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慧梅啟稟闖王,說紅娘子將軍聽說總哨劉爺已經回到老營,要來花廳參見。夫人叫她來請示闖王:是讓紅將軍此刻就來好呢,還是等劉爺休息以後再來。自成望著宗敏笑一笑,隨即對慧梅說:

“你回稟夫人和紅將軍,就說紅將軍連日辛苦,昨晚又騎馬走了一夜,請快休息吧。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禮。劉爺也沒休息,等他休息一陣,就到後宅去拜望紅將軍。”

慧梅剛剛退出,李雙喜進來稟報,說從洛陽來的幾個老百姓已經到了。闖王很高興,問:

“他們現在哪兒?”

“他們從五更走到現在,都還沒有吃早飯。我叫他們暫在馬棚中烤火休息,叫夥房弄一點熱湯熱窩窩頭給他們吃。”

“他們吃過東西,你就把他們帶來見我。他們來了幾個人?”

“一共來了五個人。三個人是從洛陽來的,一個是從偃師來的,還有一個是從新安來的,在我漢舉叔的老營中遇到一起,結伴前來。”

兩三天前,袁宗第從宜陽差人來向闖王稟事,順便稟報說不斷有洛陽百姓到宜陽軍中,暗地歡迎和懇求義軍快破洛陽,他將挑出幾個人來得勝寨麵謁闖王。闖王這兩天就在等候著從洛陽來的百姓,所以盡管李公子才到,正在談論軍國大計,他也要抽出一點時間同洛陽來的百姓見見。他又向雙喜問:

“那從偃師和新安來的百姓也是控訴福王的?”

“不是。他們是來控訴官紳大戶,懇求咱們前去破城的。”

“啊,這一帶窮百姓到處都是一樣,巴不得咱們的義軍早到!”闖王輕輕地說了一句,隨即告訴雙喜,那從新安和偃師來的百姓由他同他們談談,隻將洛陽的三個百姓帶來。雙喜退出以後,闖王笑著對李岩說:“剛才正要聽聽足下的均田高論,中間連著有人打斷。你快接著剛才的話談下去吧。”

李岩欠身說:“麾下起義為的是濟世救民,一定洞悉貧富懸殊為千載禍亂根源。如何革此積弊,想必是成竹在胸。岩隻能略陳淺見,如言之不當,尚乞恕罪。”

自成笑著說:“咱們自家人說話,請林泉兄不必客氣。說起均田、均賦,確實是國計民生大事。起義以來,我走過好幾省,看見到處都是田土不均,富者太富,貧者太貧。窮人餓死,富人撐死。我們起義首領中有人自號平均王,有人自號鏟平王,都是夢想著有朝一日能夠把這個大大不平的世界打爛,重新擺平。可是怎樣鏟平,怎樣平均,誰都心中無數。這件大事,我同啟東也談過,可是因為事情忙,沒有深談。今天你來了,很想聽聽你的高見。”

李岩說:“這土地不均、貧富懸殊的事,自古以來就是個極關重要的症結。明朝二百八十年積弊至今,田土極其不均,貧富極其懸殊。全國土地大約有七百零一萬三千九百多頃,可是到處都是沒有土地或僅有很少土地的人。土地都到哪裏去了?十之八九的土地都被皇室、藩王、勳戚、宦官、大臣、鄉宦所占。拿皇室來說,雖然天下的土地都是皇帝的,可是皇室還另外占了許多土地,由宮中太監經管,稱做皇莊。各地分封藩王,又各有許多王莊。公主、郡主,也有莊田。太監有莊田。勳戚有莊田。都是奪之於民,其數目十分驚人。所以全國壟斷土地最多的是皇室、藩王,其次是勳戚、太監、大臣、鄉宦。素聞啟東老年兄熟於本朝掌故,定必能源源本本指出這壟斷土地的實際情況。”

闖王說:“啟東,你說說。”

牛金星拈了拈胡須,說:“皇莊之名,始於憲宗朝。但憲宗以前即有許多宮莊,實際也就是皇莊。孝宗時候,在畿內有五處皇莊,共地一萬二千八百餘頃。武宗即位一個月就建立了皇莊七處,後來增加到三百餘處。包括宦官、外戚莊田在內,共二十萬零九百餘頃,另外還有先年侵占的莊田共二萬零二百多頃。武宗以後,皇莊所占土地的情況不詳。無論如何,皇帝既然四海之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卻又強奪民田以為皇莊,使無數小民失去土地,流離失所,這是明朝的最大弊政。”

劉宗敏憤憤地說:“可惡!可惡!”

