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黃昏以後,劉宗敏和袁宗第來到洛陽西關,李過和張鼐來到北關。李過和袁宗第的騎兵都改作步兵,攜帶著雲梯,按照白天選好的爬城地點,等候在城壕外的民宅院內。掩護爬城的弓弩手和火銃手都站立在臨近城壕的房坡上,隻等一聲令下,千百弓、弩和火銃對準城頭齊射。張鼐的騎兵列隊在西關和北關的大街上,肅立不動,而他本人卻立馬北關,注目城頭,觀察著守城的官軍動靜。雖然曾經同城內的官軍接上線,官軍情願內應,但是城外義軍仍然做好了不得已而強行爬城的準備。
大約在一更時候,有人在西門北邊的城頭上向城外呼喚:“老鄉,辛苦啦!想進洛陽城玩玩麽?”
城壕外的屋脊上立刻有人回答說:“老鄉,你們也辛苦啦。我們正在等著進城,你們一開門,我們就進去。老鄉,勞勞駕,把城門打開吧。”
城上笑著回答說:“你們想得怪美!我們得進宮去問一問福王殿下。他要是說可以開城門,我們就開;他要說不能開,我們就得聽他的。他今天拿出來一千兩白花花的銀子犒賞我們,官長一個人分到一兩,少的八錢,當兵的每個人分到了一錢多一丁點兒銀子,咋好不替他守城?咋好不替他賣命?”
城上城外,一片笑聲。有片刻工夫,城頭上在紛紛議論,城壕外也在紛紛議論。隨即,城外邊有人親熱地叫聲“老鄉”,說:
“聽說福王的錢多得沒法數,比皇帝的錢還要多。你們怎麽不向他要呀?嫌肉太肥麽?怕魚刺紮手麽?”
城上回答說:“嗨,老鄉,我們要,他能給麽?福王爺的銀錢雖然堆積如山,可是他還嫌向小百姓搜刮得不夠哩!王府是狗×衙門,隻進不出。我們如今還穿著國家號衣,怎麽辦呢?等著瞧吧。”
城外問:“老鄉,聽你的口音是關中口音,貴處哪裏?”
城上回答:“不敢,小地名華陰。請問貴處?”
城下答:“呀,咱們還是小同鄉哩!我是臨潼人,可不是小同鄉麽?”
城上快活地說:“果然是小同鄉!鄉親鄉親,一離家鄉更覺親。大哥,你貴姓?”
城下:“賤姓王。你呢?”
城上:“賤姓十八子。”
城下:“啊,你跟我們闖王爺原是本家!”
城上:“不敢高攀。不過一個李字掰不開,五百年前是一家。”
城下:“小同鄉,你在外吃糧當兵,日月混得還好吧?”
城上:“當兵的,過的日子還不是神仙、老虎、狗!”
城下:“怎麽叫神仙、老虎、狗?”
城上:“不打仗的時候,也不下操,遊遊逛逛,自由自在,沒人敢管,可不是賽如神仙?看見百姓,願殺就殺,願燒就燒,願搶就搶,見大姑娘小媳婦就摟到懷裏,她不肯就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可不比猛虎還凶?一旦打了敗仗,丟盔拋甲,落荒而逃,誰看見就趕,就打,可不是像夾著尾巴的狗一樣?”
城上城下,一陣哄笑。跟著,城上有人低聲警告說:“道台大人來了,不要說話!”那個華陰人滿不在乎地說:“管他媽的,老子現在才不怕哩!他不發老子餉,老子罵幾句,看他能夠把老子的尿咬了!”他的話剛落音,旁邊有人顯然為表示支持他,故意大聲說:
“如今李闖王大軍圍城,他們做大官兒的身家難保,也應該識點時務,殺殺威風,別他媽的把咱們小兵們得罪苦了。閻王無情,休怪小鬼無義!”
城下故意問:“老鄉們,有幾個月沒關餉了?”
城上那個華陰人調皮地回答說:“唉,城下的老鄉們,你聽啊!……”
城上正要用一首快板說出官軍欠餉的情況,忽然有一群人在月光下大踏步走了過來,其中有一人向士兵們大聲喝問是誰在同城外賊人說話,並威脅說,再敢亂說,定要從嚴追究。那個華陰人大膽地迎上去說:
“道台大人,你來得正好。我們的欠餉到底發呀不發?”
分巡道王胤昌厲聲回答說:“目前流賊圍城,大家隻能齊心守禦,豈是鼓噪索餉時候?賊退之後,還怕不照發欠餉,另外按功升賞麽?”
華陰人高聲嚷叫說:“從來朝廷和官府的話都算放屁,我們當兵的根本不信。你現在就發餉,不發餉我們就一哄而散,休想我們守城!弟兄們,今夜非要王道台發餉不可,休怕做大官兒的在咱們當兵的麵前耍威風,以勢壓人!”
城頭上一片鼓噪索餉,有很多人向吵嚷處奔跑,又有人從人堆中擠出來,向北門跑去。鼓噪的士兵將王胤昌和他的左右隨從們裹在中心,一邊謾罵著,威脅著,一邊往西北城角移動。西門外,袁宗第含著笑看看劉宗敏,說:
“咱們快進城了。”
宗敏笑著回答:“快到時候了。你吩咐弟兄們再同城上搭話,準備抬雲梯靠城。”
北門外,李過和張鼐立馬北關,起初隻聽見西城頭上和城外不斷說笑,後來聽見士兵鼓噪,吵吵嚷嚷地向北城走來,而北城也有人在奔跑,呼叫,有人喊著:“給兵主爺讓路!閃開!閃開!”又一群人匆匆地往西北城角趕去,顯然是總兵王紹禹親自去解決糾紛。張鼐急不可耐,向李過小聲問:
“大哥,趁這時叫弟兄們靠雲梯爬城怎樣?”
李過冷靜地回答說:“莫急,莫急。很快會讓你順利進城,連一支箭也用不著放。”
張鼐說:“趁現在城上士兵鼓噪索餉,我們的弟兄蜂擁爬城,城上決不會有人抵抗。快一點兒進城不好麽?”
李過傾聽著西北城角的吵嚷,注目城上動靜,嘴角流露出若有若無的一絲微笑,猶不在意地回答說:“快了,快了。你聽著城內的二更鑼聲。大概快到二更了吧?大概快啦。”
總兵官王紹禹在一群親將親兵的簇擁中騎著馬奔往西北城角。由於他的心情恐慌、緊張,加上年老體虛,呼哧呼哧直喘氣。這西城和北城的守軍全是他自己的部隊,他得到稟報說那脅持王胤昌、大呼索餉的還是他的鎮標親軍。他想趁著士卒剛剛鼓噪的千鈞一發時機,親自去解救王胤昌,使事情不至於完全決裂。當他走進鼓噪人群時,看見變兵們緊扭著分巡道的兩隻胳膊,一把明晃晃的大刀舉在他的脖頸上,喝叫他趕快拿出餉銀,饒他性命。王胤昌嚇得牙齒打顫,說不出話來。王紹禹想說話,但士兵們擁擠著,喧鬧著,使他沒有機會說話。王紹禹身邊的中軍參將大聲叫道:“總兵大人駕到!不要嚷!不要嚷!不得無理!”立刻有一個士兵憤怒地反駁說:
“現在李闖王的人馬就在城下。我等出死力守城,有勞有苦不記功,敘功升官沒有我們的份兒。我們若要撒手放開,破城陷藩與我們雞巴相幹!事到如今,哪怕他總爺?兵爺?”
一個軍官怕王紹禹吃虧,推他說:“此刻不是老總兵說話的時候,趕快離開!”
