重申道:咱們尖刀營這一次的任務是阻擊來犯的敵人,時間要求兩天一夜,目的就是讓大部隊甩開敵人。後天這個時候以軍號為令,各排各連撤出陣地,集合地點是後山的三塊大石頭,就是咱們營剛剛休息過的地方。大家聽明白沒有?
戰士們異口同聲地答道:明白!
小德子說道:營長,俺們都明白了,啥也別說了,兩天一夜,俺們排就是剩下一個人,也會以號聲為令,撤出陣地,號不響人就在。
石光榮點了一下頭,又衝站在隊尾的司號員叮囑道:司號員,聽俺的命令再吹號。
放心吧營長!司號員朝石光榮笑了笑,說道,俺不會亂吹號的。
石光榮一揮手,說道:好,各連各排,進入陣地。
戰士們聞令而動,立即進入到各自的作戰位置。
一排陣地上,小德子正帶著戰士們忙著修築掩體,見石光榮帶著小伍子走了過來,忙直起腰來問道:營長,你咋來了,是不是對俺一排不放心呢?
石光榮看了小德子一眼,接著往陣地前方望去,鄭重說道:德子,你們排是全營最前沿陣地,打起來,你們這一定最吃緊,敵人所有的火力都會往你們這裏招呼,你可得挺住了。
小德子笑了笑,說道:營長,你瞧好吧,能為別的陣地多擋幾顆子彈,這是俺一排的光榮。
石光榮點點頭,拍了拍小德子的肩膀道:別忘了聽號聲。
小德子回道:放心吧營長,沒有號聲,俺們一排就是剩下鬼魂也不會撤出陣地的。
石光榮用力在小德子的肩上捏了一下,便帶著小伍子離開了。
望著石光榮的背影,小德子突然想說什麽,不由得喊道:營長……
石光榮聽到小德子喊他,回了一下頭。
小德子想了想,終於欲言又止,朝石光榮笑了笑,說道:算了,等打完仗再說吧!
石光榮怎麽也不會想到,小德子的這一笑,竟成了兩個人的永別。
果然,敵人開始發動進攻了。眨眼間,一批批敵人就像一道又一道的黑浪,往陣地這邊席卷而來。一直等到敵人進入到最佳阻擊圈之後,石光榮猛地朝陣地上大喊一聲:打!
刹那間,槍炮聲連成一片,彼此之間便分不清楚了。在這槍聲與炮聲之間,不時有雙方戰士倒在了血泊裏。
石光榮伏在陣地上,一麵揮槍射擊著,一麵密切注視著陣地左右的戰況。為了確保他的安全,小伍子寸步不離地守在他的身邊,司號員緊緊握著那把軍號,隨時等待他發出每一道命令。
一陣激戰之後,小伍子突然靠過來,拉了拉石光榮的衣襟,勸說道:營長,你下去歇會吧!
石光榮猛地把小伍子的手甩開了,嚷道:伍子,你又搗亂,讓俺去哪呀,到山下當逃兵呀?
小伍子搖搖頭,受了委屈一樣嘟囔道:你又這樣,又這樣。
石光榮吼道:少囉唆,伍子,跟俺一起打!
說完,奮力甩出一顆手榴彈,眼瞅著那顆手榴彈在敵群中轟然炸響了。
一排的陣地上,此時此刻,也正打得一片膠著。小德子的懷裏抱著一挺機槍,他一麵瘋狂地衝擁上來的敵群不停地掃射著,一麵不住地叫喊著。
一個個敵人在阻擊之下倒了下去,但是,我方戰士為此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正你來我去打得難分難解,小德子扭頭看到一班長從一側跌跌撞撞跑了過來,喊道:排長,我們傷員太多了,敵人火力太猛……
不時飛來的槍炮聲震耳欲聾,小德子聽不見,一麵躲避著飛來的子彈,一麵側過耳朵大聲地嚷道:你說啥,大聲點!