李自成帶著深沉的感情說:“將來有朝一日,我們會將所有皇莊統統交還百姓,以後永不許皇室再霸占百姓土地。”

牛金星接著說:“再以諸王來說,所占民田之多,更為駭人聽聞。目今分封在全國諸省的有親王數十人,郡王更多數倍。以河南一省而論,郡王且不去說,親王有八:在開封的是周王,有良田一萬餘頃。在南陽的有唐王,在汝寧的有崇王,在禹州的有徽王,在彰德的有趙王,在懷慶的有鄭王。這幾個王,每家有良田大約數千頃到萬頃。在衛輝的有潞王,有良田四萬頃,大部分土地是在湖廣。如今潞王是第二代,他的父親是萬曆皇帝的同母弟,在之國之前,住在北京的潞王邸,王店、王莊遍於畿內。之國以後,散在畿內的王店、王莊都交還皇帝,改稱皇店、皇莊。他除在河南、湖廣兩省占有良田四萬頃外,還有皇帝賜的鹽引專利。王店之中有許多是當鋪,高利盤剝小民。”

宋獻策插話說:“從萬曆以來,皇店很多,不惟與商人爭利,而且買賤賣貴,盤剝百姓,甚於商人。幾年前我去北京一趟,在保定、真定、宛平都看到各種皇店,有綢緞店、百貨店、藥材店,也有當鋪。在通州城內,我還看見有一個皇家開的糧店,五間大門麵,三進大院落,旁邊還有車馬大院。聽說這個皇店利用漕運,從江南運米到京畿牟取暴利,還勾通運糧官校,將國家糧食作為店中私糧出售,沒人敢吭一聲。至於太監、皇親和勳舊們在北京、天津、畿輔各處所開設的店鋪,那就更多不勝說了。曆代以來,皇室與商人爭利,莫如明朝為甚。”

劉宗敏罵道:“他媽的,什麽皇帝、親王,盡是喝血鬼,吃人魔王!”

金星接著說:“咱們正準備去攻破洛陽,活捉福王。這福王所占民田情況,各位都清楚,不用說了。朱家一族的親王、郡王、公主、郡主……凡有封號的,都有祿米。祿米之外,又強占大量土田,百姓安得不窮?”

闖王問:“他們朱姓皇族的每歲祿米,大約多少?”

金星說:“這數目說不清楚,但實在多得怕人。按照定製:親王除嫡、長子襲封外,其餘皆封郡王。親王每人每歲祿米一萬石,郡王每人祿米二千石。郡王除嫡、長子襲封外,其餘皆封鎮國將軍,祿米一千石。郡王孫封輔國將軍,祿米八百石;曾孫封奉國將軍,祿米六百石;玄孫封鎮國中尉,祿米四百石;五世孫封輔國中尉,祿米三百石;六世孫以下世授奉國中尉,祿米二百石。這是就男子一支說的。還有女的一支,從公主、郡主、縣主到鄉君,一落地就有祿米。朱家宗室……”

劉宗敏截住說:“乖乖!他們朱家皇族,什麽事不做,什麽心不操,吃得飽,穿得暖,每個人老婆一大堆,宮女一大群,看看他媽的,一代代會養出多少兒子,每年國家得給他們多少祿米!”

牛金星接著說:“宗室人口日繁,所費祿米日多,使國家難以負擔。成化以後,每遇災荒,隻能發一半祿米,但國家仍然發不出來。嘉靖年間,全國每年上運京師米四百萬石,而在京宗室祿米就需要八百五十三萬石。萬曆初年張江陵當國時曾設法減少宗室祿米支出,也沒有從根本上革此積弊。”

李闖王點點頭,不慌不忙地說:“張居正雖有本領,在這件事情上也感到棘手,找不到根本辦法。等咱們有朝一日打翻朱家的江山,這朱姓宗室的祿米自然也就全沒有了。我們倘若建立新朝,決不犯朱洪武這樣的錯誤。這辦法,有害於國,無利於民,我們將引以為戒!”