王紹禹的一部分親兵隨在士兵群中鼓噪,一部分簇擁著他的坐騎從城角小路下城,趕快逃走。有人舉刀去殺王胤昌,被王的親兵擋了一下,砍成重傷。那個親兵隨即被變兵殺死,而王本人卻在混亂中被左右救護,逃下城去。這時城內有打二更的鑼聲飛向城頭和城外。二更鑼聲敲響時,隻見幾個騎馬的變兵從西城向南城奔馳,同時大呼:“闖王進城了!闖王進城了!”城頭上守軍亂跑,有人逃命,有人成群結夥地滾下城去,爭先奔往福王府搶劫財寶。
看見城頭殺人,同時又聽見城內傳出來二更鑼聲,袁宗第和李過同時下令將士們立刻用雲梯登城。從西城到北城,同時有三十多個雲梯轉瞬間抬過幹涸的城壕,靠上城牆。將士們矯捷地魚貫登城。在前邊的將士們都是將大刀銜在嘴裏,以備在剛上城頭時倘若需要砍殺,免得臨時從腰間抽刀會耽誤時間。片刻過後,北城樓開始著火,烈焰衝天而起。在火頭起時,一群變兵將北門打開,向外大叫:“快進城!快進城!”張鼐見吊橋尚未放下,而橋兩邊幹城壕中密密麻麻地奔跑著李過的步兵,呐喊著,打著呼哨,蜂擁爬城,他不能使騎兵同步兵爭路,便在馬上大聲喝令開城的變兵:“快放吊橋!快!快!”恰在這時,李自成派幾個親兵飛馬來到北門和西門外,傳下口諭:破城之後,對城中所有現任大小文武官員,除非繼續率眾頑抗,一概不加殺害,也不拘捕,隻不許隨便出城。闖王還傳諭入城將士,要將這一條軍令在滿城曉諭周知。將士們聽到之後,都覺詫異,不明白闖王為何如此寬容。張鼐雖也不明白闖王的用意,但他的部隊是主要的進城部隊,所以馬上將闖王的軍令傳達全營知悉。他聽見背後在嘁嘁喳喳議論,回頭說:“不許說話!遵照闖王的軍令就是!”北關的吊橋落下來了。張鼐將馬鐙一磕,同時將寶劍一揮,大聲下令:“進城!”他首先率領親兵們奔過吊橋,衝進甕城。城樓正在大火燃燒,時有飛瓦和燃燒的木料落下。一個火塊恰好從張鼐的麵前落下,幾乎打著馬頭。他用劍一揮,將落在空中的火塊打到一旁,回頭大叫一聲:“快!”他自己首先衝進城去,大隊騎兵跟在背後,奔騰前進。奔到十字街口,張鼐又將劍一揮,大聲說:“分開!”於是騎兵分開,各隊由頭目率領,執行指定的任務。他自己率領三百名騎兵向福王府飛馳而去。
當將士們開始登上城頭的時候,劉宗敏就派人飛馬去向闖王稟報。西門因為掌管鑰匙的軍官逃走,臨時尋找鐵錘砸鎖,所以過了一刻鍾才打開城門。張鼐的留在西關等候的一支騎兵首先進城,布滿城內的街巷要道。按照事先商定,袁宗第和李過的人馬隻有一部分占領洛陽四門和登城巡邏,大部分留在城外。劉宗敏和袁宗第等張鼐的騎兵都進城以後,帶著一大群親兵進城。走沒多遠,在十字街口正遇著李雙喜率領一支騎兵和大約有兩百步兵,匆匆向右首轉去。劉宗敏叫住他,問:
“南門已經打開了?”
雙喜回答說:“南門、東門都打開了。城中的窮百姓一看見北門起火,就立刻驅散官兵、衙役,綁了洛陽知縣,打開南門。東門是潼關來的叛兵打開的,知府也被他們抓到了。”
宗敏又問:“你的人馬進來了多少?”
雙喜說:“我先帶進來二百騎兵、五百步兵,現在正在分頭將全城文武官員、鄉宦、富豪們的住宅前後門看守起來,任何人不準出進,到天明後開始抄查。”
劉宗敏一擺手,讓雙喜的人馬過去。隨即他同袁宗第來到福王府的西華門外,看見那裏已經有張鼐的騎兵守衛,街上殺死了兩個進府搶劫的官軍。他們下了馬,正要進宮去,看見李過從裏邊出來。袁宗第急著問:
“福王捉到了麽?”
李過說:“他媽的,福王父子都跑啦!”
宗敏問:“張鼐在哪裏?”
李過說:“他一麵繼續在宮中各處搜查,一麵抓了一些太監審問。”
他們三個人一時相對無言,都默思著福王父子如何能夠逃走和會逃往何處。正在這時,一小隊騎兵從西華門外經過,走在最後的是小頭目,懷抱闖王令箭,最前邊的是一個聲音洪亮的大漢。那大漢敲著銅鑼,高聲傳呼闖王的安民曉諭。
等這一小隊騎兵走過以後,李過急著出北門去部署將士們分頭搜索福王父子,趕快上馬而去。袁宗第也上馬奔出西門。劉宗敏走進西華門,想找張鼐問清情況。可是一到宮城以內,到處是殿宇樓閣,曲檻回廊,也到處有張鼐手下的將士把守宮殿門戶,有些人在院中匆匆走動。劉宗敏沒有工夫看福王宮中的巍峨建築和豪華陳設,喝住一個正在搜查的小校,怒氣衝衝地問:
“張鼐在哪裏?”
這個小校看見總哨劉宗敏如此生氣,嚇得變顏失色,趕快垂手肅立,回答說小張爺在望京門審問太監。劉宗敏又厲聲問道:
“什麽望京門?在哪兒?”
“就是宮城後門。”
宗敏罵道:“媽的,後門就是後門,什麽望京門!遠不遠?從哪兒走?”
小校說:“有一裏多路。宮院中道路曲折,門戶很多。我派人給總哨劉爺帶路,從這西甬路去較近。”
劉宗敏回頭對親兵們說:“去西華門外把馬匹都牽來!”
小校趕快說:“馬匹騎著走宮城外邊,繞道後門,反而快一些。小張爺有令,不論何人馬匹,不得走進宮城。”
劉宗敏看見這個小校竟然敢說出來張鼐的將令阻止他牽馬進宮,不覺愣了一下,但刹那間就在心中笑了,暗暗稱讚說:“小鼐子,這孩子,行啦。”他向背後的親兵們做個手勢,說:
“馬匹不要進宮,去幾個弟兄牽著繞到後門。”他又對小校說:“快叫人給我帶路!”
劉宗敏隨著引路士兵,帶著一群親兵,穿過一條長巷,轉了兩個彎,過了兩三道門,看見一座高大的房屋,門上用大鎖鎖著,門外有五六個弟兄守護。他問了一下,知道這裏叫做西三庫,藏的全是上等綾羅綢緞,各種瑪瑙、翡翠、珊瑚、玉器、金、銀、銅、漆古玩和各種名貴陳設。有三個穿著官軍號衣的屍體躺在附近。他繼續匆匆往前走,從後花園的旁邊繞過,看見有些弟兄打著燈籠火把在花園假山上下、鹿圈前後、豹房左右,到處尋找。鹿圈的門曾經打開過,有幾隻梅花鹿已經衝出圈來,在林木中驚慌亂竄。一過花園,又穿過一架白玉牌坊,就到了宮城的後門裏邊。負責把守宮城後門的李俊聽說劉宗敏來到,趕快來見。近來劉宗敏已同他廝熟,神色嚴峻地問道:
“子英,張鼐在哪裏?”
李俊回答說:“小張爺率領一支騎兵出城去了。”
宗敏問:“查到一點兒蹤跡麽?”
李俊回答:“剛才小張爺審問一群太監,知道破城時候,福王父子和老王妃、小王妃都換了衣服,由親信太監和一群拿重金收買的衛士護送,從這後宮門分三批出去上了城。隻是這留下的太監都不是親信太監,不許跟隨,所以出宮以後的蹤跡他們也不清楚。小張爺已經派了十起將士趁著月光在城上城下搜索,又派了一隊騎兵去截斷去孟津過河的道路,他自己押著幾個太監也出城去了。”
宗敏問:“福王的老婆、媳婦都逃走了?”
李俊回答:“是。趁著混亂,都逃出宮了。”
宗敏大怒,拍著腰刀罵道:“混蛋!你們這一群將領是幹什麽的?你們是想死麽?為什麽讓福王一家人從後門逃走?你說!你不要想著我不會先斬了你!”
