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上

倉皇逃回到二龍山的劉老炮,很快把離開老窩時一把火燒毀的那些房子,重新搭建起來,一夥人總算又有了個安營紮寨的地方。

滿以為二龍山就是一處避風的港灣,接下來的一切事情,就都掌控在自己的手裏了,可是,誰承想,二龍山下並不太平。

這天正午時分,沈少夫和劉老炮正坐在山門口焦急地等待著從蘑菇屯帶回的消息,遠遠地就看見幾個人影從山下邊急匆匆地跑了上來,直到跑近了,才看清是磕巴和兩個穿便衣的小匪,見幾個人的神色十分慌張,沈少夫突然感覺到腦子裏轟地響了一聲,馬上就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磕巴抬頭見到沈少夫,還沒待把氣喘勻,張口大叫道:不……不好了,司令……沈……沈老……太爺……讓政府……工作隊給收拾了。

沈少夫猛地一把抓過磕巴,瞪著眼睛問道:我爹咋的了?

磕巴額頭上冒著汗水,呼哧帶喘的,把一張臉憋得通紅,幹張著一張嘴,就是說不出話來。

一旁的劉老炮見了,不禁跺了一下腳,說道:你個磕巴真急人,別急,說不出來你就唱著說。

磕巴聽了,點了一下頭,就開始咧開一張大嘴,邊說邊唱道:沈老太爺呀,讓那個工作隊的曹隊長帶人給崩了。

磕巴帶回的這個消息,儼如晴天霹靂一般,讓沈少夫一時呆怔在那裏。片刻,待他終於反應過來後,猛地又放開磕巴,追問道:什麽?他們殺了我爹?

你眼珠子瞧準了嗎?你可別瞎說。劉老炮接著衝磕巴一驚一炸地問道。

磕巴繼續唱道:當家的呀,俺真真地看見了,就在蘑菇屯村口的大樹下,沈老太爺上了西天,不信你們問這兩個兄弟呀——咿呀呼嘿——

劉老炮聽了,煩躁不安地衝磕巴大喊一聲:行了,別他媽唱了,你號喪呢!

沈少夫突然仰起頭來,望著高遠的天空,低下頭時已是淚流滿麵。頓了頓,衝山下咬牙切齒地說道:共產黨,工作隊,我沈少夫和你們不共戴天!

劉老炮這才想起什麽,悄悄把磕巴拉到一旁,急切地問道:那你看到俺爹俺娘了嗎?

磕巴望著劉老炮,一邊點頭一邊說道:看……看……到了……

他們咋樣?

他……他們……

劉老炮心裏著急,又跺了一下腳,說道:你再唱。

磕巴就又唱了起來:他們呀在家待著呢,俺見你娘還在院裏好好地喂貓呢——咿呀嗨——呀——

劉老炮終於舒了一口長氣,總算把一顆心放了下來。接著,走到正在發狠的沈少夫麵前,說道:大哥,咱們想想辦法呀,這仇,咱們一定得報。

兩個人說著,轉身回到了山洞。

這天夜裏,石光榮在一盞油燈下拿著一把剪子剪喜字,剪了好幾回,總是不滿意,正望著手裏的那張紅喜字,一邊搖頭一邊歎氣,小伍子氣喘籲籲地推門跑了進來,說道:營長,師長讓你馬上過去!

石光榮忽地立起身來,問道:咋的了?是不是有啥任務?

小伍子說道:聽說沈少夫帶人下山來搶他爹的屍體。師長讓你攔截這夥敵人。

走,快走!說著,石光榮立即穿戴好衣帽,攜槍跑了出去。

沈少夫果然有行動了,趁著夜深人靜的時候,沈少夫帶著二十幾個國軍,慌慌張張地把他父親的遺體從蘑菇屯搶了回來。此時此刻,兩個小兵抬著一領裹著沈父遺體的席子卷,正急三火四地往二龍山方向走,沈少夫騎在馬上,不斷地低聲吆喝著:快,快點。