牛金星和宋獻策異口同聲,稱讚闖王英明。李岩雖然沒有做聲,卻也深深感到佩服,在心中說:“闖王確實是一位高瞻遠矚的人!”自成望著李岩說:

“林泉,除宗室、勳戚之外,各州縣田地被官紳大戶侵占的為數很多。我到過許多地方,看見因官紳大戶倚勢欺人,強取豪奪,不惟小百姓愈過愈窮,連從前小康之家,也多半失去土地,變成窮人,朝不保夕。所以我這次來到你們貴省,就有不少從前的小康之家也見我訴苦,願意隨順。至於靠手藝吃飯的各色工匠,小商小販,也有不少人因受官紳大戶欺壓,高利盤剝,活不下去,巴不得改朝換帝。聽說今日來的洛陽百姓,就有一個是小商小販,世居洛陽城內。等會兒,雙喜將他帶來,咱們聽聽洛陽城內的一般平民為什麽也要暗地來迎接義軍。”

牛金星說:“這就是書上所說的‘後其來蘇’。”

李岩對金星點點頭,又轉向闖王說:“不論耕田之家,小康之家,百工技藝,今日都有水深火熱之苦,其根本症結還在貧富懸殊,即田土愈來愈握於少數人之手。俗話說‘有錢有勢’,又說‘有土廝豪’。一縣中有幾個勢豪之家,這一縣的各色小民就必然遭受剝削**之苦,何況還有官府的橫征暴斂,永無饜足!”

大家正在你一言我一語地談論著,忽然李雙喜走了進來,恭敬地向闖王稟報說從洛陽來的三個百姓已經吃畢東西,問是否此刻帶來。李自成點點頭。等雙喜退出以後,他笑著對李岩說:

“先讓他們把那三個洛陽百姓帶來,聽一聽他們說些什麽話,也許對我們前去破洛陽很有幫助。關於均田的事,等會兒咱們再談。”

從洛陽來的三個百姓被帶到闖王麵前,都跪下去給闖王磕頭。闖王叫他們在小凳上坐下,問了他們的姓名,家住何處。那個由洛陽城內來的人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後生,名叫邵時信,說他特意來迎接闖王義軍去破洛陽,從懷中取出兩張用白綿紙寫的單子,雙手呈給闖王。李自成看見第一張單子上開列著福王府在洛陽城內的各種王店、王府掌事太監和官員們在洛陽城內的住宅和店鋪,還開列著各處王莊的大約土地數目;另外一張單子上開列著前南京兵部尚書呂維祺為首的許多大鄉宦家產數目以及他們的重大罪款。近一個多月來,李自成通過他派到洛陽偵事的密探和其他消息來源,對洛陽城內的情況大體也都知道,但是卻不像這兩張清單所開列的具體財產數目和鄉宦豪紳們的具體罪惡這樣清楚。他對這兩張清單十分重視,反複地看了兩遍,轉向牛金星問:

“據這張清單說,福王的田地大部分不在河南府,在湖廣的有四千四百多頃,可是真的?”

牛金星想了想,說:“福王的兩萬頃田地分散在河南、山東、湖廣三省,而在河南府的土地不到兩千頃。湖廣一省搜刮良田四千四百餘頃,加上山東、河南兩省,共是兩萬頃。但此係萬曆末年的福王府土地數目,後來各處王莊頭子不斷侵占民田,以及百姓不斷向王府投獻,王府田地數目與日俱增,目今詳細數目不知。”

聽了金星這麽一說,同邵時信所呈遞的清單相合,闖王又把邵時信打量一眼,看他既不是一個讀書人,年紀又不大,心中暗覺奇怪,笑著問:

“你對洛陽的王府、鄉宦、豪紳、大戶的土地家產如何這麽清楚?”

邵時信趕快站起來回答說:“回闖王爺,小的雖然祖居洛陽城內,可是平日對這些也不很知道。從今年秋天起,小的為著誓報三代血仇,才留心打聽。上月聽說闖王的義軍從南陽府一帶往北來,小的越發暗中打聽。要不是誓報三代血仇,小的一天到晚顧自己謀生還顧不下來,哪有工夫去打聽這些!”