一班長幾乎吼叫一般地說道:傷亡太多了。
小德子抱著機槍瞅了一眼左右,看到有幾個戰士已經一動不動地趴在戰壕裏,心裏明白他們已經犧牲在這裏了,再也不能生還了。於是,小德子衝一班長喊道:傷亡多少都得打,咱們多打出一顆子彈,營長那麵就少點壓力,知道不?!
知道了排長!一班長一邊這樣應道,一邊就立即奔回到了自己的作戰位置上。
石光榮在望遠鏡裏遠遠地望見一排陣地上火光衝天,殺聲一片,傷亡又是如此慘重,情急之下,衝小伍子喊道:伍子,叫三排長帶人去一排陣地右側突擊一下,一排快堅持不住了。
小伍子應聲跑去。
這當口,一排戰士們已經打光了子彈,眼見著大兵壓境,迫不得已之下,小德子一聲大喊,揮著大刀率先衝出戰壕,帶領戰士與衝殺上來的敵人展開了白刃戰。但是,敵人仍是源源不斷地從前麵擁上來,刀起刀落,小德子瘋了一般地一邊大叫著,一邊舉刀砍去,不斷有敵人倒在了刀下,也不斷有戰士倒在敵人的槍口之下。戰況之慘烈前所未有。
小德子已經殺紅了眼睛,砍殺到最後,已經沒有了半點的氣力,無奈之下,一下扯開衣襟,露出腰間的一排手榴彈,聲嘶力竭地大喊一聲:奶奶的,俺林孝德和你們同歸於盡。
就在小德子正要拉開彈弦的一刹那,三排長帶著隊伍從側麵衝了上來,片刻工夫又把敵人壓製下去。小德子不由得一陣興奮,彎腰拾起大刀,接著便一邊喊叫著,一邊向敵人衝了過去……
黑沉沉的夜色不知不覺彌漫開來。不知從哪時起,陣地上的槍聲終於停歇了下來。在一片難得的安靜裏,石光榮站在一棵被炮火摧殘的樹下向四周望去,剛才還布滿一片廝殺的幾塊山頭陣地上,到處有戰火燃燒著,如同一片絕望的廢墟一般。
小伍子和司號員緊靠在他的身旁。
石光榮突然想到什麽,轉頭急促地問道:伍子,一排陣地還在吧?!
營長,還在。小伍子接著又說道,三排上去時,他們就剩下十來個人了。
石光榮不由得一聲歎息,喃喃自語道:德子,俺知道你們一排會成為炮灰,你們排不成炮灰,也會有別的排去守你們的陣地。
頓了頓,小伍子請戰道:要不俺去一排陣地。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力量。
石光榮望著小伍子搖了搖頭:去再多也沒用,你沒看敵人的炮彈有一半都落在一排陣地上了嗎?
那,要不讓一排撤下來。司號員插話說道。
胡話,他們一排撤下來,剩下的幾個陣地還能頂住嗎?石光榮說著,眼睛裏隱隱約約就有了兩點淚光。
默默地望著遠處的一排陣地,三個人一下就沉默下來。
此刻,守在一排陣地上的小德子,已經組織了幾名戰士,把犧牲的烈士集中在了一起。看著二十幾具聚攏在一起的烈士遺體,小德子眼含熱淚,說道:一排的人,都在這了。
一班長在一旁聽了,聲音低沉著報告道:排長,咱們全排現在隻剩六個人了。
胡說,一排的人都在,我們是三十二個人,我們還在一起!小德子一邊說著,一邊疲憊不堪地坐了下來,一雙眼睛望著麵前倒著的二十幾具遺體,禁不住心如刀絞。剩下的幾名戰士突然跪在了烈士身前,低聲啜泣起來。
小德子望著那幾名啜泣著的戰士,緩緩說道:你們都別哭,俺答應過營長,就是一排全都不在了,剩下的鬼魂也要等撤退的軍號。
那幾個戰士聽到小德子這樣說,一個一個接著又站起了身子。