李俊見宗敏如此盛怒,十分驚駭,但他竭力保持鎮定,回答說:“請總哨息怒,這事情罪不在我,也不在小張爺身上。攻城時候,原是沒料到西城門打開較晚,所以最初隻從北門衝進來一千多騎兵。到了離北門不遠的十字街口,兵馬分成幾股,有的去占據鍾樓、鼓樓和重要街口,有的去各重要衙門,有的去打開監獄。小張爺怕宮城的衛士會拚命抵抗,自己率領三百騎兵直奔午門,我也跟他一道去攻午門。另外一百騎兵奔往東華門,一百騎兵奔往西華門,李彌昌率領一百騎兵來奪望京門。沒想到這後宮門東西兩邊的街上有閘子門不能通過。等費力砍破了西邊閘子門,又遇著幾百亂兵從城上下來,打算進宮搶劫,有的已經蜂擁進宮。他們在後宮門外阻止道路。喝令他們散開,他們不惟不聽,還拿著刀槍對抗。李彌昌沒有辦法,下令衝殺,當場殺死了十幾個亂兵,殺傷了不少,才將亂兵驅散。等小張爺和李彌昌從前後兩路進入宮中,福王父子和兩個王妃已經找不到了。”
劉宗敏想了想,怒氣稍息,說:“叫別人留守這裏,你立刻多帶騎兵去幫同張鼐尋找。你將我的話傳給張鼐:別人跑了猶可,福王這老狗必得找到。逃走了福王,我稟明闖王,非砍掉你們的頭不可!”等李俊答應一聲“遵令!”轉身要走,宗敏又叫住他,走近一步放低聲音說:“子英,我如今不是把你當做從杞縣來的客人看待,是把你當做闖王的部將看待。你要明白,這個福王,他是崇禎的親叔父,民憤極大。咱們破洛陽為著何來?闖王將活捉福王的重擔子交給張鼐和你們一群將領挑,倘若逃走了福王,你們如何向闖王交賬?如何對河南百姓說話?如何對全軍將士說話?子英,盡管張鼐是在闖王和我的眼皮下長大的,他的兩個哥哥都是跟著闖王陣亡的,闖王和高夫人把他當兒子看待,你是林泉的叔伯兄弟,李彌昌他們又都是在闖王手下立過戰功,在潼關南原出死力保護闖王突圍的,可是今晚倘若逃走了福王,這不是一件小事。向來闖王的軍法無私,我老劉執法如山,你們不可忘記!”
聽了劉宗敏的話,李俊感到事情確實十分嚴重,而且深為激動,剛才在心中產生的那一縷委屈情緒跑到爪哇國了。他高聲回答說:“請總哨劉爺放心!不管他福王上天入地,我們一定要將他捉拿歸案。總哨的吩咐,末將一字一句都傳給小張爺知道。闖王的軍令森嚴,賞罰無私,總哨執法如山,末將等不敢忘記!”
他轉身大踏步走出望京門,將守門的事情交給一個頭目,留下五十名騎兵,將原來他率領的騎兵和西門打開後又來到的騎兵,足有四五百人,全部帶上,飛馬出城而去。隨即劉宗敏也走出宮門,看見他的幾名親兵已經將馬匹都從西華門牽來了。他望望附近地上躺著的一些死屍,還有被砍成重傷的亂兵在牆角呻吟,又看見不遠處的北城頭上已經有兵士巡邏。他轉回頭來向簇擁在背後的親兵們看了一眼,用低沉而威嚴的聲音說:
“上馬!”
早晨起來,李自成的傷風大體好了。吃過早飯,他正要動身進城,恰好有三個從一百六十裏外的汝州來的百姓到轅門求見,控告知州錢祚征誣民為盜、屠戮良民的罪惡。李自成接見了百姓之後,已經是巳時以後,就帶著牛金星、宋獻策、李岩等上馬出發。
從昨天晚上到今天清晨,劉宗敏曾三次派人飛馬向闖王稟報,所以關於義軍攻進洛陽後的重要情況,他全都知道。劉宗敏派的最後一個小校是卯牌時候從洛陽出發的,向闖王稟報入城以後的情況,並詢問闖王進城的時間,以便眾將領和老百姓在南門以外迎接。往日攻破一座城池,李自成常常是率領親兵親將,在喊殺聲中手揮花馬劍,同他的攻城部隊一起衝進城門;也有一兩次是他隨後進城,但也比較隨便,在他進城之後,很多城內老百姓還不知道。今天是他起義以來第一次改變了進城方式,要使洛陽人民看看“奉天倡義”的“王者”氣概和他的軍容。除闖王和牛、宋等原有的隨身親兵之外,特地從拱衛關陵行轅的中軍營挑選了三百將士,一律高頭駿馬,盔甲整齊,每人除寶劍、弓箭之外,還有一根白蠟杆紅纓長槍。在進入河南之前,部隊常在大山中的崎嶇道路上奔走作戰,將士攜帶長武器不便,所以以刀、劍和弓、箭為主要武器,正如人們所常說的“快馬輕刀”。自從進入河南以後,作戰的地理形勢和軍事形勢都發生了變化,所以在李自成的部隊中也出現了大量長槍。現在李自成從關陵往洛陽,隊伍的前邊是手持長槍的三百騎兵,每四人並轡前進。在他和牛金星等人的背後是一大群親兵親將。那長槍的槍杆、槍頭的長度一律,將士們左手攬韁,右手持槍,槍尾插在馬鞍右邊安裝的鐵環子上,槍杆直立,所以在初春的陽光下看去像一隊十分整齊的槍林,隨著馬的行走而波動。那磨利的槍頭和猩紅色的槍纓,以及緊隨著他的銀槍、白鬃的“闖”字大旗和紅傘銀浮圖,在陽光中特別耀眼。
早飯時候,裏甲敲鑼傳呼:百姓們在南門外迎接闖王。很多百姓一則平日恨透王府和官府,把李闖王看成救命恩人,二則兼有好奇心,巴不得早一點看見闖王究竟是什麽樣兒,三則南關外擁擠的人太多,簡直沒有下腳地方,所以很多百姓成群結隊,扶老攜幼,走到洛河岸等候迎接。約摸到巳時三刻時候,等候在洛河兩岸的老百姓中間紛紛地發出小聲驚呼:“看,來了!來了!”人們看見闖王走近,不約而同地跪到地上,但是他們卻不像看見福王和文武大官時候低下頭去,伏俯不動。他們都聽說闖王十分仁義,憐憫百姓,不威嚇人,所以大家抬著頭注視著闖王的騎兵來到。就在持槍騎兵到了麵前時,卻有人在地上小聲向身旁詢問:
“哪一位是闖王爺?哪一位是?怎麽沒有看見穿黃龍袍的?”
旁邊地上有人小聲回答:“闖王爺還沒有登極,不穿黃龍袍。”
“該不有一把黃傘?前邊該不有金瓜、鉞斧、朝天鐙?”
“別吭聲!來了,來了!”
李自成像往常一樣,穿一身青布箭衣,披一件羊皮鬥篷,戴一頂北方農民喜歡戴的半舊白氈帽,上有紅纓。他原來知道洛陽百姓和他的將領們要在洛陽南門外迎接他,卻沒有料到有成百成千的窮百姓來到洛河北岸上迎他。他又看見,在傍洛河的小街上和直到洛陽南關的大路兩旁,都有百姓迎接,每隔不遠就為他擺著香案,為他的士兵們準備著熱茶桶和稀飯桶。他的人馬沿路不停,緩轡前進。闖王不斷打量著路兩旁的歡迎百姓,為著不使百姓害怕,他特地在臉上掛著溫和的微笑。經過多年的奮戰、坎坷和挫敗,今日勝利地走進曾經是九朝建都的名城洛陽,又加上洛陽百姓如此在路旁歡迎,他沒法不感到心中激動。
離洛陽城門大約有兩三裏遠的地方,李雙喜和張鼐飛馬前來迎接,而劉宗敏、袁宗第、李過和大群將領都在南關外立馬迎候。李自成在將領們的簇擁中穿過南關,看見所有店鋪都開門營業,門前擺著香案,門頭上貼著用黃紙寫的一個“順”字,或寫著“順民”二字,而跪在道路兩旁迎接的老百姓的帽子上也大部分貼著一個“順”字。兩三年來,他有時也想著將來會奪得江山,建立新朝,但是他將來用什麽國號,卻沒有想過。就在這刹那之間,他的腦海裏閃出來“大順朝”三個字,同時想到了“應天順人”這句成語。但是他沒有機會多想,已經來到洛陽南門。他抬頭望了一眼,看見城牆很高,城樓巍峨,城門洞上邊有一塊青石匾額,上刻“長夏門”三個大字。剛看清這三個大字,他的烏龍駒已經走進城門洞了。
劉宗敏等將闖王接進道台衙門。這是劉宗敏暫時住的地方,在這裏主持全城的軍事、政治。李闖王離開關陵之前,已經知道福王和呂維祺都在黎明時候捉到。福王帶著兩三個心腹太監出城後藏在東郊迎恩寺中,被附近百姓看見,稟報張鼐,將他捉到;呂維祺正要縋城逃走,被張鼐的士兵在北城頭上捉到。闖王望著張鼐問:
“福王的世子朱由崧,還有老王妃、小王妃,如何逃走了?”