可是,沈少夫怎麽也不會想到,就在這時,石光榮帶著一幫人從路旁的樹叢裏斜刺殺了出來。

沈少夫,你跑不了了。給我打……

石光榮大喊一聲,眨眼間,兩支隊伍便交上了火。

沈少夫見勢不妙,打馬就跑。石光榮望著沈少夫的影子,扭頭衝張連長交代道:張連長,你帶人收拾他們,我去追沈少夫。

說完,打馬就衝沈少夫跑去的方向追了過去。

沈少夫看到石光榮從後邊追了上來,一邊打馬往前跑著,一邊回頭射擊著。石光榮伏在馬背上,一邊躲避著射來的子彈,一邊不停地扣動著扳機。一去一回的槍聲,劃破了寂靜的夜空。

不料,就在這時,沈少夫突然射光了槍裏的子彈,不覺罵了一聲,便賭氣地把槍扔掉,一心一意地打馬朝前跑去。

石光榮緊攆幾鞭追趕上來,橫馬攔住了沈少夫的去路,沈少夫被迫停了下來。石光榮舉槍對準沈少夫,說道:姓沈的,知道你是個大孝子,但沒想到你還有膽下山來搶你爹的屍體。

沈少夫從馬上下來,衝石光榮抱抱拳道:為亡父我沈少夫盡心了,今天你可以打死我,但我死而無憾了。

石光榮也翻身下馬,走近沈少夫,收起槍來說道:我石光榮這麽打死你算啥本事,既然你送上門來了,我也算活捉了一個師長,請吧姓沈的!

沈少夫說道:石光榮,我有幾句話要說。

石光榮笑了笑,說:你說吧,給你說話的機會。

沈少夫想了想,說道:石光榮,咱們都是蘑菇屯出來的,我少小離家,懷揣著大誌向,本想拉隊伍,幹出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沒想到一步步走到了今天這一步。

說完,沈少夫抬起頭來,望著黑漆漆的夜空,長歎一聲:也算是上天不助我沈少夫也!

石光榮嘲諷地笑道:你別爺爺的,你就是書讀多了,把腦子折磨壞了,你做啥夢呢,你爹花錢給你整了個團,你參加了國民黨的隊伍,一開始你的路就走錯了,怪啥老天爺,是你爹沒給你指好道,知道不?

沈少夫歎息一聲,說道:石光榮我佩服你,一個放牛娃能有今天,咱們是人各有誌,隻是命運不同,我沈少夫死都不甘。

哎嘿,還不服呢?石光榮繞著沈少夫轉了兩圈,接著說道,你從小就搖頭晃腦地讀書,我壓根就沒把你當人物,啥團長師長的,告訴你,我石光榮從來沒把你當對手,你還不服了?!

沈少夫望著石光榮,梗了一下脖子。石光榮走過來,指著沈少夫說道:告訴你姓沈的,今天我抓你,殺你,不算我石光榮啥本事,你不就是和劉老炮領了幾個殘兵敗將躲到了二龍山嗎?我看你還是個孝子,也算是個男人,我今天放了你,讓你輸得心服口服。

此話當真?沈少夫滿腹狐疑地問道。

石光榮把槍插到槍盒裏,說道:當真,我石光榮說出去的話就是潑出去的水。

話音落下,沈少夫轉身跪倒在地,衝著蘑菇屯方向俯身磕了一個響頭,嗚咽著說道:爹,少夫對不住你了!

說完,起身上馬,又衝馬下的石光榮問道:你真放我?

石光榮有些不耐煩了,揮手說道:你磨嘰啥,再磨嘰老子還不放你了呢!

沈少夫抱拳說道:石光榮,那就後會有期。

說罷,沈少夫頭也不回地打馬而去。

石光榮哼了一聲,望著沈少夫遠去的背影,自言自語道:小樣,還不服?!

石光榮騎在馬上,滿腹心事地往回走,追上了張連長幾個人。張連長見石光榮單槍匹馬回來,不覺問道:營長,沈少夫跑了?