闖王跟著問:“如何是三代血仇?”

邵時信說:“萬曆年間,修建福王府的時候,硬將俺家房子拆毀,把宅地圈在王府花園裏邊。聽老年人說,如今王府養鹿的地方就有一部分是俺家原來的祖業宅地。那時候還沒有我。那時候我們一家人流浪街頭,寄居別人的房簷底下。我爺爺原是個教蒙學的,又無多的田產,弄得哭天無路,求地無門。我老奶奶年紀大,在別人房簷下露宿幾天,受了風寒,加上生氣,日夜啼哭,不久就死了。後來靠親戚朋友幫助,借到了三間破房子,把一家大小五口人塞了進去。俺爺不甘心,氣得瘋瘋癲癲,學也教不成啦。那時候,為修王宮,不光俺一家倒黴,倒黴的人家多著哩!這福王府原是從前的伊王府,原來的王宮和花園已經夠大,如今又要盡量加大,將舊宮殿改成新宮殿,修得越壯麗越好,可是至少有三四百戶人家被趕出祖業宅子,房屋被拆,宅地被占,有的被弄得傾家**產。不知誰氣憤不過,在王府花園中的假山亭子上題詩一首,監工的官員們疑心是俺爺題的,把俺爺抓去,打個半死,送進洛陽縣獄,要將俺爺問成寫逆詩誹謗朝廷的死罪。幸賴親戚朋友們奔走營救,洛陽縣也深知俺爺冤枉,對了筆跡,確實不同,不便定案,也不敢交保開釋,過了一年零三個月,俺爺死在獄中。剛才小的說要報三代血仇,這就是第一代血仇。第二代血仇是俺爹的。俺爹……”

闖王說:“你說慢一點。你的洛陽口音重,說得太快啦,有的話我聽不清楚。”

邵時信繼續說:“俺爹起小給一家生意字號當學徒,三年滿師後又做了十幾年夥計,千辛萬苦,掙到一點錢,又向親戚家借了一些,在洛陽西大街開了個小雜貨鋪子,使一家老小勉強不致餓死。王府要擴大西街王店,硬將俺家的小鋪子吞並了去,聲稱價買,卻三分不給一分。俺爹到王府求情,不知磕了多少頭,哭了多少眼淚,不惟見不到王府的執事官員,還給王店的頭子和伴當們飽打一頓;到河南府和洛陽縣喊冤告狀……”

劉宗敏問:“敢告福王麽?”

“不是告福王,是告一個王店頭子。官府不敢過問,反而聽憑王府人們的一麵之詞,說俺爹是無賴刁民,打了板子。俺爹氣憤不過,哭訴無門,扔下一家老小上吊死了。”

闖王點頭說:“嗯,這是第二代血仇。”

邵時信接著說:“俺無本經商,隻能做個肩挑小販。今年夏天,我賣西瓜,遇著王府孫承奉公館中一個仆人,叫俺把西瓜挑去,說是全要。挑去以後,卻隻給市價一半的錢,硬叫我虧蝕血本。我說不賣。這雜種仗著王府威勢,開口就罵,動手就打,將西瓜倒到地上,把空擔子扔到街心。我站在街心講理,就出來兩個仆人像凶神惡煞似的,追到街上來拳打腳踢。我一頭罵,一頭跑。雜種們追不上,就喝使一群凶猛的狼狗追著咬我,一口將俺的左腿咬掉了一塊肉。俺豁出去了,猛一扁擔打下去,正中狗頭,又連著三扁擔將狗打死,其餘的狗都嚇跑了。這一下惹出了滔天大禍。雜種們將我抓進承奉公館,吊起來打了半天,打得遍體鱗傷,死去兩次都用涼水噴醒轉來。眾街坊鄰居看我實在冤枉可憐,擔心我給打死了,一家老小沒人養活,都去孫承奉公館跪下求情。承奉沒有露麵,由他的伴當們傳下話來,要我買一口棺材將死狗裝殮,請四個人抬著,前邊請四個和尚和四個道士念經,我在後邊披麻戴孝,手拄哀杖,哭著送殯,將死狗抬到洛陽荒郊埋,埋……”

後生說到這裏,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突然蹲下,抱頭痛哭。李闖王歎口氣,對牛、宋和李岩說:

“王府中的一個承奉太監的公館中養著成群的伴當、奴仆,如此欺壓平民,那福王一家,還有王府的眾多官員、太監、護衛旗校,王莊和王店頭兒,為害之烈,就可想而知了。哼!”