張鼐很害怕,趕快回答說:“現在已經查明,福王世子沒有跟他老子一道,他事先躲在安國寺,出城後由護送的衛士背著他逃到一個小村莊名叫苗家海,被我們的巡邏弟兄看見。弟兄們正要追上去捉拿他,他們從老百姓家裏搶了一匹馬,上馬逃走了。當時弟兄們不曉得他是何人,所以沒有繼續追趕。天明後在邙山腳下一個亂葬墳園中捉到了一個護送他的人,才知道他就是福王世子。老王妃和小王妃也是在混亂中縋城逃走,現在還沒有查出下落。我沒有捉到福王世子,請闖王從嚴治罪。”
闖王沉默片刻,說:“隻要捉到福王這個主犯,也就算了。現在既然城中的秩序如常,你將李公子的幾百騎兵交還給他。他今天下午做好準備,從明天開始由他主持,分別在三個地方賑濟洛陽饑民。”他轉向劉宗敏:“大軍進洛陽以後殺了多少人?”
宗敏說:“城上殺了幾個人,有的是亂兵殺的。福王宮中和宮門外邊死了三十幾個人。亂兵進去時殺死了一些人,有的亂兵又給我們就地正法了。”
闖王點頭,又問:“百姓看見捉到呂維祺有何話說?”
宗敏說:“我詢問他家中的一些丫環、仆人,還有一些街坊鄰居,知道呂維祺確實縱容悍奴惡仆欺壓百姓,洛陽人敢怒不敢言。將他捉到以後,百姓拍手稱快。”
闖王轉向牛金星問:“你看,呂維祺肯投降麽?”
牛金星已經不敢再流露救呂維祺的思想,回答說:“呂維祺曾為朝廷大臣,又以理學自命,一定不肯投降。既是小民恨之刺骨,殺了算啦。”
劉宗敏、袁宗第、李過都同時綻開笑顏,說:“牛先生說的是,殺了算啦。”宋獻策和李岩也一齊點頭。李自成見文武意見一致,心中高興,微笑點頭,又問:
“在洛陽的現任文武官員有逃掉的沒有?”
宗敏回答:“所有大小現任文武官員全未逃脫,都拘留在各自家中,聽候處置。”
闖王又向雙喜詢問了查抄福王府和各大鄉宦豪門的進行情況,便將話題轉到了如何放賑,如何擴大部隊的問題上去。午飯以後,他將李岩留在道台衙門準備放賑的事,然後帶著劉宗敏、牛金星、宋獻策和袁宗第離開道台衙門。
這時,正有一大堆百姓擁擁擠擠地看照壁上新貼出的《九問九勸》,而大街上凡是貼《九問九勸》的地方,都有成堆的人在擁擠著看。有的人在看的時候不由地咕噥著念出聲來,而有的人稍微放大聲音,有意念給別人聽。每處人堆中都有很多不識字或識字極少的窮百姓,他們擠進人堆的目的不是看,而是聽,聽了後好回去向街坊鄰居和家人轉述大意。有一個叫做李三景的老頭,人們都叫他李三爺。他原是一個小地主,田地大半被王府占去,生活困難,但又不會幹別的營生,每天大半時間坐茶館,度過了許多年。他識字很少,每當府、縣衙門張貼新告示時,他就趕快擠進人堆,裝做看告示的模樣,實際是聽別人念告示,記在心中,然後到茶館中大談起來。街坊的年輕人多知道他不大識字,看見他剛擠進人堆中,有時抬頭,有時低頭,裝做眼睛隨著告示上一行行的文字上下移動,便故意問他:“李三爺,這告示上寫的啥呀?”他毫不遲疑地回答說:“厲害!厲害!”李三景並未說錯,因為官府的文告十之八九不是催糧,要捐,便是宣布戒嚴和各種禁令,或出斬犯人。在洛陽內城就流行一句歇後語,河南人叫做“嵌子”,說道:“李三爺看告示——厲害!”現在李三景的帽子上貼著“順”字,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擠進人堆,目注文告,側耳細聽。一個陌生人從背後問道:“先生,李闖王的告示上說的啥事兒?”李三景隨口回答:“厲害!厲害!”過了片刻,他已經將《九問九勸》的全文聽了兩遍,那些揭露王府占田的問話特別合他心意。又有一個陌生人從背後問他時,他脫口回答:“痛快!痛快!”但是他立刻明白自己失言,害怕闖王的人馬離開洛陽後他會因這一句回答惹出禍事,趕快改口說:“說不得,說不得!”懷著興奮的心情,從人堆中擠了出去。
李闖王一起人步行往福王宮去,親兵們牽著戰馬走在後邊。當他們走到王宮前邊時,看見宮牆上也貼著《九問九勸》,擠著看的人更多,有些人擠不進去,隻好站在人堆背後,踮著腳尖,伸著脖子,從人們的頭上或頭和頭的空隙間往前看。有些聽的人們不住點頭,還有的忍不住小聲說:“好!好!說得痛快!”百姓們看見闖王等走近時,都轉身迎著他們肅立無聲,目送著他們過去。這種情形,在洛陽城中也是破天荒的。往日,倘若是王爺出宮,事先要清道靜街,不準閑人窺看;街上的人們如果回避不及,都得在街旁俯伏跪地,不許抬頭。如果是巡撫來到洛陽,街上也得靜街,跪迎,在巡撫的八抬大轎前走著衛隊、儀仗,還抬著香爐,裏邊燒著檀香,並有人鳴鑼喝道。即令是小小的洛陽知縣上街,也要坐四人轎,有一群衙役前呼後擁,有一人高擎著青布傘(作為儀仗用的)走在轎前,而跑在最前邊的兩個衙役擎著虎頭牌,一個牌上寫著“回避”,一個牌上寫著“肅靜”,在虎頭牌前邊還有一個衙役一邊跑一邊打鑼,一邊吆喝,使街上走動的百姓趕快往街邊回避。如今百姓們卻看見李闖王是另一個樣兒:衣飾儉樸,隨便步行,既無如狼似虎的兵丁前呼後擁,也不鳴鑼喝道,驅散街上百姓,有時還麵帶微笑地望望百姓,分明是叫大家不要害怕。等闖王一起人走進福王宮後,有一個聽人念《九問九勸》的白須老人禁不住歎息說:
“我活了七十多歲,頭一次看見有這樣的平民王!”
福王宮是將原來的伊王宮擴充改建而成,差不多將一座洛陽城占去了三分之一。李自成在宮中隻走了一半地方,看見到處是雕梁畫棟,金碧輝煌,向牛金星等歎口氣說:
“你們看,這宮城中不知有多少亭台樓閣,單是一座房子蓋成,加上裏邊陳設,花的錢就需要千百家中人之產。建成全部福王府,該花去多少銀錢?該浪費多少民力?該使多少人傾家破產?多少工匠民夫被折磨死去?媽的,他們朱家在全國有幾十處王府,單隻這一項,就會使人心離散,民怨沸騰!”
李自成出了金碧輝煌的福王府,上馬往周公廟了。事後,百姓們得知李闖王不肯留在王府,將行轅紮在周公廟,感到意外,也更增加了對闖王的敬佩。
李自成帶著劉宗敏、袁宗第和牛、宋二人到了周公廟,立即商議明日殺福王的事,決定明日由闖王親自在福王宮迎恩殿審問,然後推出洛陽西門斬首,派李過監斬,並決定今晚就由牛金星準備好處決福王的告示,以便明日上午在洛陽城內外到處張貼。商議完這事以後,闖王向宗敏問:
“呂維祺捉到後你問過沒有?”
宗敏說:“我今天忙得連放屁的工夫都沒有,還沒有審問這個老狗。”
闖王又問:“張鼐捉到他以後,他說了什麽話沒有?”
宗敏說:“聽張鼐告我說,天明時候,將他從北城牆根押往周公廟來,在西大街遇見福王,他叫著說:‘王!死生有命,綱常至重,反正都是死,不要屈膝於賊!’可是福王這老狗早嚇得魂不附體,呼哧呼哧喘氣,連路也幾乎走不動,隻是抬頭望望他,根本沒有聽清他說的啥話!”
闖王望著牛、宋二人問:“你們看,呂維祺何時處決?”