石光榮望了一眼被押著的幾個俘虜,說道:跑了,跑了和尚跑不了廟,不就是個二龍山嗎?隻要師長發話,拿下二龍山就像捏碎個雞蛋。

張連長笑了笑,說道:營長,咱們今天也算是大獲全勝了,就跑了一個沈少夫。

石光榮說道:弄幾個小蟊賊不算啥本事,等把劉老炮一夥徹底消滅,咱們這才算本事。

第二天上午,二龍山上沈少夫的房舍裏,充滿了一片肅穆的氣氛。沈少夫身穿白色孝袍,臂戴黑紗,雙目緊閉,一言不發地坐在那裏。陪在一側的劉老炮,這時也穿了一身的孝袍,見沈少夫長時間在那裏沉默,一臉悲痛的樣子,想了想,便靠近一步安慰道:大哥,節哀呀,這共產黨的日子長不了,等南京派一支大軍再殺回東北,這天下還是咱的。

穀參謀長和潘副官等幾個人的胸前都已戴上了白色的紙花,他們雙手侍立在那裏,隨時聽候著沈少夫的命令。此刻,見劉老炮這樣安慰沈少夫,穀參謀長便覺得也應該說上幾句體己的話,便走上一步,說道:司令,身體要緊,二龍山不還在咱手裏嗎?這就是咱們反攻的資本……

沈少夫突然睜開眼睛,狠狠地說道:這仇我沈某一定要報。

劉老炮接著又勸道:大哥,咱把仇放在心裏,君子都說,十年報仇都不晚,怕啥,咱報仇就是了。

頓了頓,沈少夫說道:石光榮還算條漢子,放了我一馬,可我不服,我要在二龍山和他們較量到底,看最後鹿死誰手。

見沈少夫下定了決死的信心,穀參謀長立即附和道:司令,這就對了,咱們有本錢,什麽都不怕了。

就在這幾個人說話的當口,沈芍藥突然舉著一朵白花向劉老炮走了過去,一邊走著,一邊念叨道:花,花好看……

沈少夫抬眼看著妹妹,不覺又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又說了一會話,劉老炮便回到了他的房舍裏,可是,一旦回到了自己的住處,劉老炮突然又覺得心裏邊空落落的,一下子便有些坐立不安了。想來想去,就想到了山下的父母。於是,便把劉二幾個人召集過來。

劉老炮望著這幾個人,不無擔心地說道:你們幾個小的給俺聽好了,俺合計了,俺爹俺娘還得接上山來,沈老太爺讓新政府工作隊給崩了,說不定哪一天他們就會找俺爹俺娘算賬。

劉二眨巴著一雙眼睛,說道:叔,不能吧,俺是這麽合計的,俺奶俺爺和沈老太爺不一樣,咱們家是窮人,人家沈老太爺是大戶,話說回來了,那個沈老太爺手上有人命,俺爺俺奶啥也沒有哇,山俺也下了,貼在村頭的告示俺也看了,共產黨隻說對那些罪大惡極的清算,沒說對俺爺俺奶這樣的下手哇!

待著你的。劉老炮望著劉二說道,你傻呀,你說俺是幹啥的?

劉二上眼下眼地看著劉老炮,不知如何回答,支支吾吾道:你……你是二叔哇——

滾刀肉心裏明白,插過話來:當家的過去當過胡子,又給日本人當過大隊長,如今那是救國軍副參謀長,共產黨能饒了咱當家的?

劉老炮用手指著劉二道:你這小子,就是個驢糞蛋子,表麵光溜,內裏啥也不是,不會拐彎。滾刀肉說得對。

叔,那你說咋整?劉二問道。

劉老炮想想,說道:你們幾個再下一趟山,把你爺你奶弄到山上來。

劉二一聽這話,有些為難了,說道:叔哇,俺爺俺奶那脾氣你還不知道,自從你上山當了匪,他們早就不認你這個兒子了,一想起你恨不能把你殺了,他們能跟俺上山?

劉老炮嚷道:你說你,俺劉長山咋有你這麽個侄子,說奸不奸,說傻不傻,你不會動腦子呀!

磕巴一旁聽了,搶過話來,說道:不……不行,就給……他們……綁……綁上山來!

滾刀肉聽到這話,覺得不對味,便用胳膊肘拐了一下磕巴道:當家的,你放心,我們就是背也要把他們背上來。

劉老炮點點頭,說道:滾刀肉說得對,先來軟的,不行再來硬的,隻要你們把他們弄到山上,那就大功告成。

劉二也跟著點點頭,說道:叔,俺懂了,啥時候出發呀?