等天一亮,咱們就算堅持了半天一夜了,再有一個白天,咱們的任務就完成了。小德子計算著時間,繼續說道。
一班長猶豫了一會兒,望著小德子說道:排長,就怕咱們堅持不到那個時候了。
堅持不到也得堅持,這是咱們的任務。小德子堅定地說道:把武器彈藥收攏在一起,隻要還有一口氣,就要把手榴彈扔出去。
這一夜好難熬。
但,這一夜卻又很快過去了。
新的一天,是在敵人的炮擊之下開始的。天色微明的時候,敵人的又一輪進攻開始了。幾塊陣地同時遭到了敵人的轟炸,眨間眼,狼煙四起,喊殺聲和槍炮聲又攪成了一團。
在一片槍林彈雨中,敵我雙方膠著地戰在一起,一時間,陣地上血光四濺,血流成河。石光榮手揮馬刀與敵人拚殺著,小伍子仍是寸步不離石光榮的左右,司號員身背軍號,緊握著上了刺刀的步槍也參加了戰鬥。
仍有炮彈從遠處飛來,落在陣地之上,轟然爆炸開來。就在這時,一發炮彈突然在司號員身邊炸響了。硝煙過後,小伍子猛然睜開眼睛,這才發現司號員已經被剛才的這發炮彈炸飛了。小伍子禁不住哭咧咧地大叫起來:司號員,司號員。
抬眼望去,那把軍號卻掛在了不遠處的一棵斷樹上,軍號上還係著半塊紅綢子在迎風飄**著,可是,那把軍號卻已被炸成了半截。小伍子奔過去,從那棵斷樹上匆忙摘下軍號,接著,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來:司號員犧牲了,咋吹號哇……
戰到現在,一排陣地上隻剩下小德子和一班長兩個人了。戰鬥已到了最後的緊要關頭,兩個人都已經做好了犧牲的準備。小德子一邊數著身邊的手榴彈,一邊側頭問道:一班長,你那還有幾枚了?
一班長說道:排長,俺這還有五枚。
小德子說:俺這還有六枚。
一班長說:排長,敵人再攻一輪,咱們真得用鬼魂和他們幹了。
小德子突然笑了,露出一口白牙,說道:就是剩下魂咱也得把任務完成。
就在兩個人說話的當口,一班長抬頭望著陣地前方,大叫道:排長,敵人來了!
小德子咬牙說道:來了就幹,咱倆不是還活著嗎?
說著,小德子緊緊瞄準了最為密集的一群敵人,拉開彈弦,狠狠地甩了過去。
小德子心裏清楚,爭取了時間就是爭取了勝利,為了保存有限的彈藥和實力,他一麵和一班長左右呼應著,一麵讓手中的武器彈藥發揮最有效的作用,經過一番艱苦卓絕的堅守,直到再次打退了敵人的新一輪進攻。可是,正當戰鬥即將進行到間歇狀態時,突然飛來的一顆子彈,猛然射穿了一班長的頭顱,一班長應聲倒在了前沿陣地上。
一班長犧牲了,此刻,他就大睜著眼睛躺在小德子的身邊。小德子一邊呼喚著,一邊緊緊抱住他,伸手幫他合上了眼睛。而後拿起最後一顆手榴彈,緩緩站起身來,抬頭望著灰蒙蒙的天空,喃喃自語著:營長,該吹號了吧?!
可是,那邊陣地上的石光榮哪裏能聽得到小德子的聲音呢?他一麵把那把半截子軍號從小伍子的手裏接過來,一麵禁不住淚水橫流。之後,掏出懷表瞅了一眼,命令道:伍子,大聲地喊,讓部隊撤,咱們的任務完成了。
小伍子聞令,一邊在陣地上奔跑著,一邊扯開嘶啞的嗓子高喊道:尖刀營的撤退了,撤退了!
大部隊很快撤出了陣地,槍聲漸漸平息下來。
小德子卻並沒有聽到小伍子的喊聲。
陣地上的硝煙在慢慢散去,小德子無力地歪倒在了戰壕裏,一邊死死地握著那枚手榴彈,一邊喃喃地呼喚道:營長,你咋還沒吹號呢?
