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黎明時候,崇禎照例起床很早,在乾清宮院中拜了天,回到暖閣中吃了一碗燕窩湯,便趕快乘輦上朝。這時天還沒有大亮,曙色開始照射在巍峨宮殿的黃琉璃瓦上。因為田妃的事,他今天比往日更加鬱鬱寡歡,在心中歎息說:“萬曆皇祖在日,往往整年不上朝,也很少與群臣見麵,天啟皇哥在日,也是整年不上朝,不親自理事,國運卻不像今日困難。我辛辛苦苦經營天下,不敢稍有懈怠,偏偏不能夠挽回天心,國家事一日壞似一日,看不見一點轉機。朕為著籌措軍餉保此祖宗江山,不料皇親國戚反對,群臣袖手旁觀,連我的愛妃也站在外人一邊說話!唉,蒼天!蒼天!如此坐困愁城的日子要到何時為止呢?”過了片刻,他想著督師輔臣楊嗣昌和兵部尚書陳新甲都是能夠替他做事的人,新甲正在設法對滿洲議和,難得有這兩個對內對外的得力大臣,心中稍覺安慰。

今天是在左順門上朝,朝儀較簡。各衙門一些照例公事的陳奏,崇禎都不願聽;有些朝臣奏陳各自故鄉的災情慘重,懇求減免田賦和捐派,他更不願聽。還有些臣工奏陳某處某處“賊情”如何緊急,懇求派兵清剿,簡直使他惱火,在心中說:“你們身在朝廷,竟不知朝廷困難!兵從何來?餉從何來?盡在夢中!”但是他很少說話,有時僅僅說一句:“朕知道了。”然後他臉色嚴峻地叫戶部尚書和左右侍郎走出班來問話。因為他近來喜怒無常,而發怒的時候更多,所以這三個大臣看了他的臉色,都不覺脊背發涼,趕快在他的麵前跪下。崇禎因向李國瑞借助不順利,前幾天逼迫戶部趕快想一個籌餉辦法,現在望著這三個大臣問道:

“你們戶部諸臣以目前軍餉困難,建議暫借京師民間房租一年。朕昨晚已經看過了題本,已有旨姑準暫借一年。這事須要認真辦理,萬不可徒有擾民之名,於國家無補實際。”

戶部尚書頓首說:“此事將由順天府與大興、宛平兩縣切實去辦,務要做到多少有濟於國家燃眉之急。”

崇禎點點頭,又說:“既然做,就要雷厲風行,不可虎頭蛇尾。”

他又向兵部等衙門的大臣們詢問了幾件事,便退朝了。回到乾清宮,換了衣服,用過早膳,照例坐在禦案前省閱文書。他首先看了薛國觀的奏本,替自己辯解,不承認有吞沒史存銀的事。崇禎很不滿意,幾乎要發作,但馬上又忍住了。他一則不願在皇後千秋節的前一天處分大臣,二則仍然指望在向戚畹借助這件事情上得到薛國觀的一點助力。在薛國觀的奏書上批了“留中”二字之後,他恨恨地哼了一聲,走出乾清宮,想找一個地方散散心,消消悶氣。一群太監和宮女屏息地跟隨背後,不敢讓腳步發出來一點微聲。到了乾清門口,一個執事太監不知道是否要備輦侍候,趨前一步,躬身問道:

“皇爺要駕幸何處?要不要乘輦?”

崇禎彷徨了。從乾清宮往前是三大殿,往後走過交泰殿就是皇後的坤寧宮,再往後是禦花園。他既無意去坤寧宮看宮女和太監們為著明日的千秋節忙碌準備,更無心情去禦花園看花和賞玩金魚。倘在平日,他自然要去承乾宮找田妃,但現在她謫居啟祥宮了。袁妃那裏,他從來興趣不大;其餘妃嬪雖多,他一向都不喜歡。停住腳步,抬頭茫然望天,半天默不做聲。正在這時,忽然聽見從東邊傳來一陣鼓樂之聲。他回頭問:

“什麽地方奏樂?”

身邊的一個太監回奏:“明日是皇後娘娘陛下的千秋節,娘娘怕明日的事情多,今日去奉先殿給祖宗行禮。”

“啊,先去奉先殿行禮也好!”崇禎自言自語說,同時想起來皇後是六宮之主,他應該將處分田妃的原因對她說明,並且也可告訴她,由她暗囑她的父親嘉定伯周奎獻出幾萬銀子,在戚畹中做個榜樣。這樣一想,便走出乾清門了。

從乾清宮去奉先殿應該從乾清門退回來,出日精門往東,穿過內東裕庫後邊夾道就到。但是因為他心思很亂,就信步出了乾清門,然後由東一長街倒回往北走。到日精門外時,他忽然遲疑了。他不願去奉先殿打亂皇後的行禮,而且也不好在祖宗的神主前同皇後談田妃的事和叫戚畹借助的事。於是他略微停了片刻,繼續往北走去。太監們以為他要往坤寧宮去,有一個長隨趕快跑到前麵,要去坤寧宮傳呼接駕。但崇禎輕輕說:

“隻到交泰殿坐一坐,不去坤寧宮!”

在交泰殿坐了片刻,他的心中極其煩亂,隨即又站立起來,走出殿外,徘徊等候。過了一陣,周後從奉先殿回來了。周後看見他臉色憂鬱,趕快趨前問道:

“皇上為何在此?”

“我聽說你去奉先殿行禮,就在這裏等你。”

周後又膽怯地問:“皇上可是有事等我?”

“田妃謫居啟祥宮,你可知道?”

“我昨日黃昏前就聽說了。”周後低下頭去,歎了口氣。

“你知道我為什麽處分她?”

“皇上為何處分田妃,我尚不清楚。妾係六宮之主,不能做妃嬪表率,致東宮娘娘惹皇上如此生氣,自然也是有罪。但願皇上念她平日雖有點恃寵驕傲的毛病,此外尚無大過,更念她已為陛下養育了三個兒子,五皇子活潑可愛,處分不要過重才好。”

“我也是看五皇子才隻五歲,所以沒有從嚴處分。”

“到底為了何事?”

“她太恃寵了,竟敢與宮外通聲氣,替李國瑞說話!”

周後恍然明白田妃為此受譴,心中駭了一跳。自從李國瑞事情出來以後,她的父親周奎也曾暗中囑托坤寧宮的太監傳話,懇求她在皇帝麵前替李國瑞說話。她深知皇上多疑,置之不理,並申斥了這個太監。今聽崇禎一說,便慶幸自己不曾多管閑事。低頭想了一下,她壯著膽子解勸說:

“本朝祖宗家法甚嚴,不準後妃幹預宮外之事。但田娘娘可能受她父親一句囑托,和一般與宮外通聲氣有所不同。再者,皇親們都互有牽連,一家有事,大家關顧,也是人之常情。田宏遇懇求東宮娘娘在皇上麵前說話,按理很不應該,按人情不足為奇。請皇上……”

崇禎不等皇後說完,把眼睛一瞪,嚴厲責備說:“胡說!你竟敢不顧祖宗家法,縱容田妃!”

皇後聲音打顫地說:“妾不敢。田妃今日蒙譴,也是皇上平日過分寵愛所致。田妃恃寵,我也曾以禮製裁,為此還惹過皇上生氣。妾何敢縱容田妃!”