劉老炮:這事不能拖,帶幾個咱們的人,今天晚上就出發。

劉二應道:妥。

說著說著,天就黑了下來。劉二帶著七八個人,悄悄奔下山去,徑直來到了蘑菇屯,接著便悄悄摸到了劉父家的門前。見四處無人注意,劉二翻牆跳進院裏,輕輕來到窗下,一邊敲著窗子一邊小聲地喚道:爺,奶,俺是豆芽子呀,你開開門,俺有話說。

片刻,屋門打開了一道縫,一縷昏黃的燈光射了出來,劉二推門進了屋裏,招呼了一聲爺和奶,反身把門關嚴了。

劉父一眼瞅見劉二,氣不打一處來,一邊狠狠地瞪著他,一邊低聲喝問道:豆芽子,你這個敗家子,你來幹啥?

劉二一笑,說道:爺,奶,別這麽看俺,俺現在是救國軍的連長了,也算混出身份了,知道俺叔現在是幹啥的不?

劉父把頭別向一邊,氣鼓鼓地說道:他幹啥跟俺沒關係,俺早就不是他爹了。

劉二賠著笑臉說道:爺,您可別這麽說,俺叔自打去了關裏,就日裏夜裏地惦記你們,俺們回到東北,俺叔本來想把你們接到東遼城享幾天清福,可讓共軍占了上風,俺叔現在在二龍山上當官了,特意讓俺來接你們上山享福去。

俺沒那個命,你該幹啥就幹啥去,俺們在蘑菇屯待著挺好,你快走,快走!說著,劉父抬手就要往外轟劉二。

就在這時,滾刀肉和磕巴推門走了進來,一下子站到了劉二的身後。

劉母望著這幾個人,一下害怕起來,抖著身子問道:你們要幹啥?

滾刀肉說道:俺們當家的說了,軟的不行就得來硬的。

劉父聽了,一時氣得渾身哆嗦起來,望著滾刀肉喝道:你個滾刀肉不學好,你上山當胡子,你爹你娘都哭瞎了眼睛你知道不?

滾刀肉梗了梗脖子,揚頭說道:那是他們願意呢,俺又沒讓他們哭,別說沒用的了!

說著,滾刀肉使勁推了一下磕巴:動手吧!

話音未落,兩個人上前一把抓住了劉父和劉母。

劉二說道:爺,奶,對不住了,你們是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了。

緊接著,劉父和劉母便被滾刀肉和磕巴扛在了肩上。

劉父見勢不好,一邊掙脫著身子,一邊大喊道:放開我,放開——

劉二心裏打怯,一邊跟著顛兒顛兒往前走,一邊小聲說道:親爺呀,你小點聲,工作隊聽到就麻煩了。

不料,劉二的一句話,卻提醒了劉父,便扯開嗓子喊道:曹隊長,有胡子,快來救命——

劉二急了,急中生智,刺啦一聲從衣服上撕下了一塊,一把塞到了劉父的嘴裏……

劉父的求救聲,果然被正帶著幾個民兵巡邏的曹隊長聽到了。幾個人忙打著手電,循聲追了過去。

劉二幾個人一時來不及逃走,慌忙之中,便跳進了路旁的一條深溝裏,縮著身子蹲在那裏,大氣不敢出一聲。

劉父趁劉二向溝外張望時,猛然間掙脫了身子,一邊從溝裏往上爬,一邊扯掉嘴裏的那團破布,高聲喊道:曹隊長,有胡子——

劉二見勢不妙,再也顧不得劉父和劉母了,忙衝幾個人大喊道:快,蹽杆子——

曹隊長聞聲帶人朝這邊跑過來,眼見著劉二一夥人一溜煙地順著那條深溝往遠處跑去,一邊追趕著,一邊舉槍射擊。可是,追了很遠一程,劉二還是帶人僥幸跑掉了……

一口氣跑回二龍山的劉二幾個人,垂頭喪氣地站在劉老炮麵前,一五一十地把這來龍去脈說了一遍。坐在那裏的劉老炮早就耐不住性子了,不等幾個人把話說完,忽地一下站起身來,禁不住破口大罵道:飯桶,吃貨,這點小事都辦不好,要你們有啥用?啊?

劉二抬起頭來,望著暴怒的劉老炮,委屈地說道:叔,是俺爺俺奶不配合,要是換了別人,俺就整不來活的,也能給你整個死的回來。

劉老炮揮手打了劉二一個耳光道:說啥呢,有你這麽說話的嗎?