說完,便昏了過去。
不知過去了多久,幾個敵人端槍踏上了一排陣地。一個士兵發現了倒在那裏的小德子,小心地蹲下身子摸了摸鼻息,突然朝一旁喊道:連長,這有一個,還有氣。
隻聽得一旁回道:抬回去領賞。
說著,走過來兩個士兵,七手八腳抬起小德子,便向遠處走去了。
晚霞如血染了一般布滿了大半個天空。
尖刀營戰後餘生的戰士們,終於在一道山坡下的三塊大石頭旁集合了。石光榮整理好隊伍,開始一一地清點起了人數。小伍子走過來,心情沉重地說道:營長,你不用數了,現在加上你尖刀營還剩三十人。
石光榮揮手製止道:再等等,別急!
接著,石光榮走到東倒西歪的戰士們身旁,問著:看到一排的人了嗎?
石光榮一路問下去,可是,他看到每個人都表情肅穆著,一麵望著他,一麵搖著頭,禁不住向小伍子問道:伍子,一排的人沒聽到軍號,他們肯定還沒撤下來,你跟俺回去一趟,俺要去一排陣地看看。
小伍子不放心地說道:營長,俺去吧,你在這等著。
不!石光榮堅決地說道:俺要親眼看到。
石光榮轉頭便向張連長囑咐道:天黑前,俺要還不回來,你帶人先走,不要管俺。
說完,帶著小伍子立即返回到一排陣地……
天說黑就黑了下來,石光榮站在陣地上一麵和小伍子呼喊著小德子,小德子,林孝德……一麵茫然無措地四處尋找著。
可是,聽不到回答。
就在這時,小伍子突然發現了放在彈坑裏的戰士屍體,驚叫道:營長,一排都在這呢!
石光榮聞聲趕了過來,站在彈坑旁,一時間驚呆了。喃喃自語道:石光榮來晚了……
說著,石光榮眼望著戰士們的屍體,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雙眼裏流下了翻湧的淚水。
小伍子走近了,開始一個一個地辨認起來,最後,緩緩抬起頭來,不無絕望地說道:營長,這裏沒有林排長。
石光榮慢慢站起來,有所期望地望著遠處說道:也許他去了集合地點,伍子,咱們走吧!
昏迷中的小德子,最後被十幾個敵人抬到了一處山坳裏。就在他們坐下來點燃一堆篝火小憩的時候,小德子躺在地上醒了過來。這時,就聽一個士兵問道:連長,咱們抓這個俘虜,能領到賞錢吧?
緊接著,一個聲音傳過來:團座不是說了嗎?抓到一個活的賞大洋五塊。
小德子偷眼看到那十幾個人正圍在篝火前一邊說著話兒一邊忙著烤吃東西,說到這裏,一個士兵竟扭過頭來朝小德子這麵望了一眼,說道:也不知道這家夥還能不能活過來了。
見那士兵朝這邊張望,小德子急忙便把眼睛閉上了。
片刻,見敵人的注意力已不在自己這邊,小德子悄悄爬起來,一頭鑽進了一旁的樹林裏。
小德子最終又回到了一排的陣地上。可是,卻陰差陽錯地和石光榮錯過了會麵的時間。小德子失魂落魄一般坐在了彈坑旁,禁不住悲從中來,一邊涕淚交流地望著彈坑裏的戰友屍體,一麵說道:俺被敵人抓去了,沒找到營長,他們撤了,俺林孝德成了俘虜,可俺又跑回來了。
哭過了一場,小德子突然又站起身來,望著黑漆漆的遠處,說道:現在俺開始點名,張小雨、趙大猛、田元子、劉大來、趙發財……
大地無言。夜空無言。夜空裏,有幾點星光閃爍著,就像是眨動著的烈士們的眼睛一般。
大部隊終於在河北境內的一個村莊外麵集結在了一起。當石光榮衣衫不整地帶著尖刀營三十個戰士滿臉疲憊、神情沮喪地站在胡師長和張政委麵前向他們報告時,兩個人竟一時愣怔了半晌。
胡師長和張政委站在那裏,一眼一眼望著麵前站立著的尖刀營每一個戰士,好大一會兒,又好大一會兒,嗓子眼就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了一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兩個人的眼圈同時紅了。
石光榮在等著他們作指示。
胡師長又掃視了一眼麵前的隊伍,聲音突然哽咽了:尖刀營的,你們圓滿完成了任務,我代表全師感謝你們!