金星因闖王這一問,又動了救呂維祺的念頭,說:“呂維祺在海內尚有人望……”
宗敏立刻截住說:“狗屁人望!隻不過是他披著一張道學夫子的皮,他的狐群狗黨們替他吹捧,有些人不知底細,受了哄騙。試問問洛陽的黎民百姓,哪個人真正打心眼兒裏跟他一氣?他們呂家,倚勢欺人,坑害百姓,誰人不知?別說眾百姓沒有誰跟他一氣的,連他的眾多家丁、仆人也沒有一個跟他一心的。弟兄們在北城根找到他時,他身邊的家丁、仆人們將他扔下,跑散得一個也不留。他跑也跑不動,隻好蹲在枯草裏等待就擒。冤有頭,債有主。砍樹,要揀大的砍。他是洛陽一帶頂大的鄉宦,頂大的土豪劣紳,許多土豪劣紳的總靠山。不殺他,殺誰?”
闖王說:“呂維祺非殺不可。我是問何時處決。”
宗敏說:“現在就殺,免得以後洛陽會有人替他求情。今日殺呂維祺這條狗,明日殺福王那條狗,讓洛陽百姓們出出氣吧。”
闖王望著牛金星:“誰提審?啟東主持好麽?”
金星害怕落個殺呂維祺之名,趕快說:“呂維祺是卸任的兵部尚書,又是河洛人望,自然以闖王親自坐堂審問為宜。”
袁宗第搖頭說:“今日闖王聲威與往日不同,處決這條老狗,用不著親自審問。倘若牛先生不願主持,我看捷軒哥坐堂最好。”
宗敏毫不遲疑,說:“好,這件小事情交我辦吧。”
宗第說:“他叫福王不向咱們屈膝,大概他不會向你下跪,還會大罵。你得準備用刑。”
宗敏把眼睛一瞪,說:“他敢?他要敢,老子就有辦法叫他老實!”
過了片刻,呂維祺從囚室中提出來,押進周公廟的二門。他第一眼看見的是大殿前的卷棚下擺一張方桌,桌後坐著一個殺氣騰騰的人,怒目望他。他猜想這定然是李自成親自審他,不禁脊背發涼。簷前夾道站著兩行武士,一色手執明晃晃的大刀,肅靜無聲。他更覺害怕,但是他沒有忘孔子“殺身成仁”的古訓,竭力使自己保持鎮定。因為從二門到大殿前有相當距離,使他有不少胡思亂想的機會,忽而想著應如何不屈,如何慷慨盡節,忽而又後悔自己不該留在洛陽守城,致有今日。偶一抬頭,他望見大殿正中高懸的朱漆金字匾額“禮樂垂統”,忽然想起來一個月前曾與洛陽官紳士大夫議定,二月間將由他主持周公的春祀大典,屆時凡參與盛會的每人送給一部他著的《孝經本義》,借以教忠勸孝,挽救世道頹風,不料局勢變化得如此迅速,瞬息滄桑!他剛剛在心中歎息說:“完了!完了!”已經被押到了大殿卷棚前台階下站住,跟著有人命他跪下。他不肯跪,仍然牢記著自己是明朝大臣,不可對“賊”屈膝。但左右的武士又連聲喝叫,使他心驚肉跳,兩腿打顫,不敢看那些晃動的刀光劍影,更不敢正視一下坐在椅子上的人的威嚴神色。他低著頭,隻不跪下。士兵們見他不肯跪下,將他的頭猛一按,同時照他的腿肚上踢了一腳,喝一聲“跪!”呂維祺撲通一聲雙膝跪地,俯下身子,但還在心中鼓勵自己說:
“我是朝廷大臣,理學名儒,綱常名節至重……”
劉宗敏厲聲問:“呂維祺!你一生又做官,又講學。做官欺壓百姓,講學欺哄士民。今日你被老子捉到,死在頃刻。你在洛陽一帶盤剝窮人,欺壓小民,罪惡滔天,死有餘辜。你的這些罪惡,鐵證如山,老子今日不必審問。老子是鐵匠出身,是大老粗,偏要問你,你在南京丟掉兵部尚書的烏紗帽,回到洛陽,立社講學,到底為著什麽?你是想賺取一個講學的好名聲,掩著你和你們一家人的種種罪惡?你是想抬高身價,再到朝廷做個大官,幫助崇禎鎮壓全國百姓麽?趕快從實招供,不許吞吞吐吐!說出真心實話,老子不會叫你吃苦。要不,看老子會活剝你的皮!”
呂維祺顫聲說:“老夫講學,隻為傳孔孟之道,以正人心,挽頹風,振紀綱……”
劉宗敏不等他說完,冷冷一笑,嘲笑說:“我活了三十多歲,跑遍數省,還沒有看見你們口裏常說的‘道’是什麽樣兒,什麽顏色,多麽輕重,值幾個錢一斤。天下老鴰一般黑,盡都是強淩弱,富欺貧;官紳逞凶,黎民遭殃;口中仁義道德,行事男盜女娼。我壓根兒沒看見你們的道在哪裏!”
呂維祺抬起頭來反駁說:“不然,不然。天下萬世所以常存而不毀者,隻為此道常存。此道之存,人心之所以不死也。近日流賊遍地……”
宗敏將桌子一拍,大喝道:“住口!不許你再說‘流賊’!再說出一個‘賊’字,老子立刻拔掉你的舌頭!”
呂維祺渾身哆嗦,不再做聲。當他從囚室中提出來審問之前,曾經反複想過如何在李自成麵前不屈膝,不失節,不喪失大臣體統,要在青史上留下個“罵賊而死”的美名。他為著鼓勵自己,曾經將文天祥的《正氣歌》在心中默誦一遍。幾十年來他很喜歡《正氣歌》的一些句子,如“為張睢陽齒,為顏常山舌”;又如“孔曰成仁,孟曰取義,而今而後,庶幾無愧”。到了現在,這一切對他都沒有什麽幫助。他明白自己不應該跪在地上,而應該跳起來大罵“流賊”,寧叫打掉牙齒,割掉舌頭,至死罵不絕口,“殺身成仁”,樹立“天地正氣”。然而周圍的刀光劍影,威嚴神色,竟使他渾身軟弱,失去跳起來大罵的勇氣。劉宗敏對他怒視片刻,恨恨地哼了一聲,罵道:
“你王八蛋飽讀詩書,啥雞巴理學名儒,可是在真正大道理上你懂得個屌!無數百姓,被逼無奈,起來跟隨闖王造反。活不下去,起來造反,就是天經地義,合情合理。我們闖王的宗旨是打富濟貧,開倉賑饑;專殺貪官汙吏和土豪劣紳,為百姓伸冤報仇;免征錢糧,剿兵安民;對百姓平買平賣,秋毫無犯;日後打進北京,重建太平治世。這就是上順天命,下應人心。你說我們是賊麽?放你娘的屁!我們的造反就是起義,我們的大軍就是義軍,就是天兵。我們的李闖王所到之處,老百姓夾道歡迎,說是救星到了。我們的李闖王就是當今聖人,也就是你們讀書人最景仰的堯、舜、禹、湯。隻是你們這班讀書人,死不悔悟,隻知道替桀、紂盡忠,硬是不認識當今的湯、武,把當今的大聖人罵為‘流賊’。呂維祺,你說,我們闖王的行事,哪一點不比你們崇禎強過萬倍?呸!你們上自皇帝、藩王,下至文武官員、鄉紳、土豪,也連你這樣披著道學皮的鄉宦在內,隻會吮民脂膏,敲剝百姓,弄得有天無日,世道不像世道,處處哭聲,人人怨恨,男不能耕,女不能織,賣兒賣女,死亡流離……你們他媽的是真正民賊,是吃人虎狼。老子問你:你一家人在洛陽、新安兩縣共霸占多少土地?”
劉宗敏問:“你家祖上是種田的?還是做工匠手藝的?”
呂維祺回答:“老夫祖上十代,均以耕讀傳家。”
劉宗敏問:“自家耕田?”
呂維祺答:“雖非親自牽牛掌犁,然而經營農事,亦謂之耕。自古有勞心勞力之分,君子小人之別。故樊遲問稼,夫子稱之為小人。牽牛掌犁乃是小人之事,應由莊客佃戶去做,非田地主人應做之事。《詩》雲:‘饁彼南畝,田畯至喜。’這田畯就是經管小人耕種的農官。後世廢井田為私田,土地主人亦猶古之農官,教耕課織,使佃農免於饑寒,有何罪乎?”
劉宗敏竭力忍耐,冷笑著問:“你自己下過地麽?手上磨有膙子麽?”