劉二捂著腮幫子,辯解道:本來就是嘛,你就打俺有本事,不信你自己下山。

劉老炮橫了劉二一眼,吼道:你以為俺不敢呢,俺要是下山那就弄出大動靜,讓東遼城都抖三抖。

滾刀肉見劉老炮的火氣一時消不下來,忙衝劉二勸道:連長,你就別吵吵了。聽當家的,當家的讓咱們咋整就咋整。

劉老炮略思片刻,咬牙切齒地說道:今天夜裏咱們再下一次山,整把大的。我要讓共軍工作隊看看,是他們有能耐,還是俺劉長山有本事。

說完,把一口痰狠狠地啐在地上。

這天早晨,王區長突然來到了駐紮在東遼城裏的獨立師,見到胡師長和張政委之後,便向他們通報了一件讓他感到十分棘手的事情。

王區長一臉為難地說道:師長、政委,新政府剛剛成立,遇到了很多困難,主要是各個鄉的工作隊經常被二龍山上的那夥殘匪襲擾,昨天,聽蘑菇屯的曹隊長匯報說,前天夜裏那個劉老炮帶人下山,搶了糧食,還趕走了群眾的兩頭豬,放火燒了好幾戶人家,你們看,這該怎麽辦呢?

胡師長聽完匯報,一拍桌子,罵道:又是那個劉老炮,這個作惡多端的家夥!

頓了頓,張政委說道:王區長,你反映的情況的確很嚴重,我們會向縱隊反映東遼地區的情況,讓土地改革正常進行。

那就多謝二位了!王區長說道:這些土匪不除,這個地區就永無寧日。

王區長你放心,這夥殘匪是從我們手上跑掉的,我們一定把他們剿滅幹淨,讓東遼的群眾過上安寧的日子。說著,胡師長想了想,便和張政委商量著,把剿匪的任務又一次交給了石光榮。

張政委說道:石光榮是在這裏土生土長起來的,也隻有他對這片地形熟悉,把這個任務交給他完成是對的。

說話間到了這日上午,石光榮帶著尖刀營正向著二龍山進發,桔梗突然背著藥箱從後麵追了上來,她一邊跟頭把式地往前跑著,一邊高聲喊道:尖刀營,等等俺!

石光榮聽到喊聲,停馬立在那裏,回頭見桔梗氣喘籲籲跑上來,腳步還沒有站穩,就張口問道:石光榮,你們尖刀營去剿劉老炮咋不通知俺一聲?

石光榮聽了,不覺皺著眉頭,頭疼似的說道:師長命令我們尖刀營去剿匪,和你有啥關係,憑啥向你報告?

桔梗一把拉住石光榮的馬韁,說道:咋沒關係,院長讓俺和王百靈跟你們尖刀營一起去剿匪。

你說王軍醫也來了?石光榮的臉上不由得掛上了笑意。

桔梗不滿地說道:石頭,你看你,一提王百靈你就來精神,她要是不來,你是不是也不讓我去呀。

這工夫,王百靈一邊小跑著,一邊也遠遠地趕了過來。

石光榮立在馬上,抬眼望著跑過來的王百靈,眼神不自覺地又直了。

桔梗抖了抖馬韁,說道:嘿,石頭,俺和你說話呢。

石光榮咂吧著嘴巴,一下醒悟過來,說道:那你們就跟上隊伍,別亂跑哇!

桔梗哼了一聲,不高興地說道:你們尖刀營把我們當成啥人了。

說完,放下馬韁繩,拉起跑到跟前的王百靈便走進了隊伍裏。

石光榮的目光追隨著王百靈的身影,一旁騎在馬上的小伍子見隊伍已經走遠了,忙問道:營長,咱還走不走了?

石光榮看了小伍子一眼,說道:走哇,不走待在這幹啥?

說完,一抖馬韁,草原青便箭一般地向前飛奔而去了。

不長時間後,石光榮已帶著隊伍來到了二龍山山腳下。石光榮吸取了上次帶隊攻山的教訓,這一次便謹慎了許多。和張連長幾個人上下左右地好一番察看之後,石光榮放下望遠鏡,不禁皺了一下眉頭,指著通往山上的唯一一條山路說道:不怪那天攻山吃了虧,隻要在這山埡口放一挺機槍,就是一個團也攻不上去。

小德子走過來提醒道:營長你忘了?咱們放牛時常唱的一首山歌那詞是咋說的,二龍山,二龍山,小鬼把道,神仙犯難。

石光榮牙疼似的嘶哈了一聲,說道:可咱們在蘑菇屯放牛那陣,也沒到這山上來過呀!