崇禎指著她說:“你,你,你說什麽!”

皇後從來不敢在崇禎的麵前大聲說話,現在因皇帝在眾太監和宮女麵前這樣嚴厲地責備她,使她感到十分委屈,忽然鼓足勇氣,噙著眼淚顫聲說:

“皇上,你忘了!去年元旦,因為災荒遍地,戰火連年,傳免了命婦入宮,隻讓宮眷們來坤寧宮朝賀。那天上午,下著大雪。當田妃來朝賀時,妾因氣田妃一天比一天恃寵驕傲,有時連我也不放在眼裏,皇上你又不管,就打算趁此機會給田妃一點顏色看看,以正壺範。聽到女官傳奏之後,我叫田妃在永祥門內等候,過了一陣才慢慢升入寶座,宣田妃進殿。田妃跪下叩拜以後,我既不留她在坤寧宮敘話,也不賜坐,甚至連一句話也不說,瞧著她退出殿去。稍過片刻,袁妃前來朝賀,我立刻宣她進殿。等她行過禮,我走下寶座,笑嘻嘻地拉住她進暖閣敘話,如同姐妹一般。田妃這次受我冷待,本來就窩了一肚子氣,隨後聽說我對待袁妃的情形,更加生氣。到了春天,田妃把這事告訴皇上。皇上念妾與皇上是信邸患難夫妻,未曾震怒,卻也責備妾做得有點過分。難道是妾縱容了她麽?”

平日在宮中從來沒有一個人敢反駁崇禎的話。他隻允許人們在他的麵前畢恭畢敬,唯唯諾諾。此刻聽了皇後駁他的話,說是他寵慣了田妃,不禁大怒,罵了一句“混蛋”,將周後用力一推。周後一則是冷不防,二則腳小,向後踉蹌一步,坐倒地下。左右太監和宮女們立刻搶上前去,撲倒在地,環跪在崇禎腳下,小聲呼喊:“皇爺息怒!皇爺息怒!”同時另外兩個宮女趕快將皇後攙了起來。周後原來正在回想著她同皇帝在信王邸中是患難夫妻,所以被宮女們扶起之後,脫口而出地叫道:“信王!信王!”掩麵大哭起來。宮女們怕她會說出別的話更惹皇上震怒,趕快將她扶上鳳輦,向坤寧宮簇擁而去。崇禎望一望腳下仍跪著的一群太監和宮女,無處發泄怒氣,向一個太監踢了一腳,恨恨地哼了一聲,轉身走向乾清宮。

回到乾清宮坐了一陣,崇禎的氣消了。他本想對皇後談一談必須向戚畹借助的不得已苦衷,叫皇後密諭她的父親拿出幾萬銀子作個倡導,不料他一陣暴怒,將皇後推到地上,要說的話反而一句也沒有說出。他後悔自己近來的脾氣越來越壞,同時又因未能叫皇後密諭周奎倡導借助,覺得惘然。他忍著煩惱,批閱從各地送來的塘報和奏疏,大部分都是關於災情、民變和催請軍餉的。有楊嗣昌的一道奏本,雖然也是請求軍餉,卻同時報告他正在調集兵力,將張獻忠和羅汝才圍困在川、鄂交界地方,以期剿滅。崇禎不敢相信會能夠一戰成功,歎口氣,自言自語說:

“圍困!圍困!將誰圍困?年年都說將流賊圍困剿滅,都成空話。國事如此,朕倒是被層層圍困在紫禁城中!”

周後回到坤寧宮,哭了很久,午膳時候,她不肯下床用膳。坤寧宮中有地位的宮人和太監分批到她寢宮外邊跪下懇求,她都不理。明代從開國之初,鑒於前代外戚擅權之禍,定了一個製度:後妃都不從皇親、勳舊和大官宦家中選出,而是從所謂家世清白的平民家庭(實即中產地主家庭)挑選端莊美麗的少女。凡是成了皇後和受寵的妃子,她們的家族便一步登天,十分榮華富貴。周後一則曾在信邸中與崇禎休戚與共,二則她入宮前知道些中等地主家庭的所謂“平民生活”,這兩種因素都在她的思想和性格中留下烙印。平時她過著崇高尊嚴的皇後生活,這些烙印沒有機會流露。今天她受到空前委屈,精神十分痛苦,這些烙印都在心靈的深處冒了出來。她一邊哭泣,一邊胡思亂想。有時她回想著十六歲被選入信邸,開始做信王妃的那段生活,越想越覺得皇上無情。有時想著曆代皇後很多都是不幸結局,或因年老色衰被打入冷宮,或因受皇帝寵妃讒害被打入冷宮,或在失寵之後被廢黜,被幽禁,被毒死,被勒令自盡……皇宮中夫妻無情,禍福無常。

大約在未時過後不久,坤寧宮的掌事太監劉安將皇後痛哭不肯進膳的情形啟奏崇禎。崇禎越發後悔,特別是明日就是皇後的千秋節,怕這事傳出宮去,驚動百官和京城士民,成為他的“盛德之累”。他命太子和諸皇子、皇女都去坤寧宮,跪在皇後的麵前哭勸,又命袁妃去勸。但周後仍然不肯進膳。他在乾清宮坐立不安,既為國事沒辦法焦急,也為明天的千秋節焦急。後來,眼看快黃昏了,他派皇宮中地位最高的太監王德化將一件貂褥,一盒糖果,送到坤寧宮。王德化跪在周後麵前遞上這兩件東西,然後叩頭說:

“娘娘!皇爺今日因為國事大不順心,一時對娘娘動了脾氣,事後追悔不已。聽到娘娘未用午膳,皇上在乾清宮坐立不安,食不下咽,連文書也無心省覽。明日就是娘娘的千秋節,嘉定伯府的太夫人將要入宮朝賀,六宮娘娘和奴婢們都來朝賀。懇娘娘為皇上,為太夫人,也為明日的千秋節勉強進一餐吧!”

周後有很長一陣沒做聲,王德化也不敢起來。她望望那件捧在宮女手中的貂褥,忽然認出來是信王府中的舊物,明白皇上是借這件舊物表示他決不忘昔年的夫妻恩情,又想著明日她母親將入宮朝賀,熱淚簌簌地滾落下來,然後對王德化說:

“你回奏皇上,就說我已經遵旨進膳啦。”

“娘娘陛下萬歲!”王德化叫了一聲,叩頭退出。

周後盡管心中委屈,卻一刻沒有忘掉她明天的生日。雖說因為國運艱難,力戒鋪張,但宮內宮外的各項恩賞和宮中酒宴之費,估計得花銷三四萬銀子,對皇上隻敢說兩萬銀子,不足之數由她私自拿出一部分,管宮莊的太監頭子孝敬一部分。她將坤寧宮掌事太監劉安叫到麵前,問道:

“明天的各項賞賜都準備好了麽?”

劉安躬身說:“啟奏娘娘陛下,一切都準備好了。”

周後又問:“那些《金剛經》可寫成了?”

管家婆吳婉容從旁邊躬身回答:“原來寫好的一部經卷已經裝潢好了,今日上午送進宮來。因娘娘陛下心中不快,未敢恭呈禦覽。其餘的二十部,今日黃昏前都可以敬寫完畢,連夜裝潢,明日一早送進宮來,不誤陛下賞賜。”

周後輕聲說:“呈來我看!”