呂維祺回答:“老夫幼而讀,壯而仕。出仕以盡忠君父,著書講學以宣揚孔孟之道。一生立身處世,無愧於心。今日不幸落入你們手中,願殺就殺,請勿多問。”
劉宗敏將桌子一拍,跳了起來,提起右腳踏在桌牚上,用兩個指頭向呂維祺的臉上一指,嚇得呂維祺趕快低下頭去。宗敏指著他的頭頂大聲說:
“老狗!我現在就要殺你,以平民憤。你知道你的罪惡滔天麽?”
呂維祺知道自己馬上就要死了,壯著膽子說:“我知道。第一,我是朝廷大臣;第二,我是聖人門徒,平生著書講學,宣揚仁義,教導忠孝。有此二罪,所以該殺。”
宗敏呸了聲,將唾沫隔桌子吐在呂維祺頭上,罵道:“老狗!豎起你的狗耳聽著!你們呂家幾代以來,有錢有勢,一貫魚肉鄉民,禍害地方。你們用重租高利,盤剝小民,霸占民田,逼死人命。因為官官相衛,府縣官不敢過問,也不願過問,使受害小民一家家冤沉海底,無處伸雪。自從李闖王來到河南府地方,百姓們才如見天日,紛紛奔赴義軍中控告你們一家罪惡。你說你平生替孔夫子宣揚仁義,教忠勸孝,盡是說人話,做鬼事,餓老虎口念‘阿彌陀’。你有幾百家佃戶,終年辛苦,出的牛馬力,吃的豬狗食,一年三百六十天難得一天溫飽。一到春荒,許多大人小孩出外討飯,許多人向你家磕頭求情,借錢借糧。你家每年放青麥賬照例是小鬥出,大鬥入,外帶高利盤剝。越是青黃不接,要命關頭,利錢越高。倘若到麥收後無力償還,你家管賬先兒就將算盤一打,走筆轉賬,利變成本,本再生利,像驢子打滾一樣。窮人家死了人,死了牛,也得到你家求情借閻王債。不知多少窮家小戶因為還不清你家的青麥賬、閻王債,有的人上吊投崖,有的鋃鐺入獄,有的賣活人妻,賣兒賣女,妻離子散。這,這,這就是你們的聖人之教,仁義之行,忠恕之道!你們家中,在總管之下有賬房,有十幾個管莊頭子,每個莊頭之下又有向佃戶們催租收租的賬先兒,掌鬥掌秤的大小夥計,還有跑腿的,盡是無賴。你家豢養的這班爪牙,好似虎、豹、豺、狼,又像催命判官,專會刻苛窮人,敲詐勒索,**人妻女。你放縱他們經管幾百頃田地,虐害窮人,這就是孔夫子傳授給你的仁義!佃戶們不惟交租五成,逢年過節,照規矩必向你家送禮。遇到你家和管莊頭子家有紅白喜事,還得送禮。你家隨時需要人力,不管叫誰,誰就得來,替你家白做活,不要你家分文。去年春天,你家在新安和洛陽兩處修蓋高樓大廈五十多間,除請了十個木匠師傅,不是全靠佃戶們白替你家做活?從脫坯燒磚,到砌牆上瓦,鐵木小工,運送材料,用去了上萬個工,車牛不算。你家沒有花一個工錢。這就是你呂維祺老雜種口口聲聲講爛了的仁義道德!”
劉宗敏截住說:“佃戶們是野人?你倒是他媽的吃人生番!放你祖宗八代的屁!”
呂維祺已經知道這審問他的人大概就是劉宗敏,心中想道:“我堂堂朝廷大臣,竟然跪在李自成手下的賊將麵前!”他害怕吃苦,不敢不跪,但聽了劉宗敏的怒斥,又不甘心。明知自己必死無疑,他鼓起勇氣替自己分辯說:
“老夫不幸今日落在你們手中,早將生死置之度外。士可殺,不可辱,請不要對老夫肆口謾罵。況且老夫去年蓋房子正值春荒,年饉劫大,叫佃戶們出力做活,使他們不至於饑餓而死,也不會出外逃荒,流離失所,為非作歹,觸犯國法,亦出自老夫一片仁心。至於叫佃戶們做活不付工錢,自古如此,豈是老夫例外?一個月前,老夫出私糧兩百餘石賑濟洛陽饑民,口碑載道,萬民感戴,將軍可曾聞乎?”
劉宗敏用鼻孔冷笑一聲,說:“他媽的!你披著理學名儒的皮,肚子裏裝滿了歪理。盤剝窮人,又叫人家白替你下死力修蓋房屋。你家住高樓大廈,畫棟雕梁,人家住茅庵草舍,不蔽風雨,還說是你的一片仁心!這話你怎麽說得出口?真是該死!老子知道你上個月曾拿出兩百多石發了黴的雜糧賑濟饑民,你用的什麽心,難道老子不明白?你是看見我們義軍聲勢浩大,洛陽十分吃緊,害怕義軍來攻城時饑民內應,所以你先請求福王出錢出糧賑饑,見他一毛不拔,你不得已才隻好將自家倉中的糧食拿出兩百多石放賑,想拿這一點發黴的陳糧一則在大戶中作個倡導,二則買住洛陽窮人的心,保住洛陽不破。往日你不放賑,為什麽直到情勢緊急時你才放賑?你家數代,盤剝小民不知多少萬石,到了刀臨頭上,想拿出兩百多石雜糧騙住洛陽城中饑民,當做買命錢,行麽?真會打算!”宗敏將桌子一拍,憤怒得胡須支奓,大聲喝問:“呂維祺!你說是也不是?著實招來!”
呂維祺低頭不語,背上冒著冷汗。劉宗敏並無意等待呂維祺招供,正要宣判,忽然從二門口傳進來一句撕裂人心的喊冤聲:
“將軍爺呀……小民冤枉!”
劉宗敏向二門一望,對左右輕聲說:“帶喊冤人!”
片刻之間,一個衣服破爛、麵有饑色、鬢發灰白的老婦被帶到丹墀上來,跪到地上,叩頭悲呼:“將爺呀,小民兩年來冤沉海底,無處控告。求將爺為民做主,為我這個孤寡無依的苦老婆子伸冤!”
宗敏問:“你有什麽冤?”
老婆子顫聲哭訴:“我一家三代種呂府的地,住在北邙山上,離黃河不遠。俺村莊的十幾家全是呂府佃戶,替呂府做牛做馬。兩年前,冬月天氣,呂府去人到俺村裏說,呂尚書家的太夫人忽然想吃新鮮的黃河鯉魚,街上沒賣的。尚書叫我們村裏人打開黃河冰淩捉幾十條鯉魚送到府上。我的兒子掉進冰淩下邊淹死了,他爹凍傷,到呂府哀求賞副棺材,賞點銀子埋殯,被呂府管家為積欠舊債罵了一頓,勉強賞了五兩銀子,還說這是呂府無量恩德。他爹生了悶氣,又哭兒子,一病不起,含冤而死。我討飯進城,控告呂府害死民命。無奈呂府勢大,府、縣官都不肯管,使小民哭天無路。將爺呀,懇求你明鏡高懸,照見百姓苦情,叫呂維祺替我的兒子償命,替俺孩子他爹償命。我就是死到陰曹地府,也不忘你的大恩。求將爺為小民伸冤!”
呂維祺推諉說:“此係家人所為,老夫亦有所聞。”
“狗屁!你隻是也有所聞?你在冰凍天氣想孝敬你媽吃黃河鯉魚,有這事麽?”
“此事屬實,原是老夫的一片孝心,沒想到有人失足落水……”
宗敏將桌子猛一拍:“狗屁!不打開冰淩捉魚,如何能落進水裏?那麽冷天,你想行孝,為何不自己去破冰捉魚?”
“老夫是讀書做官的人,不會打開黃河堅冰。”
“你們讀書人瞎編的《二十四孝》上不是有王祥臥冰麽?你想行孝,為何不去黃河臥冰?”
“……”
二門口又有幾個人接連喊冤,聲聲刺人心肺。劉宗敏傳令將喊冤的人們全放進來,霎時間在丹墀上跪了一片。他們一個接一個控訴呂府罪惡,有些事情駭人聽聞。劉宗敏沒有等控訴完,對百姓們說:
“我也是受苦出身的人,你們受呂維祺一家人的苦我完全明白,全無虛告。我奉闖王之命,今日將呂維祺判處死刑,家產抄沒,所有田地歸佃戶和窮鄉親們自耕自食。”他轉向呂維祺宣布說:“呂維祺!你老狗血債累累,罪惡滔天,本該淩遲處死,姑念你在洛陽日子不久,從寬判為斬刑,立即處決!”他向左右一望,大聲喝令:“刀斧手!快將這老狗推出斬首!他要是膽敢在臨死前罵出一聲就多砍十刀,罵十聲多砍一百刀。快斬!”