小德子說道:是啊,俺也沒來過。

張連長望著山道,也犯難了,說道:營長,咱們不能硬攻,上去多少人,都是白白送死。

石光榮梗了一下脖子,說道:不難我還不來了,師裏把剿匪的任務交給咱們尖刀營了,那是對咱們尖刀營的信任。

咱們又不能硬攻,還得把它啃下來,營長,得想別的招哇!小伍子望著石光榮說道。

石光榮想了想,又從腰上的文件盒裏掏出一張地形圖,展開了,琢磨了半晌,接著便一邊指點著上麵的地形,一邊說道:你們看,這條路叫龍脊,三麵都是懸崖峭壁,隻有這條路可以通到山頂……

幾個人正圍在一起研究攻山的策略,桔梗走了過來,瞅瞅這個,又瞅那個。見一個一個都緊鎖著眉頭,說道:你們這是瞎琢磨啥呢!

石光榮撥拉了一下桔梗,訓斥道:桔梗別搗亂,沒看我們在研究攻山計劃嗎?現在還沒有傷員,你待著去吧。

桔梗撇著嘴,看了一眼石光榮,又看了一眼麵前擺著的那張花花搭搭的地形圖,說道:還有啥可研究的?你們研究來研究去,還是上不了二龍山,上不了二龍山,那就是瞎子點燈白費蠟。

石光榮一下不高興了,責問道:桔梗我再說一遍,我們這些男人都上不去,你就能上去呀,你搗亂也不選個時候。

桔梗橫了石光榮一眼,說:俺沒搗亂,俺要上山。

你要上山?石光榮不可思議地望著桔梗問道。

桔梗認真地點點頭:嗯!

石光榮突然嗬嗬地笑起來,笑完,伸手摸了摸桔梗的腦袋,桔梗猛地一下把那隻手撥拉開了。

石光榮盯著桔梗問道:你發燒吧,是不是吃啥東西不對勁了?

俺沒病,也沒神經錯亂。桔梗說,俺有辦法把劉老炮引到山下。

石光榮拍拍腦袋一副痛苦不堪的神情,說道:桔梗呀,俺求你了,別添亂行不?

桔梗瞅了一眼身邊的幾個人,接著便一把拉起石光榮,悄悄說道:走,你跟俺到那邊去說。

說完,便把石光榮拉拽到一棵樹下。

石光榮苦著一張臉,甩開桔梗說道:桔梗啊,俺石光榮求你了,你別整這些四六不靠的事。

桔梗一臉的認真,盯著石光榮問道:石頭,俺為啥去的關內?

石光榮眨巴著一雙眼睛說道:劉老炮把你抓去的呀,這誰都知道。

桔梗說:他為啥抓俺?

石光榮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了。

桔梗自問自答道:那是因為劉老炮喜歡俺。

石光榮明白了,接著說道:可這和上二龍山也是兩碼事呀!

桔梗說:是一碼事。

石光榮說:咋是一回事?

桔梗說:俺要去二龍山,就說俺要嫁給他,讓他明媒正娶俺。等俺上山時,你先把隊伍撤走。

石光榮望著桔梗,突然又猶豫起來,問道:劉老炮喜歡你不假,可他能信你的話嗎?

桔梗思忖道:事在人為!

就你一個人,你咋為呀,弄不好再把自己搭進去。說著,石光榮便替桔梗擔心起來。

桔梗突然動了感情,望著石光榮說道:石頭,別忘了爹娘是咋死的,他劉老炮逃到二龍山,就以為俺拿他沒辦法了。石頭,自從爹娘死後,俺做夢都是追劉老炮,二龍山現在是這個樣子,地形你也看了,別說是你,就是俺一個不懂打仗的人都知道,要想攻下二龍山有多難,你是可以帶著隊伍強攻,可那得死多少人,為了那幾十個土匪值得嗎?石頭,這些你想過嗎?

石光榮低下頭,似乎被說到了痛處,全然一副十分無奈的樣子。

桔梗接著說道:石頭,讓俺上山吧,早日替父母報了仇,俺就早一天不做噩夢。

石光榮認真地看了桔梗一眼,說道:可你這個樣子,俺不放心哪!