吳婉容躬身答應一聲“遵旨!”向旁邊的宮女們使個眼色,自己退了出去。一個宮女趕快用金盆捧來溫水,跪在皇後麵前,另外兩個宮女服侍她淨手。吳婉容也淨了手,然後捧著一個長方形的紫檀木盒子進來,到周後麵前跪下,打開盒蓋。周後取出經卷,眼角流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這經卷是折疊式的,前後用薄板裱上黃緞,外邊正中貼一個古色絹條,用恭楷寫著經卷全名:《金剛般若波羅蜜經》。打開經卷,經文是寫在裱過的黃色細麻紙上,字色暗紅,字體端正,但筆力婉弱,是一般女子在書法上常有的特點。周後用極輕的聲音讀了開頭的幾句經文: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祗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眾,千二百五十人俱。……”

她顯然麵露喜色,掩住經卷,交給旁邊一個宮女,對劉安稱讚說:“難得這都人有一番虔心!”

劉安躬身說:“她能發願刺血寫經,的確是對佛祖有虔誠,對娘娘有忠心。”

周後轉向管家婆問:“我忘啦,這都人叫什麽名字?可賞賜了麽?”

吳婉容跪奏:“娘娘是六宮之主,大事就操不完的心,全宮中的都人在一萬以上,自然不容易將每個名字都記在心中。這個刺血寫經的都人名叫陳順娟。前天奉娘娘懿旨,說她為娘娘祈福,刺血寫成《金剛經》一部,忠心可嘉,賞她十兩銀子。奴婢已叫都人劉清芬去英華殿稱旨賞賜。陳順娟叩頭謝恩,祝頌娘娘陛下洪福齊天,萬壽無疆。”

周後又說:“另外那二十個刺血寫經的都人,每人賞銀五兩。她們都是在宮中吃齋敬佛的,不茹腥葷,每人賞賜蜜餞一盒。陳順娟首先想起來為本宮千秋節發願刺血寫經,做了別的都人表率,可以格外賞她虎眼窩絲糖一盒。”

“是,領旨!”吳婉容叩頭起身,退立一旁。

劉安跪下奏道:“啟奏娘娘陛下,隆福寺和尚慧靜定在明日自焚,為皇爺、皇後兩陛下祈福,諸事都已安排就緒。”

周後在幾天前就知道此事,滿心希望能成為事實,一則為崇禎和她的大明的國運祈福,二則顯示她是全國臣民愛戴的有德皇後,連出家人也甘願為她舍身盡忠,三則皇上必會為此事心中高興。她望望劉安,輕輕歎息一聲,說:

“沒想到和尚是方外之人,也有這樣忠心!他可是果真自願?”

劉安說:“和尚雖然超脫塵世,遁入空門,到底仍是陛下子民。忠孝之心,出自天性,出家人也無例外。慧靜因知皇爺焦勞天下,廢寢忘食,娘娘陛下也日夜為皇爺分憂,激發了他的忠義之心,常常誦經念咒,祈禱國泰民安。今值皇後陛下千秋節將臨,如來佛祖忽然啟其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願獻肉身,為娘娘祈福,這樣事曆朝少有。況和尚肉身雖焚,卻已超脫生死,立地成佛,這正是如來所說的‘入無餘涅槃而滅度之’的意思。”

周後心中高興,沉默片刻,說:“既然如此,我也不必下懿旨阻止了。”

劉安又說:“娘娘千秋節,京師各寺、觀的香火費都已於昨天賞賜。隆福寺既有和尚自焚,應有格外賞賜布施,請陛下諭明應給銀兩若幹,奴婢遵辦。”

周後心中無數,說:“像這樣小事,你自己斟酌去辦,用不著向我請旨。”

劉安說:“這隆福寺是京中名刹,也很富裕,不像有些窮廟宇等待施舍度日。不論賞賜布施多少,都是娘娘天恩;賞的多啦,也非皇爺處處為國節儉之意。以奴婢看來,可以格外恩賞香火費兩千兩,另外賞二百兩為慧靜的骨灰在西山建塔埋葬。”

周後點點頭,沒再說話。她在心中歎息說:“如今有宮女們虔心敬意地刺血寫經,又有和尚獻身自焚,但願能得西天佛祖鑒其赤誠,保佑我同皇上身體平安,國事順遂!”

劉安叩頭退出,隨即以皇後懿旨交辦為名,向內庫領出兩千二百兩銀子,自己扣下一千兩,差門下太監謝誠送往隆福寺去,囑長老智顯老和尚給一個兩千二百兩銀子的領帖。謝誠又扣下五百兩銀子,隻將七百兩銀子送去。智顯老和尚率領全體和尚叩謝皇後陛下天恩,遵照劉安囑咐寫了收領帖交謝誠帶回。智顯長老確實不在乎這筆銀子,他隻要能夠同坤寧宮保持一條有力的引線就十分滿意,何況因舉行和尚自焚將能收到至少數萬兩銀子的布施。

次日,三月二十八日,皇後的生日到了。

天色未明,全北京城各處寺、觀,鍾磬鼓樂齊鳴,僧、道為皇後誦經祈福。萬壽山(景山)西邊的大高玄殿和紫禁城內的英華殿,女道士們和宮女們為著表現對皇後特別忠心,午夜過後不久就敲鍾擊磬,誦起經來。從五更起,首先是太子,其次是諸皇子、皇女,再其次是各宮的妃、嬪、選侍等等,來到各色宮燈璀璨輝煌、禦煙縹緲、異香撲鼻的坤寧宮中,在鼓樂聲中向端坐在正殿寶座上的皇後朝賀。在崇禎的眾多妃嬪中,隻有袁妃有資格進入殿內行禮,其餘的都按照等級,分批在丹墀上行禮。前朝的妃子都是長輩,禮到人不到。懿安皇後是皇嫂,妯娌夥本來可以來熱鬧熱鬧,但她是一個年輕的寡婦,一則怕遇到崇禎也來,叔嫂間見麵不方便,二則她一向愛靜,日常不是寫字讀書,便是焚香誦經,所以也不來,隻派慈慶宮的兩位女官送來幾色禮物,其中有一件是她親手寫在黃絹上的《心經》,裝裱精美。周後除自己下寶座拜謝之外,還命太子代她赴慈慶宮拜謝問安。田妃謫居啟祥宮省愆,不奉旨不能前來,隻好自稱“罪臣妾田氏”上了一封賀箋。皇五子慈煥由奶子抱著,後邊跟著一群小太監和宮女,也來朝賀。周後雖然平日對田妃的恃寵驕傲感到不快,兩宮之間曾經發生過一些風波,但是前日田妃因李國瑞的事情蒙譴,她心中暗暗同情,是她們的家運和國運將她們的心拉近了。如今看見田妃的賀箋和五皇子,她不禁心中難過。她把慈煥抱起來放在膝上,玩了一陣,然後吩咐奶子和宮女們帶他往禦花園玩耍。