劉宗敏恨恨地說:“真是他媽的罪惡滔天!”

獻策說:“剛才這後生說的福王花園中假山亭子上題詩一事,我也聽老年人談過,哄傳一時。有人說是一個過路的遊方僧人題的,有人說是被征去的民夫中有粗通文墨的人題的,還有說是洛陽城中好事的人出於義憤,題詩一首。那時蓋宮殿的,修花園的,運送磚、瓦、木料、太湖石和奇花異草的,亂紛紛在五千人以上,誰能看得清楚?所以到底沒查個水落石出。那四句詩,我少年時還記得,年久都忘了。”

金星說:“那時我正在學中讀書,因趕府考來洛陽,所以常聽同學們談起這件案子,如今那首詩還大體記得。”

闖王見那後生還在抱頭抽咽,便向金星問:“那四句詩必定是深合民心,如何寫的?”

牛金星略想了想,念出來如下的一首七言絕句:

宮殿新修役萬民,

福王未至中州貧。

弦歌高處悲聲壯,

山水玲瓏看屬人。

宋獻策連連點頭,說:“對,對,就是這四句詩。還是你博聞強記!看來粗通文墨的人絕不會寫出來這樣好詩。你看這‘福王未至中州貧’一句多麽憤慨有力。若不感之極切,恨之極深,這一句是寫不出來的。”

牛金星接著說:“這第三句的‘壯’字和第四句的‘看’字都用得很好。細品第四句詩意,這‘山水玲瓏’四字既明指福王的花園,也暗指明朝的整個江山。”

李自成聽著他們評論這首詩,卻沒有做聲。他的心情很激動,在思索著福王和許多朱姓藩王的罪惡。等邵時信哭泣稍停,他用沉重的低聲催促說:

“你快說下去,兄弟。你給死狗披麻戴孝送殯了麽?”

邵時信從地上站起來,一頭抽咽一頭說:“我起初死也不肯。可是我不肯他們就打。後來,我想,我不能白白地給他們打死。我要跳出虎口,要報血仇。我答應披麻戴孝給死狗送殯,他們才把我從梁上放下來,不再狠打了。多虧眾街坊鄰人可憐我,大家兌了些錢,替我買了一口白木棺材,請了四個抬棺材的,還請了四個和尚、四個道士。前邊走著和尚、道士,吹著笙,吹著嗩呐,後邊跟著棺材,再後邊跟著我。我被打成重傷,拄著哀杖也走不動路。我弟弟十四歲,攙著我。我同弟弟,從洛陽城內給死狗送殯到西郊,走一路號啕大哭一路。俺弟兄倆不是哭狗,是哭這世道暗無天日;哭我們窮人受糟踐,受欺負,連官宦大戶人家的狗也不如;哭我們祖孫三代的血淚深仇無路可報。……”

邵時信又一次放聲痛哭,說不下去。李闖王沒有做聲,咬著牙根,臉色鐵青,濃眉緊皺。他仿佛看見了在六月毒熱的太陽下,洛陽大街上,邵時信被逼著給死狗送殯的場麵。他的眼睛裏燃燒著怒火,同時也浮動著一層淚花。過了一陣,邵時信勉強止住痛哭,接著往下說:

“我的一家老小,已經有兩天沒有看見我啦。他們怕我死在路上,都哭著跟在後邊。跟得近了要挨打,隻能相離十來丈遠跟著哭。我的白發蒼蒼的老娘,我的害病才好的叔叔,我的女人拉著不到五歲的兒子,跟著從洛陽城裏哭到荒郊。沿路一街兩行的黎民百姓,看著我為打死王府孫承奉家一條狗被逼到這步田地,一家老小哭得這麽慘,無不流淚,有的還……”