說著,胡師長和張政委兩個人緩緩舉起了右手。
部隊安頓下來之後,胡師長和張政委立即命令隊伍抓緊休息,以便養精蓄銳,保存實力,執行新的任務。
一日無話。
到了這天夜裏,石光榮躺在**翻來覆去睡不著覺,一合上眼睛,腦子裏就會浮現出小德子和一排那些戰士的影子。再後來,好歹睡著了,卻又睡在了一個噩夢裏,不由得在夢裏大喊道:一排長,小德子,你們撤下來了嗎?快撤,快撤……
石光榮的喊叫聲,驚醒了睡在一旁的小伍子。小伍子迷蒙著一雙眼睛把石光榮推醒過來。石光榮忽地一下坐起身子,心有餘悸地問道:伍子,這是在哪呀?
小伍子說:營長,咱們和大部隊會合了,咱們師都在一起呀!
石光榮又問道:一排,一排呢,他們一個也沒撤下來?
一句話,讓小伍子聲音裏帶了哭腔,勸道:營長,你都說一夜夢話了,林排長會找到我們的。
石光榮搖搖頭,又搖搖頭,心痛地說道:一排一個也沒出來,都怪俺,俺這個營長沒當好,讓一排成了炮灰呀……
小伍子一把便摟住了石光榮,說道:營長,別說了,俺心裏不好受,咱們尖刀營就剩下一個排的人馬了。
石光榮的眼裏又流下了淚水,嗚咽著說道:伍子,俺想一排的弟兄們呢。
就這樣說著說著,兩個人竟抱頭痛哭起來。
天終於亮了。胡師長和張政委讓小李子把石光榮叫到了臨時師部。石光榮不知道兩個人找他來要說些什麽,進屋便一言不發地勾頭坐在了那裏,一副委靡不振的樣子。
張政委望著石光榮,半天才說道:石營長,尖刀營回來三十人,一排一個也沒回來,這責任不在你,你們一個營麵對著敵人一個半師的進攻,你們已經很好地完成了組織交給的任務,我和師長研究過了,要給你們尖刀營記大功一次。
石光榮抬起頭來,眼裏含著淚,片刻說道:給死去的烈士們記多大功俺石光榮都沒意見,功給烈士,俺石光榮不要。
胡師長一直在那裏踱著步子,聽石光榮這樣說,便停了下來,轉頭說道:功是給你們尖刀營的,死的活的全有,尖刀營是個集體。
石光榮站起身來,突然說道:好吧,這功,俺替兄弟們接著。師長、政委,你們給俺兩個月時間吧,俺隻要兩個月,還會帶出一支嗷嗷叫的尖刀營。
胡師長和張政委對視了一眼,笑了笑,說道:石光榮,這次不是給你一個營,要交給你一個團。
一個團?石光榮眨巴著眼睛問道:咱師是獨立師,以前一直沒有團啊!
張政委望著石光榮,說道:縱隊命令我們休整一段時間,以前我們師一直沒有團的編製,隻有六個整編營,這次縱隊重新給咱們師編製了一個獨立團,外加六個營,一下子擴大了一倍,你說牛不牛?!
石光榮聽了,一下興奮起來,說道:那就太好了,那咱們師會成為整個縱隊最牛的師了。
胡師長笑道:所以我和政委研究,準備讓你擔任咱們師第一任獨立團團長。
石光榮立在那裏,一時沒反應過來,半晌道:讓俺當團長?
怎麽,你不會嫌團長小吧?胡師長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