一陣行禮之後,天色已經大亮了。周後下了寶座,更衣,用膳。稍作休息,隨即有坤寧宮的管家婆吳婉容請她將各地奉獻的壽禮過目。這些壽禮陳列在坤寧宮的東西廡中,琳琅滿目。在宮內,除懿安皇後和幾位長輩太妃的禮物外,有崇禎各宮妃嬪的禮物。宦官十二監各衙門掌印太監、六個秉筆太監、宮中六局執事女官,以及乾清宮、坤寧宮、慈慶宮、承乾宮、翊坤宮、鍾粹宮等重要宮中的掌事太監和較有頭臉的宮女,太子和諸皇子、皇女的乳母,都各有貢獻,而以王德化和秉筆太監們最有錢,進貢的東西最為名貴。東廠提督和一些重要太監,在京城以外的帶兵太監和監軍太監,太和山提督太監、江南織造太監,也都是最有錢的,貢物十分可觀。所有在外太監,他們的貢物都是在事前準備好,幾天前送進宮來。周後隨便將禮物和貢物看了看,便回到正殿,接受朝賀。當時宮裏宮外的太監和宮女約有兩萬左右,但是有資格進入坤寧宮院中跪在丹墀上向皇後叩頭朝賀的太監不過一千人,宮女和各宮乳母不過四五百人。太監和宮女中有官職的,像外廷一樣,都有品級。今日凡是有品級的,都按照宮中製度穿戴整齊,從坤寧宮院內到東、西長街,一隊一隊,花團錦簇,香風飄**。司禮監掌印太監俗稱內相,在宮中的地位如同外朝的宰相,所以首先是王德化向皇後行三跪九叩大禮,其次是東廠提督太監曹化淳,然後按衙門和品級叩拜賀壽,山呼萬歲。太監行禮以後,女官照樣按宮中六局衙門和品級行禮,最後是各宮奶母行禮。坤寧宮院內的鼓樂聲和讚禮聲,坤寧宮大門外的鞭炮聲,混合一起,熱鬧非常。足足鬧騰了半個多時辰,一陣朝賀才告結束。周後回到坤寧宮西暖閣,稍作休息,由宮女們替她換上大朝會冠服,懷著渴望和辛酸的心情等候著母親進宮,但是也同時掛心隆福寺和尚自焚的事,怕有弄虛作假,成了京師臣民的笑柄。她將劉安叫到麵前,問道:

“隆福寺的事可安排好了?”

劉安躬身回奏:“請娘娘陛下放心,一切都已經安排就緒。在隆福寺前院中修成一座台子,上堆幹柴,柴堆上放一蒲團。慧靜從五更時候就已登上柴堆,在蒲團上閉目打坐,默誦經咒,虔心為娘娘祈福。京中士民因從未看見過和尚自焚,從天一明就爭著前去觀看,焚香禮拜,布施銀錢。隆福寺一帶人山人海,擁擠不堪。東城禦史與兵馬司小心彈壓,錦衣衛也派出大批旗校兵丁巡邏。”

周後又問:“宮中是誰在那裏照料?”

劉安說:“謝誠做事細心謹慎,十分可靠,奴婢差他坐鎮寺中照料,他不斷差小答應飛馬回宮稟報。”

周後轉向吳婉容問:“那些刺血寫經的都人們,可都賞賜了麽?”

吳婉容回答:“奴婢昨晚已經遵旨差劉清芬往英華殿院中向她們分別賞賜。她們口呼萬歲,叩頭謝恩。”

周後向劉安問:“隆福寺定在幾時?”

劉安回答:“定在巳時過後舉火,時候已經到了。”

周後低聲自語說:“啊,恰巧定在一個時間!”

隆福寺鍾、磬、笙、簫齊奏,梵唄聲調悠揚,氣氛極其莊嚴肅穆。大殿前本來有一個一人多高的鑄鐵香爐,如今又在前院正中地上用青磚築一池子,讓成千成萬來看和尚自焚的善男信女不進入二門就可以焚化香、表。在二門內靠左邊設一長案,有四個和尚照料,專管接收布施。香、表已經燃燒成一堆大火,人們還是絡繹不絕地向火堆上投送香、表。長案後邊的四個和尚在接收布施的銀錢,點數,記賬,十分忙碌,笑容滿麵。巳時剛過,在北京城頗受官紳尊敬的老方丈智顯和尚率領全寺數百僧眾,身穿法衣,在木魚聲中念誦經咒,魚貫走出大殿,來到前院,將自焚台團團圍住,繼續雙手合十,念誦經咒不止。前來觀看的士民雖然擁擠不堪,卻被錦衣旗校和東城兵馬司的兵丁從台子周圍趕開,離台子最近的也在五丈以外。也有人仍想擠到近處,難免不挨了錦衣衛和兵馬司的皮鞭、棍棒,更嚴重的是加一個在皇後千秋節擾亂經場的罪名,用繩子捆了帶走。

慧靜和尚隻有二十三歲,一早就跌坐在柴堆頂上的蒲團上邊。他有時睜開眼睛向麵前台下擁擠的人群看看,而更多的時間是將雙目閉起,企圖努力擺脫生死塵念,甚至希望能像在禪堂打坐那樣,參禪入定。然而,他不僅完全不能入定,反而各種塵念像佛經上所說的“毒龍”,猛力纏繞心頭。一天來他的喉嚨已啞,說不出話。他現在為著擺脫生死之念和各種思想苦惱,在心中反複地默默念咒:

“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

他常聽他的師父和別的有功德的老和尚說,將這個“般若波羅蜜多咒”默誦幾遍,就可以“五蘊皆空”,塵念盡消。但是他念到第五遍時,忽然想起來他的身世、他的父親、他的母親和一雙兄妹……

他俗姓陳,是香河縣大陳莊人,八歲上遇到大災荒,父母為救他一條活命,把他送到本處一座寺裏出家。這個寺也很窮。他常常隨師父出外托缽化緣,才能勉強免於饑寒。十二歲那年,遇到兵荒,寺被燒毀,他師父帶著他離開本縣,去朝五台,實際就是逃荒。他隨師父出外雲遊數年,於崇禎六年來到北京,在隆福寺中掛搭。他師父的受戒師原是隆福寺和尚,所以來此掛搭,比一般掛搭僧多一層因緣。寺中執事和尚因他師徒倆做事勤謹,粗重活都願意做,又無處可去,就替他們向長老求情,收他們作為本寺和尚。慧靜自從出家以後,就在師父的嚴格督責下學習識字,念經,雖在托缽雲遊期間也不放鬆。他比較聰慧,到隆福寺後學習佛教經典日益精進,得到寺中幾位執事和尚稱讚。十八歲受戒,被人們用香火在他的頭上燒成十二個小疤瘌。他的師父來到隆福寺一年後就死了。在隆福寺的幾百和尚中,和世俗一樣勾心鬥角,並且分成許多等級,一層壓一層。他師徒二人在隆福寺中的地位很低。盡管他學習佛教經典十分用功,受到稱讚,也不能改變他所處的低下地位,出力和受氣的事情常有他的份兒,而有利的事情沒有他的份兒。他把自己的各種不幸遭遇都看成是前生罪孽,因此他近幾年持律極嚴,更加精研經、論,想在生前做一個三藏俱足的和尚,既為自己修成正果,死後進入西方極樂世界,也為著替他的父親和兄、妹修福,為母親修得冥福。