邵時信第三次放聲痛哭。旁邊兩個農民都抱頭哭泣。侍立在闖王背後的李雙喜一則被邵時信的控訴深深地打動感情,二則想起來自己的父母也是給財主們逼迫死的,再也忍耐不住,由啜泣變成了小聲痛哭。闖王和劉宗敏、李雙喜的親兵們自從邵時信開始控訴起就悄悄地圍攏在窗外和門外傾聽,這時,有人在咬牙切齒,有人噙著滿眶熱淚,有人哭泣。李闖王,他十二年來轉戰數省,常常在十萬大軍喊殺震野、炮火連天、矢石如雨的鏖戰中身先士卒,衝鋒陷陣,從沒有眨過眼睛;在全軍最危急的關頭,他立馬督陣,沉著異常,穩如泰山。然而在這時,他竟然控製不住,不住地鼻翅搐動,幾次用袖頭揩淚。他是農民的兒子,對農民的痛苦他深深懂得。自從起義以來,他看見了各地農民的悲慘情景,也聽到無數農民在他的麵前控訴、哭泣、呻吟,然而今天是他第一次親自聽到一個世居在著名府城中的小商小販訴說三代痛受**之苦。他始而胸中鬱結,憋得難過,繼而心潮澎湃,仿佛看見了他的騎兵已經衝進洛陽城,奔馳在大街上,又仿佛看見了他的將士們捉到了福王,牽到他的麵前,在萬眾圍觀中他下令將福王斬首。

劉宗敏好像立刻要出去殺人似的,將刀柄一拍,突然站立起來,右腳猛力一跺,恨恨地罵了一聲:“他媽的,全都該死!該殺!千刀萬剮!”於是他離開火盆,在屋裏來回走動,沉重的雙腳踏得方磚地咚咚響。過了片刻,他重坐在火盆旁邊的小椅上,對著依然低頭啜泣的邵時信說:

“哭什麽?哭個!朝廷不給民做主,如今有我們李闖王給做主!你的話還沒有說完,別哭,快說下去吧。你又不是姑娘媳婦,哭什麽?你哭七天七夜,也不能把福王這狗雜種的腦袋哭掉!”

牛金星望著邵時信輕聲說:“快說下去,說下去。闖王會替你們百姓伸冤報仇的。”

邵時信深深地出口長氣,用手背揩揩眼淚,往下說道:“給死狗送殯回來以後,我躺在家裏一個多月才把傷養好。我氣得幾次想尋無常,可是我想著家有妻兒老小,死不得;我要等著報三代血仇,不能死。後來聽說闖王爺的大軍從南陽地方往北來,人們哄傳著闖王如何向著百姓,如何誅殺那些欺壓小民的鄉宦豪紳。我想著,我報仇伸冤的日子該到了。雖說俺的家世居在洛陽城內,可是福王到底有多少家產,住在洛陽城內的大鄉宦豪紳們到底有多少產業,我也不很清楚,平白無故,誰管那些事做啥?自從闖王爺的人馬往北來,洛陽城內的窮百姓在暗中紛紛議論,都盼望著闖王來攻洛陽,越快越好。我想,我拿啥迎接闖王?要是把福王跟那些鄉宦大戶的財產摸個底兒,再把他們的血淋淋罪惡查一查,寫個清單,獻給闖王爺,不是很好?我把這個想法同幾個受苦的知心好友一說,個個說好。就這樣,我們幾個人都暗中留心查聽,不過半月,弄清了一個大概。小的有一個本家哥哥名叫邵時昌,是府衙門的一個書辦,對洛陽城內的事情知道的很多。有些大戶有多少家財,有些什麽大的罪惡,是我從他那裏打聽到的。”

劉宗敏高興地說:“你這事辦得好哇!心裏有幾個窟眼兒,好!”

李自成將拿在手中的兩張清單掃了一眼,含笑問道:“你認識字麽?這都是你自己寫的?”