呂維祺立刻被兩個士兵從地上拖起,剝去外衣,五花大綁,脖後插上由隨營文書剛才準備好的亡命旗。他不敢罵出一句,越發渾身顫栗不止,但竭力保持鎮定,鼓勵自己不要出醜。當他正要被推著走下台階時,聽見劉宗敏又叫他轉來,聲音並不像剛才那樣的怒如虎吼,心中不禁一閃:“莫非不殺我了?”劉宗敏等他被重新帶到麵前,用壓抑的口吻說:
“呂維祺,你是進士出身,理學大儒,我劉宗敏是打鐵的出身,鬥大的字兒認識不過兩牛車。可是在將你押赴刑場之前,我還有幾句話要教訓你。我聽說你講學很重《孝經》,還著了一本什麽雞巴書呈給崇禎。天下每年不知有多少做父母的餓死,凍死,被官軍殺死,被大戶欺壓死,被官府殘害死,留下孤兒棄女,向誰行孝?千千萬萬的黎民百姓寒無衣,饑無食,如何行孝?你家奴婢成群,一呼百應。這班大小奴婢們賣身到你家,誰能夠孝敬自己的親生父母?你平日講孝道,不是滿口放屁麽?我的老娘也是餓死的。我沒法替她行孝。我現在殺你這種鄉宦豪紳,就是替我的老娘報仇,也是替她老人家行孝。管你什麽理學大儒,兵部尚書,在我劉宗敏麵前算不了屌毛灰!”他將下巴一擺:“趕快推出斬了,替洛陽一帶百姓伸冤!”
“我不是在做夢吧?難道這就是慷慨成仁麽?……”
第二天,即正月二十二日,陽光明媚,天無纖雲,顯得特別溫暖。昨天處決呂維祺的事情使洛陽百姓大為轟動,但人們並不滿足,都在等候啥時候處決福王。今天一清早就哄傳著將在正當午時出斬福王的消息,所有的大街小巷都沸騰起來。約莫巳時剛到,那處決福王朱常洵的布告,上列著福王的十大罪款,已經在城內大街上和四關張貼出來。人們聽說將福王判處死刑的法堂就設在福王宮迎恩殿前,而處決他的地方就是西關外的舊刑場,所以巳時左右,從周公廟到王宮,到刑場,到處擠滿了等候觀看的男女老少。特別是刑場周圍,更是人山人海。
當福王朱常洵從周公廟押往法堂,從西關和西大街走過時候,沿路兩旁百姓不斷地有人發出恨罵。有一個人咬牙切齒地對著他罵道:
“你媽的作威作福,竟然也有今天!”
李自成提前來到宮中,一麵巡視查抄王府財物糧食情況,一麵等候審訊福王。當一個將領向他稟報說福王已經提到時,闖王回頭輕聲說:“升堂!”一聲傳呼,隨即從迎恩殿的漢白玉陛階下邊響起來一陣鼓聲。李自成率領劉宗敏、牛金星、宋獻策等文武大員,緩步走出便殿,從一個叫玉華門的西角門來到迎恩殿。這迎恩殿是王府主殿,十分雄偉,黃琉璃瓦閃耀金光。殿裏正中間設一朱紅檀木描金鏤花王座,上鋪黃緞座褥。前簷有七尺深,鬥拱,飛簷,彩繪承塵,四根一人抱不住的朱漆柱子。當年建成王宮時候,一位大學士奉萬曆皇帝“聖旨”撰寫了一副對聯,極盡歌頌之能事。如今這朱漆描金雲龍對聯被義軍士兵在上邊塗了兩塊馬屎,仍然懸掛在中間的兩根柱子上:
福祉滿河洛普天同慶
王業固嵩嶽與國並休
迎恩殿的前簷外是三級漢白玉台階。台階下是一片平台,俗稱丹墀,磨光的青石鋪地,左右擺著鎏金香爐、大鼎、仙鶴。丹墀三麵都圍著漢白玉欄板,雲龍柱頭,雕刻精美。平台前是七級石階。下了石階,正中間是一條寬闊的石鋪甬路,把院子平分兩半。甬路兩邊院中栽著鬆、柏,兩邊是廂房,俗稱朝房。這個院子的正門叫做迎恩門,也是五間蓋著黃琉璃瓦的樓房,下有並排三座六扇朱漆大門。出了迎恩門外是一個很大的院子,兩邊有廊房、鍾樓和鼓樓,正門就是端禮門。在端禮門和迎恩門之間有並排三座白玉雕欄拱橋。修建福王府時特地從洛陽城西的澗河引來一股水,進城後流在地下,到迎恩門外的院中時變為明流,改名福水,所以這三座橋就叫做洪福萬年橋,簡稱洪福橋。今天闖王特諭守衛將士,可以放百姓進入午門和端禮門,直到迎恩門外。這時,迎恩門六扇巨大的帶釘朱門大開。迎恩門外密密麻麻地擁擠著看審問福王的百姓。迎恩門內,甬路兩邊,每邊站立著兩百士兵,靠近迎恩門那一端的一律手執長槍,靠近丹墀這端的一律手執寶劍,而迎恩門也有眾多士兵守衛,不許百姓進來。王座抬放在迎恩殿的門外簷下,王座前擺一長桌,掛著繡緞桌圍,也是迎恩殿中的原有陳設。東西兩邊各擺三把太師椅,都有猩紅坐墊。鼓聲停止,李自成在王座上坐下,然後牛金星、宋獻策、李岩在東邊坐下;劉宗敏、袁宗第、李過在西邊坐下。
福王從西朝房中押出來了。有兩個身材魁梧的士兵在左右架著他,一直架上丹墀,雙膝跪下,俯伏地上,離闖王的案子大約有一丈遠近。闖王厲聲喝問:
“朱常洵,你犯下彌天大罪,民怨沸騰,今日有何話說?”
福王不住叩頭,聲音哆嗦地說:“小王有罪,小王實實有罪。哀懇大王饒,饒命!小王……”
闖王又厲聲問:“狗王!我問你,你老子坐天下四十多年,百般搜刮天下百姓,有一半金銀財寶都給了你,運來洛陽,又替你霸占了兩萬頃膏腴良田,封你為福王,你這福從何而來?”
福王叩頭出血,哆嗦說:“小王有罪。小王有罪。小王沒福,該死。懇大王饒小王狗命。”
闖王又問:“你的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是從地上冒出來的?到底是從哪裏來的?說!快說!”
福王哆嗦說:“小王該死。這福字是小王封號,小王實實沒福。”
闖王見他語無倫次,答非所問,將驚堂木猛一拍,大喝道:“混蛋!你不肯照實供認,本帥替你說出!你的福就是作威作福,殘害百姓,錦衣玉食,荒**無恥。你的銀錢無數,珠寶如山,單說倉庫中的糧食就有幾十萬石。你這福,既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也不是從地下冒出來的,完全來自老百姓身上。你的每一件珠寶,每一兩銀子,每一顆糧食,都浸透了天下百姓的汗水、眼淚、鮮血。你個狗王知呀不知?”
福王叩頭說:“小王有罪。小王有罪。這都是萬曆皇爺所賜。小王該死。”
闖王又喝道:“你身為親王,富甲天下,當如此饑荒年景,不肯發分毫庫中金銀,不肯散一粒糧食,賑濟饑民,你該不該死?”
福王哆嗦說:“懇大王饒命。懇大王……”
闖王大喝道:“拉下去,將這個奴才狠打四十板子,然後再問!”