自從他出家以後,隻同父親見過一麵。那是五年前,父親聽說他在隆福寺,討飯來北京看他。聽父親說,他母親已經在崇禎七年的災荒中餓死了;哥哥給人家當長工,有一年清兵入塞被擄去,沒有逃回,至今生死下落不明;他的妹妹小順兒因長得容貌俊秀,在她十四歲那一年,遇著“刷選”宮女,家中無錢行賄,竟被選走,一進宮就像是石沉大海,永無消息。他無力留下他的父親,也無錢相助,隻能同父親相對痛哭一場,讓父親仍去討飯。

十天前,寺中長老對他說皇後的千秋節快到了,如今災荒遍地,戰亂不止,勸他獻身自焚,為皇後祝壽,為天下百姓禳災。跟著就有寺中幾位高僧和較有地位的執事和尚輪番勸他,說他夙有慧根,持律又嚴,死後定可成佛升天;他們還說,芸芸眾生,茫茫塵世,墮落沉淪,苦海無邊,實在沒有什麽可以留戀的,不如舍身自焚,度一切苦厄,早達波羅蜜妙境。他們又說,他自焚之後,骨灰將在西山建塔埋葬,永為後世僧俗瞻仰;倘若有舍利子留下來,定要在隆福寺院中建立寶塔,將舍利子珍藏塔中,放出佛光,受京城官民世代焚香禮拜。經不住大家輪番勸說,他同意舍身自焚。但是他很想能夠再同他的父親見一次麵,問一問哥哥和妹妹的消息。他不曉得父親是否還活在世上,心想可能早已死了。為著放不下這個心事,三天前他流露出不想自焚的念頭。寺中長老和各位執事大和尚都慌了,說這會引起“裏邊”震怒,吃罪不起,又輪番地向他勸說,口氣中還帶著恐嚇。雖然他經過勸說之後,下狠心舍身自焚,但長老和各位執事大和尚仍不放心。昨夜更深人靜,台上的木柴堆好了,特意將柴堆的中間留一個洞,洞口上放一塊四方木板,蒲團放在木板上,悄悄地引他上去看看,對他說,倘若他臨時不能用佛法戰勝邪魔,塵緣難斷,不想自焚,可以趁著煙火彌漫時拉開木板,從洞中下來,同台下幾百僧眾混在一起誦經,隨後送他往峨眉山去,改換法名,別人絕難知道。由於他幾天來心事沉重,寢食皆廢,精神十分委頓。昨天長老怕他病倒,親自為他配藥,內加三錢人參。他極其感動,雙手合十,口誦“南無阿彌陀佛!”服藥之後,雖然精神稍旺,可是他的喉嚨開始變啞。連服兩劑,到了昨日半夜,啞得更加厲害,僅能發出十分微弱的聲音。別人告他說,大概是藥性燥熱,他受不住,所以失音。

暮春將近中午的陽光,暖烘烘地照射在他的臉上。他又睜開眼睛,向潮湧的人群觀望。忽然,他看見了一個討飯的鄉下老人很像他的父親,比五年前更瘦得可憐,正在往前擠,被別人打了一掌,又推了一把,打個趔趄,幾乎跌倒,但還是拚命地往前擠。他不相信這老人竟會是他的父親,以為隻是佛家所說的“幻心”,本非實相。過了片刻,他明白他所看見的確實是父親,完全不是“幻心”。他的心中酸痛,熱淚奔流,想哭,但不敢哭。他不想死了,不管後果如何也要同父親見上一麵!

他正在心中萬分激動,想著如何不舍身自焚,忽然大寺中鍾、鼓齊鳴,幹柴堆周圍幾處火起,烈焰與濃煙騰騰。他扔開蒲團,又拉開木板,發現那個洞口已經被木柴填實了。他透過濃煙,望著他的父親哭喊,但發不出聲音。他想跳下柴堆,但是袈裟的一角當他閉目打坐時被人拴在柴堆上。他奮力掙紮,但迅速被大火吞沒。最後,他望不見父親,隻模糊地聽見鍾聲、鼓聲、鐃鈸聲、木魚聲,混合著幾百僧眾的齊聲誦讚:

“南無阿彌陀佛!”

當隆福寺鍾、鼓齊鳴,數百僧眾高聲誦讚“南無阿彌陀佛”的時候,坤寧宮又一陣樂聲大作,四個女官導引周後的母親丁夫人入宮朝賀。

往年命婦向皇後朝賀都是在黎明入宮。今天因命婦隻有丁夫人一人,而皇後又希望將她留下談話,所以命司禮監事前傳諭嘉定伯夫人。巳時整進西華門,巳時三刻入坤寧宮朝賀,並蒙特恩在西華門內下轎,然後換乘宮中特備的小肩輿,由宮女抬進右後門休息。她所帶來的仆從和丫環一概不能入內,隻在西華門內等候。等到巳時三刻,由坤寧宮執事太監和司儀局女官導引,並由兩個服飾華美的宮女攙扶,走向增瑞門。然後由一位司讚女官將丁夫人引入永祥門,等候皇後升座。趁這機會,丁夫人偷偷地向坤寧宮院中掃了一眼,隻見在丹陛下的禦道兩邊立著兩行宮女,手執黃麾、金戈、銀戟、黃羅傘蓋、繡旛、錦旗、雉扇、團扇、金瓜、黃鉞、朝天鐙等等什物,光彩耀日,絢爛奪目。她的心中十分緊張,不禁突突亂跳。

有兩個女官進入坤寧宮西暖閣,奏請皇後升座。皇後一聲不響,在一群肅穆的女官的導從中出了暖閣。她想到馬上就可以看見母親,心中十分激動。等她升入寶座以後,四對女官恭立寶座左右,兩個宮女手執繡鳳黃羅扇立在寶座背後,將兩扇互相交叉。十二歲的太子慈烺和皇二子、皇三子侍立兩旁。一位麵如滿月的司讚女官走出坤寧宮殿外,站在丹墀上用悅耳的高聲宣呼:“嘉定伯府一品夫人丁氏升陛朝賀!”恭候在永祥門內的丁夫人由宮女攙扶著,畢恭畢敬地穿過儀仗隊,從旁邊走上漢白玉雕龍丹陛,俯首立定。盡管坤寧宮正中間寶座上坐的是她的親生女兒,但如今分屬君臣,她不敢抬頭來看女兒一眼。周後還是幾年前見過母親一麵,如今透過丹墀上禦香的縹緲輕煙看出來母親已經發胖,加上腳小,走動和站立時顫巍巍的,非有人攙扶不行,遠不似往年健康,不禁心中難過。她向侍立身旁的一位司言女官小聲哽咽說:“傳旨,特賜嘉定伯夫人上殿朝賀!”懿旨傳下之後,丁夫人激動地顫聲說:“謝恩!”隨即由宮女們攙扶著登上九級白玉台階,俯首走進殿中,在離開皇後寶座五尺遠的紅緞繡花拜墊前站定。從東西丹陛下奏起來一派莊嚴雍容的細樂,更增加了坤寧宮中的肅穆氣氛。在丁夫人的心中已經將李國瑞的事拋到九霄雲外,提心吊膽地害怕失儀,幾乎連呼吸也快要停止。

丁夫人依照司讚女官的鳴讚,向皇後行了四立拜,又跪下去叩了三次頭。另一位立在坤寧宮門外的司讚女官高聲宣呼:“進箋!”事先準備在丹墀東邊的箋案由兩個宮女抬起,兩個女官引導,抬到坤寧宮正殿中。這箋案上放著丁夫人的賀箋,照例是用華美的陳詞濫調恭祝皇帝和皇後千秋萬壽,國泰民安。賀箋照例不必宣讀。司讚女官又高聲讚道:“興!”丁夫人顫巍巍地站起來,又行了四立拜。