邵時信回答說:“小的不識幾個字。有許多字我不會寫,就畫成記號,自家心中明白。這是到了宜陽袁將軍大人營裏以後,我撕開破棉襖,把自己寫的底子取出來,我說,一個辦文墨的先生替我寫成的。”

宗敏說:“不日破了洛陽,捉到福王,替你們百姓報仇。你們如要解恨,吃他的肉,喝他血,都行。”

闖王又叫另外從洛陽來的兩個百姓訴冤。他們都是農民,有的訴說王府和豪紳們如何霸占土地,搶走了女兒,逼死了親人。聽他們控訴以後,李自成吩咐雙喜帶他們出去,讓他們好生休息,周濟他們一點銀子,住兩三天以後回去。然後他走到門口,掀簾望望太陽,看見還不到吃午飯時候,便回來坐下去,向李岩笑著說:

“咱們接著談均田的事吧。”

李岩來到看雲草堂不到半日,就已經深深明白李闖王多麽地關心“民瘼”,同受苦的百姓們如何連心,而百姓們是如何把他看成了能夠替自己伸冤報仇的救星。看到這般情形,他不能不相信李自成確實是一位非凡的創業英雄。經闖王一提,他趕快接著剛才中斷了的話頭說:

“關於宗室、勳戚以外的占田情形,我隻須略舉數事,即可知其嚴重。目前全國各地大官僚、大鄉宦,多則占地數千頃或萬頃以上,少則數百頃。江南號稱富庶,實際上貧富懸殊。以蘇州一府為例,有田的人隻占十分之一,替人家做佃戶的卻占十分之九。再拿河南來說,雖不似蘇州府那樣嚴重,卻也土地集中於富室的占十之七八。縉紳之家,多者千餘頃,少亦不下六七百頃。幾年前,曹、褚、苗、範四家鄉宦,在河南稱為四凶。每一家都有一兩千頃土地,各畜健仆千百,上結官府,外連響馬,內養刺客,橫行府縣,平日奪人田宅,掠人婦女,不可勝計,嬉戲之間,白晝殺人於市,無人敢問。有土必有勢,有勢必有土。無土不豪,無紳不劣。這是一定之理,到處老鴰一樣黑。天下土地,百分之九十為皇室、宗藩、皇親、勳舊、太監、達官、鄉宦、土豪所侵占,無數小民整年辛苦耕種,不能一飽,負債累累,賣妻鬻子,稍遇災荒,成群相偕逃亡,餓死路途。所以天下最大之不公在土地,最大之不平在土地,而小民最大之痛苦根源也在土地不均。亂源在此,症結在此。請闖王於取得天下之後,參稽往古計口授田之製,俯察近代土地侵占之弊,大刀闊斧,施行均田,作根本之圖,杜禍亂之源。倘能如此,就真正是救民於水火了。近世士大夫中有識之士,也深知這土地不均之弊是天下大亂的症結所在,常提出均田之議,但都是紙上空談,無補實際。”

劉宗敏說:“不先來個改朝換帝,那些朝臣吃飽了沒事兒幹,光在紙上吵嚷均田,均我個屌!刀把子攥在有田有地的人們手裏,要割他們自己身上的肉,流他們自己身上的血,不是做夢麽?我看,眼下還不必談均田,頭一樁要緊的是把崇禎皇帝從金鑾殿上拉下來,奪了他手裏的刀把子,把那班大小藩王、皇親國戚、太監頭子、官僚,還有什麽鄉宦、豪紳,凡是手裏掌著印把子、刀把子,屁股下坐著成百頃、千頃、萬頃土地的混賬王八蛋統統殺掉,才談得上行均田的事。要不然,權在他們手裏,法是他們立的,老百姓踩在他們腳底下,旁人嚷叫均田,全是空炮!”

闖王說:“捷軒,你別急嘛。如今正在打仗,大局未定,自然是沒法均田。可是大家在一起議論議論均田的道理很好。咱們大家心中都先畫個道道兒,平日多想想,一旦時機到來,說辦就辦,雷厲風行。這是事關民生的千年大計,也是將來立國的根本要務,很需要多聽聽他們幾位的高見宏議。據你們三位看,將來有何善策方可以消除這貧富懸殊的積弊?”

牛金星說:“說到如何杜絕兼並,曆代都無善策。北魏和唐初都行過均田製,為史家所稱道。但皇室、國戚、勳臣、權貴,享有特權,不受均田限製,而永業田可以買賣,民間兼並之風實未杜絕,故隻能救急於一時,不能除弊於百年。今天下未定,即北魏均田之製,亦難施行。將來如何均田,需要從長計議。”

宋獻策說:“正如闖王所言,這是將來立國的根本要務。至於如何均法,自然要從長計議。去年在開封,曾與林泉偶然談及此事,林泉還談到均田與均賦二事互為表裏,但不能混為一談。可惜近世竟有人將均田指為均賦,而不談計口授田。譬如治病,均賦隻能治表,不能治裏。然而如不能計口授田,均賦也是救弊之一策。不知闖王的主見如何?”