桔梗指著不遠處的那些戰士,說道:石頭哇,你不放心俺,俺心裏熱乎,知道你心裏有俺,可你為了這些戰士,你就忍心強攻嗎?

石光榮聽了,又一次把頭低了下去。

桔梗下定了決心,說道:石頭你同意俺得去,不同意俺也得去,隻要你答應俺進山你把隊伍調開就行。

把話說完,桔梗噔噔噔就走開了。

石光榮望著桔梗的背影,眼裏邊突然就蓄滿了淚水。

桔梗回到隊伍裏,想到自己馬上就要上山了,這一去生死未卜,也不知能不能生還,覺得心裏邊還有一些念想,便央求著王百靈給她記下來。

王百靈猶豫了一下,便望著她說道:桔梗,你這是要我幫你寫遺書啊?

桔梗點了點頭,說道:我說你寫就行了。

桔梗略思片刻,說道:俺要是光榮了,身上這身軍裝歸俺。俺要像一個戰士一樣穿著軍裝下輩子還去革命。一套被褥交給醫院,讓傷員們取暖。俺那個洗臉盆就給石光榮吧,讓他行軍累了燙燙腳……

王百靈一邊聽桔梗說著,一邊往一張紙上寫著。寫著寫著,雙眼裏竟噙滿了淚水,忍不住抽泣起來。

桔梗抬頭望著王百靈,順手把一綹散亂的頭發為她攏上,說道:百靈,你看你,哭啥哭,俺這不是假設嘛,又沒真死,你再幫俺想想,俺還有啥可交代的。

王百靈放下筆,突然問道:桔梗,咱不去不行嗎?

桔梗一拍大腿,繼續說道:對了,俺還想起件事來,醫院裏俺還有一身貼身的衣服,到時候給你穿,你洗個衣服也有個換的。

王百靈聽了,就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抱住桔梗,一邊流著淚水,一邊說道:姐,俺不讓你去二龍山,你不能去。

桔梗拍著王百靈的後背,笑著說道:傻妹子,俺這不是說的都是萬一的話嗎?你咋當真了?放心,就是俺有啥意外,也得把劉老炮身上的肉咬下一塊來,不能便宜了他……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桔梗準備上山了。此刻,桔梗已經換好了一身便裝,石光榮上上下下打量著她,突然想起什麽,便把兩枚手榴彈遞了過去。

桔梗看著手榴彈,問道:俺帶這個幹啥?

石光榮本是不想把話說明的,想了想,還是說道:你知道啥時候用。

桔梗把手榴彈一下子扔到地上,望著石光榮說道:俺不能帶它們,俺要讓劉老炮相信俺,隻有那樣,俺才能再見到你。

桔梗一邊這樣說著,一邊熱辣辣地望著石光榮。

石光榮的眼睛濕了,喃喃喊道:妹子——

桔梗突然輕鬆地一笑,說道:石頭,朝俺笑一個,俺不喜歡這樣,俺喜歡看你高興的樣子。

石光榮便像一個聽話的孩子一樣,十分勉強地衝桔梗笑了一下。

桔梗點點頭,說道:石頭,你好好等俺,俺為了還能看見你,一定平安回來!

石光榮忍著眼裏的淚水,使勁點了點頭。

桔梗又大大咧咧起來,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道:石頭,俺走了,記著,少看兩眼那個王百靈,人家有文化,看不上你,看了也白看。

說著,桔梗轉過身去,就像赴一場約會一樣,高高興興地便向山裏走去了。走了幾步,便又聽她饒有興致地哼唱起一首歌來:大姑娘美來,大姑娘浪,大姑娘坐在紅營帳……

唱著唱著,桔梗已是淚流滿麵。

石光榮一直怔怔地望著桔梗消失在那條山路上,這才轉過身來,麵對著尖刀營已經集合好的隊伍喊道:尖刀營,聽我命令,後撤十公裏。

張連長不放心地問道:營長,萬一桔梗有啥好歹咋辦?

頓了頓,石光榮突然咬著牙高聲說道:要是桔梗有啥好歹,尖刀營聽好了,咱們就是拚得一個不剩了也要拿下二龍山,聽懂了嗎?

眾人齊聲答道:明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