當看著母親行大朝賀禮時,周後習慣於君臣之分,皇家禮法森嚴,坐在寶座上一動也不能動,但是心中感到一陣難過,滾落了兩行眼淚。等母親行完大禮,她吩咐賜座。丁夫人再拜謝恩就座,才敢向寶座上偷看一眼,不期與皇後的眼光遇到一起,趕快低下頭去。

站在門檻外邊的司禮監掌印太監王德化怕皇後一時動了母女之情,忘了皇家禮儀,趕快進來,趨前兩步,躬身奏道:

“朝賀禮畢,請娘娘陛下便殿休息。”

周後穆然下了寶座,退入暖閣,在一群宮女的服侍下卸去大朝會禮服,換上宮中常服:頭戴赤金龍鳳珠翠冠,身穿正紅大袖織金龍鳳衣,上罩織金彩繡黃霞帔,下穿紅羅長裙,係一條淺紅羅金繡龍鳳帶。更衣畢,到偏殿坐下,然後命女官宣召嘉定伯夫人進內。丁夫人又行了一拜三叩頭的常朝禮,由皇後吩咐賜座、賜茶,然後才開始閑談家常。周後詢問了家中和親戚們的一些近況。丁夫人站起來一一躬身回奏。在閑話時候,丁夫人一直心中忐忑不安,偷偷觀看皇後的臉上神色,等待著單獨同皇後說幾句要緊體己話的機會。

周後賞賜嘉定伯府的各種東西,昨日就命太監送去,如今她回頭向站在背後的吳婉容瞟一眼,輕聲說:“捧經卷來!”吳婉容向別的宮女使個眼色,自己輕腳快步出了便殿。另外兩個宮女立刻去取來溫水、手巾,照料丁夫人淨手。隨即吳婉容捧著一部黃綾封麵的《金剛經》回來,在丁夫人麵前向南而立,聲音清脆地說:“嘉定伯夫人恭接娘娘恩賞!”丁夫人趕快跪下,捧接經卷,同時叫道:“恭謝娘娘陛下天恩!”吳婉容含笑說:“請夫人打開經卷看看。”丁夫人恭敬而小心地將經卷打開,看見用楷書抄寫的經文既不像銀朱鮮紅,也不是胭脂顏色,倒是紅而發暗。吳婉容沒有等她細看,便將經卷接回,說:“謝恩!”丁夫人趕快伏地叩頭,口呼“娘娘陛下萬歲”,然後由兩個宮女攙扶起身,行了立拜。皇後重新賜座以後,對她的母親說:

“今年千秋節,因國家多事,一切禮儀從簡,該賞賜的也都省去了十之七八。難得有一些都人懷著一片忠心,刺血寫經,為我祈福。先由一個名叫陳順娟的都人寫了一部《金剛經》,字體十分清秀,我留在宮中。隨後又有二十名都人發願各寫一部,我就拿出十部分賜幾家皇親和宮中虔心禮佛的幾位年長妃嬪,另外十部日後分賜京城名刹。但願嘉定伯府有這一部難得的血寫經卷,佛光永照,消災消難,富貴百世。”

吳婉容在一旁向皇後說道:“啟奏娘娘陛下,方才的這部《金剛經》已交太監送往西華門內,交嘉定伯府入宮的執事人收下,恭送回府。”

周後輕輕點頭,又對她的母親說:“隆福寺還有一個和尚舍身自焚,為本宮和皇上祈福,這忠心也十分難得。”

丁夫人說:“隆福寺今日有和尚舍身自焚,幾天來就轟動了京城臣民。像這樣曆代少有的盛事,完全是皇上和娘娘兩陛下聖德巍巍,感召萬方,連出家人也激發了這樣忠心!”

周後麵露喜色,歎息說:“但願佛祖保佑,從今後國泰民安。”

丁夫人一再上本懇求入宮朝賀,實為著要當麵懇求皇後在皇帝前替武清侯府說句好話。京城裏各家有錢的皇親也都把希望寄托在她的這次進宮。趁著皇後麵露喜色,丁夫人趕快將話題引到在京城住家的親戚們身上。剛談了幾句閑話,忽聽永祥門有太監高聲傳呼:“接駕!”隨即院中鼓樂大作。周後趕快離座,帶著宮女們到院中接駕去了。

崇禎因昨夜幾乎通宵未眠,今天的臉色特別顯得蒼白。到正殿坐下以後,他看見周後的眼睛紅潤,感到詫異,問道:

“今天是你的快活日子,為什麽難過了?”

周後笑著說:“我沒有難過。隻因為輕易看不見我的母親,乍然看見……”

“她已經來了?”

“已經來了。”

“叫過來讓我見見。”

崇禎升了寶座。丁夫人被攙過來行了常朝禮,俯伏在地。崇禎賜座,賜茶,隨便問了幾句閑話。丁夫人不敢在皇上麵前久留,叩頭出去。宮女們引她到坤寧宮東邊的清暇居休息。

崇禎留在坤寧宮同皇後一起吃壽宴。在坤寧宮賜宴的有皇太子、諸皇子和十二歲的長平公主,另有袁貴妃和陳妃。皇親中的命婦隻有丁夫人。妃以下各種名號的嬪禦也就是一般所說的姬妾,都沒有資格在坤寧宮賜宴,也不需要她們來坤寧宮侍候。皇後另外賜有酒宴,由尚膳監準備好,送往各人宮中。長輩方麵,如劉太妃和懿安皇後等,皇後命尚膳監各送去豐盛酒席,並命皇太子前去叩頭。各位前朝太妃和懿安皇後又派宮女來送酒賀壽。皇太子、諸皇子、公主、袁妃、陳妃、丁夫人等都依次向皇帝和皇後行禮,奉觴祝壽。各等名號嬪禦,也依次來坤寧宮行禮奉觴。然後是王德化、曹化淳,六位秉筆太監、各監衙門的掌印太監、宮中六局掌印女官,以及乾清、坤寧、慈慶、承乾、翊坤、鍾粹等重要宮中的掌事太監和女官,也都依次前來行禮奉觴。但是地位較低的嬪禦,所有執事太監和女官,都不能進入殿中,隻分批在殿外行禮。他們在鼓樂聲中依照讚禮女官的鳴讚行禮,跪在錦緞拜墊上向皇帝和皇後獻酒。女官從他們的手中接過來華美的黃金托盤,捧進殿中,跪在禦宴前舉到頭頂。另有兩個女官將盤中的兩隻玉斝取走。又有一對女官換兩隻空的玉斝放在盤子上。一般時候,崇禎和周後並不注意誰在殿前行禮和獻觴,那些玉斝中的長春露酒也都由站在身邊侍候的宮女接過去傾入一隻繪著百鳥朝鳳的大瓷缸中。倘若崇禎和周後偶然向殿外行禮獻觴的人望一眼,或一露笑臉,這人就認為莫大恩寵。在太監中,也隻有王德化、曹化淳等少數幾個人得到這種“殊遇”。

“婉容姐,請你嚐一嚐,多鮮!皇爺和娘娘隻動動調羹就撤下來了,還溫著呢。”

吳婉容一看,是一碗嫩黃瓜湯,加了少許嫩豌豆苗,全是碧綠,另有少許雪白的燕窩絲和幾顆紅色大蝦米。她笑一笑,搖搖頭不肯嚐,小聲讚歎說:

“真是鮮物!”