左右侍衛一聲吆喝,將福王拖下丹墀,剝掉衣服,按在甬路中間,扒開褲子,露出來雪白的肥大屁股。迎恩門外千頭攢動,一片擁擠。站在丹墀下的小將一聲喝令“行刑”,那個手執長竹板的士兵開始打起來。他胸中充滿仇恨,每一下都打得很重。福王本來早已嚇得半死,加上平日荒**過度,身體虛損,又自幼嬌生慣養,所以受不了皮肉之苦,起初還拚命哀呼,等打到二十多下時已經聲音漸弱。闖王和行刑士兵都以為他是假裝的,繼續狠打。打到三十多下,竟然沒有聲音了。行刑士兵用手摸摸他的鼻子,快要沒有氣了。一名小校立刻取來半碗冷水,向福王的前額上噴上兩口,使他蘇醒。犯人重新被帶上來,癱軟地伏身跪在闖王麵前,渾身哆嗦,低聲哀懇饒命。闖王大聲說:
左右侍衛立刻將福王重新五花大綁,並將他的鬆散的頭發挽到頭頂,插上亡命旗,推擁著向午門外走去。而在門外不遠的大街上,正在將王府的地畝賬冊、霸買的田契、奴仆賣身文約等等,燒成一堆大火,紙灰飛揚。百姓圍觀得擁擠不透,個個稱快,有不少人激動得流下熱淚。
從洛陽西大街到西門外刑場,街道兩旁早已站滿了百姓,看福王怎樣被押赴刑場。刑場上,每隔五步站一步兵,不讓群眾擠近監斬台和台前的一片空場;刑場外圈,在擁擁擠擠的人群背後,每隔十來步站一個騎兵。監斬台的兩邊和背後,整整齊齊地站立著一層步兵、一層騎兵,步內騎外,肅靜無聲。所有這些步兵和騎兵,都穿著綿甲,外罩深藍襠。襠的前後心都有一塊圓形白布,繡著“闖”字。箭上弦,刀出鞘,威風凜凜。這監斬台是原有的一個土堆,本來很小;昨日下午,李過派一百名弟兄添土,打夯,整平,比原來增大一倍。
監斬台下,刑場周圍,旌旗飄揚,刀、槍、劍、戟耀眼。老百姓望著這威武森嚴場麵,情緒振奮,感慨萬端。有一個花白胡須的莊稼老頭小聲歎息說:
“唉,這個殺場,自古以來隻殺老百姓,不知屈死了多少性命,從來連一個官兒也沒殺過,今日卻要殺王了。連福王也可以殺,從前我連想也不敢想!”
旁邊一個生著連鬢胡子的中年人用鼻孔哼了一聲,接著說:“管他媽的啥金枝玉葉,龍子龍孫,封王封侯,為官為宦,平日作威作福,耀武揚威,騎在老百姓的頭上過日月,隻要犯到闖王手裏,都不值一個皮錢。在永寧,不是已經殺過萬安王麽?別看福王是‘當今’的親叔父,一刀下去,喀嚓一聲,同樣腦袋落地,血濺黃沙,屍首扔給狗吃,有雞巴‘福大命大’!”
另一個中年人憤憤地說:“自古是富了王侯,苦了百姓。天下亂了這十幾年,也隻有李闖王真能替窮百姓伸冤報仇!”
在附近一個地方,也有幾個人在小聲談話。一個瘦弱的、手拄拐杖的老人說:
“從前,每年隻在冬至殺人。從崇禎七年以後,每年四季都殺人。從前人命關天,把人判了死罪,還得層層上詳,等候刑部批下,才能冬至處決。後來殺人像殺雞狗!……”老人歎口氣,接著說:“就在這個地方,有一年就殺過幾百人。小百姓遇到災荒,餓得沒辦法,偷一點,搶一點,不論罪大罪小,十之八九都判成死罪,也不上呈刑部候批,說殺就殺,據說這是‘治亂世用重典’。有一陣天天殺人,我親眼看見有一批就殺了二十七個,裏邊有婦人、小孩。”
一個有癭脖子的中年人說:“所以大家都說闖王來得好。闖王一來,就把世道翻了個兒:昨日殺呂尚書,今日殺福王。人家隻殺官,不殺百姓。”
一個臉孔浮腫的青年饑民從旁插了一句:“這才叫替天行道!”
突然,從城內奔出來一群百姓,同時傳過來一陣鑼鼓聲和軍用喇叭聲,使刑場周圍擠滿的百姓登時激動起來,轉過身子,萬頭攢動,齊向城門張望。過了片刻工夫,一陣馬蹄聲響,一麵大旗前導,接著五十名騎兵簇擁著李過出了城門,向殺場奔來。李過到監斬台前下馬,登上台去,坐在中間,左右侍立著幾位偏將和別的頭目。老百姓想看清楚監斬的這位將領,有的知道他是李過,有的誤以為他是劉宗敏,都想往前擠,後邊的推動前邊,可是前邊的被步兵擋住,不許向前。你擁我擠,秩序亂了起來。李過下令叫前邊的十排人就地坐下,才恢複了剛才的會場秩序。
但是不過片刻工夫,場中的秩序又亂了起來,剛才坐在地上的人們也紛紛起立。所有的人們都向城門張望,個子矮的人們就踮著腳尖,伸長脖頸,仰著下巴。從西門走出一隊人馬,押著福王來了。
走在前邊的是二十名步兵,分成兩行,張弓搭箭,虎視左右和前方。接著,又是二十名步兵,一色手執紅纓長槍。跟著,兩名刀斧手帶推帶架著福王出來。再後邊又是二十名步兵,手執寶劍。最後是一名小將,同親兵們騎著戰馬。多數人都沒有看見過福王是什麽樣兒。整年他不一定出宮一次;縱然出宮,人們都得回避;回避不及,也隻能俯首跪在街旁,不許抬頭望他。如今凡是沒有看見過他是什麽樣子的,都想看個清楚;那些曾經有幸偷看過他的,也想看一看他在臨刑以前是什麽情形。刑場上擁擠得更凶了。有的體弱的被擠個趴叉。步兵從幾十層人堆中分開一條路,將犯人押解到監斬台前,喝令跪下。他往地上一跪,幾乎倒下。一個刀斧手踢他一腳,喝道:“跪好!”他猛一驚,似乎有點清醒,勉強用兩手按地,保持半跪半伏的樣子。人群裏有人不自禁地罵道:
“他媽的,孬種!”
原來擁擠在王宮前邊的百姓們趕來遲了,得到守城義軍允許,從西門內奔上城牆,擠滿了西門右手的一段城頭,隔城壕俯瞰刑場。當有些百姓還在陸續上城時候,午時已到,從監斬台的後邊向空中發出一聲炮響,震得全場一驚,有兩三匹戰馬振奮嘶鳴。炮聲剛過,李過喝令刀斧手準備行刑。兩個刀斧手將福王從地上拖起來,推到離監斬台五丈以外,使他麵朝正南,對著百姓跪下。第二聲炮響了。站在右邊的刀斧手將犯人脖頸後插的亡命旗拔掉,扔到地上,隨即走開。犯人已經失去了勉強自持能力,癱在地上。刑場上萬頭攢動,屏息無聲。第三次炮聲一響,站在犯人左邊的刀斧手用左手將犯人的發髻一提,同時喝道:“跪好!”說時遲,那時快,人們隻看見陽光下一道白光一閃,福王朱常洵的頭顱飛落地上,一股鮮血迸出三尺以外。從刑場到城頭,看斬的百姓們迸發出震天動地的齊聲喝彩:
擔任行刑的這個刀斧手向前兩步,彎腰提起來福王的頭,走向監斬台去。遵照李過的命令,這頭將帶進城去,懸掛在宮門前的華表上,即古人所說的“梟首示眾”。在刑場中間擔任警戒和維持秩序的步兵都撤到監斬台下,聽任百姓觀看福王的屍體。在前邊的百姓們一擁而上,立刻將福王的衣服和褲子剝得精光。有人剖開他的胸膛,挖出心肝拿走。有人從他的身上割走一塊肉。頃刻之間,屍首被分割得不成樣子,而後邊的百姓們繼續往前邊擁擠。
李過帶著幾個偏將走下監斬台,上了戰馬,喇叭一吹,鑼鼓開路,率領著步、騎兵回城而去。將走近城門口時,遇見從城內走出一個小校,捧著闖王的一支令箭,後邊跟著一個太監模樣的中年人,還有一個中年和尚和兩個青年和尚,他們的背後跟著一輛牛車,載著一具桐木白棺材。他們避到路邊,等候李過帶著人馬過去。李過駐馬向捧令箭的小校問:
“他們是什麽人?”
小校回答:“回將爺,這個人是福王宮中的承奉太監,那位師父是迎恩寺的方丈,法名道濟,剛才他們到東華門向闖王乞恩,要來收殮福王的屍首,已蒙闖王恩準。不過闖王說,他們可以先將福王的身子收殮,福王的頭要懸掛三天以後才能給他們。他們害怕福王的民憤很大,會將他們打死,所以求闖王發下令箭,好來收屍。”
李過點了一下頭,策馬進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