李自成低頭望著炭火說:“大家談,大家談。”他和當時許多農民起義領袖有許多不同地方,最不同的一點是他從起義的早期起就有著打倒朱家王朝、救民水火的明確目的,同時很留心那些關於國計民生的重大問題,考慮著有朝一日他如何處理這些問題。像土地不均、貧富懸殊這樣的問題,他心中十分清楚、十分重視。他不像牛金星和李岩他們那樣能夠說得源源本本,但是他對於天下田地不均的實際情況,百姓在大戶兼並中所受的痛苦,體會得更深,看到的更真切。起義十二年來,他走過的地方,接觸到的無地和失業的窮苦百姓,遠比牛金星和李岩多,但是他寧願聽聽大家議論,不喜歡多說他自己的意見。過了片刻,劉宗敏忍耐不住,問:

“闖王,軍師不是問你的主見麽?”

自成抬起頭來,微微一笑,說:“你們大家談得都好。治國安民,不患寡而患不均。我想,將來有朝一日,這田勢必是要均的。既要均田,自然要計口授田。至於一口人授田多少,除口分田之外要不要永業田,永業田準不準買賣,那就要以後去詳細計議。我倒是常想,倘若咱們久後一日能夠建立新朝,切莫再走明朝的老路。為君的不要忘記百姓的苦,不要把天下作為一人一家的私產,這就要廢除那些皇店、皇莊,限製封王,限製拿百姓的土地賞賜藩王、皇親、勳臣。朝廷對那班確實立了大功的人,可以賞賜金銀珠寶,決不要賞賜土地。也要限製他們多占田地,永遠懸為厲禁,不許違反,犯必嚴懲。”

劉宗敏把大腿一拍,說:“好哇,這才是一槌打在點子上!俗話說,上梁不正下梁歪。曆代皇帝都是把天下當成自家私產,作威作福。看看他們封了多少王,侵占了多少良田,何嚐有一絲一毫想到黎民百姓死活!”

牛金星等對闖王所說的廢除皇莊、皇店,限製封王和不拿百姓土地作為賞賜的話,十分敬服,隨後話題就轉入將來如何限田、如何處理戰爭以後的大量荒地,又從荒地談到民墾和軍墾,談到了曆代屯政的不同辦法和利弊,以及明朝初年屯政的敗壞經過。這些曆史情況,前人經驗,李自成有的清楚,有的不清楚。他虛心靜聽,時常在聽的中間不由地頻頻點頭,也偶爾插一兩句話。李岩是初次同李自成見麵,在談話中他發現李闖王很有知識,是他原來所不曾意料到的。昨夜在路上宋獻策告他說闖王很好讀書,在潛伏商洛山中和鄖陽山中的時候,打獵習武之暇也讀了不少書。現在他不僅完全相信老宋所說的話毫不虛誇,而且他開始明白闖王和他同牛金星等不同,闖王肚裏的學問多半是來自起義後對國計民生大事處處留心,親身閱曆豐富,是真正實際的學問。

當牛金星等對闖王談今論古的時候,劉宗敏背靠牆壁,聽著聽著入睡了。有時他扯著鼾聲,而且鼾聲很響,惹得闖王望望他微微一笑。但有時他又是在半矇矓狀態,仿佛能聽到身邊的談話。當牛金星對闖王非常熟溜溜地背誦《漢書·食貨誌》上邊論貧民遭受過分剝削的一段文章並略加文字解釋時,宗敏的鼾聲小了,隨即止了。當金星背出來“故貧民常衣牛馬之衣,而食犬彘之食”兩句,正在繼續往下背時,劉宗敏並不睜眼,忽然恨恨地說:“哼,有時連犬彘之食也沒有吃的!俺老娘和小妹妹就是在天啟七年荒春上活活餓死的!”大家吃了一驚,看見宗敏睜開眼睛看看,又閉起眼睛睡了。闖王因為他十分辛苦,並不去驚動他,直到午宴擺好以後才不得不把他叫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