身材苗條的宮女說:“如今在北京看見嫩黃瓜確實不易,所以聽禦膳房的公公們說,這一碗湯就用了二十多兩銀子。”

“怎麽這樣貴?”

“聽說尚膳監管采買的公公昨天在棋盤街見有人從豐台來,拿了三根嫩黃瓜,要十兩銀子一根。采買公公剛剛說了一句價錢太貴了,那人就自己吃了一根,說:‘我不賣啦,留下自己吃!’采買公公看這人也是個無賴,怕他會真的把三根都吃掉,隻好花二十兩銀子將兩根買回,為的是今日孝敬娘娘吃碗鮮湯,心中高興。外加別的佐料,所以這一碗湯就花去了二十多兩。”

吳婉容伸伸舌頭,笑著說:“真是花錢如水!好,請費心,將這碗湯放到我的房裏桌上去吧。”

又一個宮女來到吳婉容的身邊,將她的袖子一拉,湊近她的耳朵小聲嘀咕幾句。她的臉色一寒,向另外兩個宮女囑咐一聲,便走出坤寧宮院子,往英華殿的院子跑去。

住在英華殿院落中吃齋誦經的陳順娟本來就體弱多病,近兩個月刺血寫經,身體更壞,十天前就病倒了。為著皇後的千秋節來到,沒有人在皇後前提到此事。陳順娟原是坤寧宮中宮女,同吳婉容感情不錯,去年因為久病,自己請求到英華殿長齋禮佛。今日英華殿掌事太監因見她病勢沉重,怕她死在宮中,要送她去內安樂堂(內安樂堂——在金鼇玉橋西,欞星門北,羊房夾道。明朝這一帶是宮中禁地。凡宮女有病、年老或有罪,送至內安樂堂住下。如不死,年久發往外浣衣局勞動。)。雖然她苦苦哀求留下,但礙於宮中規矩,未蒙準許。她又要求在出宮前同吳婉容見一麵,得到同意。吳婉容看見她躺在**,臉色蠟黃,消瘦異常,不禁心酸。她握住吳婉容的手,滾下熱淚,有氣無力地說:

“吳姐,他們今天要送我到安樂堂去,這一生再也看不見你了。”她哽咽不能成聲,將婉容的手握得更緊。

吳婉容落淚說:“你先去安樂堂住些日子,等娘娘陛下高興時候我替你說句話。她念你刺血寫經的忠心,大概會特下懿旨放你出去。你出去,趁年紀還輕,不管好歹許配了人家,也算有出頭之日,不枉這一年長齋禮佛,刺血寫經!”

陳順娟哭著說:“吳姐啊,我已經不再想有出頭之日了!我大概隻能掙紮活兩三天;三天後就要到淨樂堂了!”

“吳姐,你知道我是香河縣離城二十裏大陳莊人。我入宮時候,雖然家中日子極苦,父母卻是雙全。我原有兩個哥。我的二哥八歲出了家,後來隨師父往五台山了。我一進深宮八年,同家中割斷音信。這八年,年年災荒,不知家中親人死活。八年來每次節賞的銀子我都不敢花掉,積攢了十幾兩銀子,加上皇後陛下昨天賞賜的十兩銀子,共有二十三兩三錢……”

吳婉容突然不自覺地小聲脫口而出:“一碗黃瓜湯錢!”

陳順娟一愣:“你說什麽?”

吳婉容趕快遮掩說:“我想起了別的事,與你無幹。你要我將這二十三兩三錢銀子交給誰?”

陳順娟接著說:“我的好姐姐,你也是小戶人家出身,同我一樣是苦根上長的苗子,所以你一向對我好,也肯幫助別的命苦的都人。你在坤寧宮中有麵子,人緣也好。請你托一個可靠的公公,設法打聽我一家人的下落,將銀子交給我的親人。這是救命錢,會救活我一家人的命。我雖死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也不枉父母養育我到十四歲!”陳順娟抽泣一陣,忽然注意到從坤寧宮院中傳來的一派歡快輕飄的細樂聲,想起來酒宴正在進行,便趕快催促說:“吳姐,你快走吧。一時娘娘有事問你,你不在坤寧宮不好。”

吳婉容噙著淚說:“是的,我得趕快回去。還有二十個刺血寫經的都人姊妹,聽說有的人身體也不好,可是我來不及看她們了。”

陳順娟說:“我臨走時她們會來送別的,我替你將話轉到。她們也都是希求生前能夠蒙皇後開恩放出宮去,死後永不再托生女人,才學我刺血寫經。再世渺茫難說,看來今生也難有出頭之日!”她喘口氣,又說:“聽說今日隆福寺有一個和尚為替娘娘陛下祈福,舍身自焚,看來我們的刺血寫經也算不得什麽。”

吳婉容心中淒然,安慰說:“你們的忠心已蒙皇後賞識,心中高興。至於慧靜和尚的舍身自焚,自然也是百年不遇的盛事,娘娘當然滿意。”

陳順娟的心中猛一震動,睜大眼睛問:“那和尚叫什麽名字?”

“聽說名叫慧靜。”

陳順娟更覺吃驚,渾身發涼。但她隨即想著二哥隨師父去五台山沒有回來,與隆福寺毫無關係,天下和尚眾多,法名相同的定然不少,就稍微鎮靜下來,有氣無力地說:

“吳姐,你快走吧!”

吳婉容歎一口氣,灑淚而別。剛到坤寧門外,遇到了謝誠從隆福寺回來,同劉安小聲談話方畢。她同謝誠是對食,說話隨便,輕輕問道:

“謝公公,和尚自焚的事情如何?”

謝誠說:“已經完啦。恰好他的老子從香河縣討飯來京看他,要是早到半日,這事會生出波折。”

“他老父剛到,火就點著了。我站在近處,看見他舉止異常,好像是望見了他的父親,可是已經晚啦。”

“他難道不呼喊他的父親?”

謝誠用極低的聲音說:“他頭兩天誤吃了喑藥,喉嚨全啞了,叫不出也哭不出聲。”

吳婉容的眼睛一瞪,將腳跟一跺,低聲說:“你,還有隆福寺的老和尚,什麽佛門弟子,高僧法師,做事也太——太——太狠啦!”

謝誠使眼色不讓她多說話,隨後嘲諷說:“世間事……你們姑娘家懂得什麽!”

吳婉容一轉身走進坤寧門,將銀子交給一個宮女暫時替她收起來,然後定定神,強作出滿麵喜悅,走上丹墀,站在坤寧宮正殿簷下的眾宮女中間侍候。她偷眼望見皇上替皇後斟了一杯酒,帶著辛酸的心情笑著說:

“如今國事大不如昔,事事從儉,使你暫受委屈。但願早日天下太平,豐豐盛盛地替你做個生日。”

皇後回答說:“但願從今往後,軍事大有轉機,楊嗣昌奏凱回朝,使皇上不再為國事憂心。”

宴畢,崇禎匆匆去平台召見閣臣,商議軍國大事。袁妃等各自回宮。周後帶著母親來到西暖閣,重敘家常。這兒是她的燕坐休息之處,在禮節上可以比便殿更隨便一些,女官們不奉呼喚也不必前來侍候。丁夫人見田貴妃果然沒有來坤寧宮,證實昨天關於田娘娘受譴的傳聞,使她對於自己要說的話不免躊躇。談了一陣家常閑話,她看左右隻有兩個宮女,料想說出來不大要緊,便站起來小聲細氣地說:

“臣妾這次幸蒙皇帝和皇後兩陛下特恩,進宮來朝賀娘娘陛下的千秋節,深感皇恩浩**,沒齒不忘。家中有一件小事,想趁此請示陛下懿旨。”

周後有點不安地望著母親:“同李皇親家的事有關麽?”

“是,娘娘陛下明鑒。臣妾想請示娘娘陛下……”

“唉!皇上為此事十分生氣。倘若是李家讓你來向我求情,你千萬不要出口。”

丁夫人嚇了一跳,心中涼了半截。在入宮之前,人們已經暗中替她出了不少主意,替她設想遇到各種不同情況應該如何說話,總之不能放過朝賀皇後的這個極其難得的機會。丁夫人怔了片刻,隨即決定暫不直接向皇後求情,拿一件事情試探皇後口氣。她賠笑說:

“臣妾何人,豈敢在陛下前為李家求情。”

“那麽……是什麽事兒?”

“李皇親抗旨下獄,家產查封。他有一個女兒許給咱家為媳,今年一十五歲,尚未過門。此事應如何處分,懇乞陛下懿旨明示。”

周後想了一下,歎口氣說:“人家當患難之際,我家雖然不能相助,自然也無絕婚之理。可用一乘小轎將這個姑娘取歸咱家,將來擇吉成親。除姑娘穿的隨身衣裙之外,不要帶任何東西。”

周後又囑咐一句:“切記,不要有任何夾帶!”

丁夫人顫聲說:“臣妾明白,決不敢有任何夾帶。”

周後又輕輕歎口氣,說:“皇上對李家十分生氣,對你們各家皇親也很不滿意。你們太不體諒皇上的苦衷了!”

丁夫人心中大驚:“娘娘陛下!……”

周後接著說:“皇上若不是國庫如洗,用兵吃緊,無處籌措軍餉,何至於向皇親國戚借助?各家皇親都是與國同體,休戚相共。哪一家的錢財不是從宮中賞賜來的?哪一家的爵位不是皇家封的?皇上生氣的是,國家到了這樣困難地步,李皇親家竟然死抗到底,一毛不拔,而各家皇親也竟然隻幫李家說話,不替皇家著想。皇上原想著目前暫向皇親們借助一時,等到流賊剿滅,國運中興,再大大賞賜各家。他的這點苦心,皇親們竟然無人理會!”

丁夫人望望皇後臉上神色,不敢再說二話。恰在這時,司儀局女官進來,跪在皇後麵前說:

“啟奏娘娘陛下,嘉定伯夫人出宮時刻已到,請娘娘正殿升座。”

周後為著向皇親借助軍餉一事,弄得相持不下,單從這一件事上也露出敗亡征兆,她肚裏還有許多話想對母親說出,但礙於皇家禮製,不能讓母親多留,隻好哽咽說:

“唉,媽,你難得進宮一趟,不知什麽時候咱母女再能見麵!”

丁夫人含淚安慰說:“請陛下不必難過。要是天下太平,明年元旦準許命婦入宮朝賀,臣妾一定隨同大家進宮,那時又可以同娘娘陛下見麵了。”

“但願能得如此!”

丁夫人向她的女兒跪下叩頭,然後由宮女攙扶著,退到坤寧宮丹陛下恭立等候。

周後換上鳳冠朝服,走出暖閣,在鼓樂聲中重新升入寶座。太子和皇子、皇女侍立兩旁。眾女官和執事太監分兩行肅立殿門內外,另外兩個宮女打著交叉的黃羅扇立在寶座背後。一個司儀女官走到丹陛下宣呼:

“嘉定伯夫人上殿叩辭!”

丁夫人由兩個宮女攙扶著走上丹墀,又走進正殿,在莊嚴的樂聲中隨著司儀女官的唱讚向她的女兒行了叩拜禮,然後懷著失望和沉重的心情退出,畢恭畢敬地穿過儀仗,被攙出坤寧門,不敢回頭看一眼。樂聲停止,周後退入暖閣,更衣休息。掌事太監劉安進來,向她啟奏隆福寺和尚慧靜舍身自焚的“盛況”。周後問:

“慧靜臨自焚時說什麽話了?”

劉安躬身說:“慧靜至死並無痛苦,麵帶微笑,雙手合十,穩坐蒲團,口念經咒不止,為皇爺和娘娘兩陛下祈福。真是佛法無邊,令人不可思議!”

周後滿意,輕輕點頭,從眼角露出微笑,剛才心上的許多不快都消失了。她揮手使劉安退出,重新淨手,打開陳順娟用血寫的經卷,看著一個個殷紅的字,想到劉安的話,又想著自己定會福壽雙全,喚起了虔誦佛經的欲望,隨即輕聲念道:

李國瑞在獄中聽說田貴妃為他的事隻說了一句話就謫居啟祥宮,皇後不敢替他說話,十分驚駭,感到絕望,病情忽重,索性吞金自盡。錦衣衛使吳孟明同東廠提督太監曹化淳秘密商定,隻向崇禎奏稱李國瑞是病重身亡,隱瞞了自盡真相,以便開脫他們看守疏忽的責任。崇禎得知李國瑞死在獄中的消息,心中很震動,趕快到奉先殿的配殿中跪在孝定太後的神主前焚香祈禱,求她鑒諒。他仍不願這件事從此結束,想看看皇親們有何動靜。過了一天,他把曹化淳叫進宮來,問他李國瑞死後皇親們有何談論。曹化淳因早已受了皇親們的賄賂和囑托,趁機說:“據東廠和錦衣衛的番子稟報,皇親和勳舊之家都認為皇上會停止追款,恩準李國瑞的兒子承襲爵位,發還已經查封的家產。”崇禎將曹化淳狠狠地看了一眼,冷笑一下,說:

“去,傳諭錦衣衛,將李國瑞的兒子下獄,繼續嚴追!”

曹化淳跪下說:“啟奏皇爺,奴婢聽說,李國瑞的兒子名叫存善,今年隻有七歲。”

“啊?才隻有七歲?……混蛋,還沒有成人!”

崇禎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叫曹化淳起去。過了片刻,他吩咐將李府的管事家人下獄,家產充公。猜到皇親們會利用李國瑞的死來抵製借助,他下決心要硬幹到底,非弄到足夠的軍餉誓不罷休。他又向曹化淳恨恨地問:

“前些天京中士民說皇親們在同朕鬥法,可是真的?”

曹化淳躬身說:“前幾天百姓中確有此話,奴婢曾經據實奏聞。”

崇禎冷笑一聲,說:“朕是天下之主,看他們有多大本領!將李家的案子了結以後,看哪一家皇親、勳舊敢不借助!皇親們同朕鬥法?笑話!”

他擺一擺下頦使曹化淳退出去,然後從椅子上跳起來,在乾清宮中激動地走來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