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商洛山中,曾被李闖王義軍破過的和尚未破的地主山寨,都在暗中串聯,蠢蠢欲動。特別值得重視的是宋家寨,離闖王的老營不遠,地險人眾。寨主宋文富正在利用馬三婆這條線,加緊勾引王吉元背叛闖王。馬三婆有一個侄兒名叫馬二拴,素無正業,在賭場中混日子,一個月前暗奉宋文富之命投了義軍,撥在王吉元手下。看起來他深得吉元信任,已經提升為小頭目。誘降王吉元的事,正在由馬三婆和馬二拴暗中進行。

立秋那天,宋文富派人牽一匹大叫驢,把住在闖王老營附近的馬三婆接進宋家寨,說是替他的癆病兒子看病。等馬三婆下過神以後,更深人靜,宋文富走進內宅,坐在大奶奶的房間裏,屏退丫環、仆婦,同馬三婆悄悄談話。這些話關係重大,十分機密。他本來不想讓他的大奶奶參與密談,但知道她是個多心的人,不敢不請她坐在旁邊。

宋文富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人,身材魁梧,三十二歲時中過武舉,至今還繼續每日早晚練功。他自認為是將門之後,原想在中過武舉後出去做個武官,步步高升,榮祖耀宗,不廢將門家風。無奈父母下世太早,家大業大,全靠他一人照料。又因兵荒馬亂,倘若他出外做官,宋家寨就無人能率領鄉勇保衛,本寨富戶也留住他,奉為一寨之主。從看相、揣骨到批八字,都說他今年交大運,官星現,穩掌印把子。近來眼看各路官軍雲集,不日就要大舉進攻商洛山,他認為這正是自己建立功名的時機來到。盡管他手下的鄉勇染病的也很多,他卻天天將沒有害病的加緊操練,準備一試。現在他玩著瑪瑙扳指,瞟著馬三婆鬢角上的頭痛膏藥,嘴角含笑問:

“馬三嫂,你看,能把王吉元拉過來麽?”

馬三婆皺著柳葉眉想了一陣,說:“我看能行。如今官軍大兵壓境,賊軍多數染病,人人驚慌。王吉元不是李自成老八隊的人,幾月前又挨過他一頓毒打,他何苦做他的忠臣孝子?連螞蟻還知道保自己性命,人誰不願意趨吉避凶?如今他何嚐不清楚,投降朝廷既可以保住性命,還可以升官發財,不投降就隻有死路一條。我已經叫二拴拿話試探,還不知結果如何。這事不能操之過急。你想,縱然王吉元心中有幾分活動,他也不會馬上一口答應呀,是不是?他一定要仔細地盤算盤算,還要看看二拴這條線牢不牢靠。”

宋文富說:“這事雖說不可操之過急,但也要在幾天以內有點眉目才行。看樣子,官軍在十天左右就會大舉進攻。要是他能在官軍進攻之前投降過來,就容易立功贖罪;要是等官軍掃**得手,咱就不稀罕他投降了。”

馬三婆說:“寨主,勸說他投降不難,隻是有一件:要是王吉元肯投降,誰能擔保官府不殺降冒功,給他官做?能擔保,這事情就好說話。”

“這一點,三嫂放心。我已經稟明撫台大人,隻要他肯投誠,準定格外施恩,給他官做。我拍胸脯擔保,決無二話。”

馬三婆高興地說:“隻要你宋寨主拍拍胸膛擔保,這事就好辦啦。我明天叫二拴再拿話挑他一挑。隻要他稍微有一點活動意思,就可以繼續深談。要是他不露出活動意思,我就想別的法子。”

“還有什麽法子呢?”

“這就得寨主你先破費幾百兩雪花紋銀,買他的冷心換熱心。做賊的都是窮光蛋,黑眼珠見不得白銀子,一見就心動。難道他嫌白花花的銀子紮手麽?”

寨主奶奶插嘴說:“可是聽說他們這號人裏邊也有講義氣的。”

馬三婆撇嘴一笑:“義氣?江湖上的義氣也早晚行情不同。目前大軍壓境,賊兵賊將各人性命難保,義氣該值幾個錢一斤?”

宋文富也笑一笑說:“隻要你能想辦法把王吉元買過來,花幾百兩銀子我不心疼。”

“我知道你不心疼!人人說你宋大爺今年官星高照,不久就要走馬上任。憑著你府上的根基,加上不日在掃**闖賊這事上立個大功,朝廷給你的官不會小了。俗話說:‘一任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寨主,你就花幾百兩銀子,還不是一本萬利?”

宋文富哈哈大笑幾聲,隨即說:“馬三嫂,你這話說到題外了。自從成化年間先人以辦團練起家,在剿辦鄖陽盜時候屢立戰功,蒙朝廷擢升副總兵,三代世襲錦衣指揮。到了先祖父,又以武功升任鄖陽守備之職。我們宋家雖然沒有做過大官,總算世受國恩吧。目今流賊猖獗,我能為朝廷稍盡綿薄,早日剿滅這股逆賊,也不枉是將門之後,也算報皇恩於萬一。至於出去做官的事,不要信眾口瞎說。”

“喲!俗話說:運氣來到,拿門板也擋不住。朝廷硬把印把子塞到你手裏,你能夠堅決不要,得罪朝廷麽?”

“這是日後的話,到時候再說吧。馬三嫂,你務必囑咐二拴,李闖王的耳目很多,這事可不是好玩的,千萬得小心謹慎。”

“這個,自然。我已經囑咐過二拴,談這事不能夠開門見山,直來直去,先拐彎抹角兒試探一下,隻要他露出一絲兒活動的意思,下一步就有門兒了。二拴這孩子是個機靈人,一肚子鬼,眨眼就是計,即令同王吉元談不入港,也不至於自己先露餡。大爺放心。”

“馬三嫂,我知道你有膽有識,肩上能挑起大事,所以才托你去辦。可是李闖王不是好對付的,高桂英也不弱,這事千萬得機密,不可大意。事成,你跟二拴都有大功;不成,就會有殺身之禍,也壞了大事。”

“我的好寨主,你把我馬三婆當成了什麽人?自從俺家馬老三去世以後,這十七八年我不得不拋頭露麵在人場中混,鄉下住,城裏也住,什麽困難沒遇過?什麽潑皮搗蛋的人沒打過交道?我雖說是女流之輩,可也是染房門前槌板石,見過些大棒槌。這事你隻管放心。縱然事不成,也不會丟了老本。我放下金鉤和長線,穩坐釣魚台。他王吉元不上鉤,算我馬三婆枉活了四十歲。倘若他王吉元願意棄暗投明,這事也隻有他知道,對外人風絲不露,說動手就動手,不讓他夜長夢多。怕什麽?用不著替我擔心。”

“好,好。我知道你馬三嫂心中窟眼多,二拴也飛精飛能,不會出錯。萬一王吉元死心做賊,不肯投誠,咱們下一步怎麽辦?”

“用銀子買動他的心。”

“我的意思是萬一用銀子買不動?”

馬三婆一時回答不上來,聳動柳葉眉,轉著眼珠,搜索新主意。宋文富不等她想好主意,臉色嚴峻地說:

“馬三嫂,一條魚不上鉤,別的魚還會上鉤。你告訴二拴,要是王吉元不肯降,就勾引他手下的頭目和弟兄投降,把他除掉,這是中策。不能夠賺開李闖王的老營寨門,可是隻要他們能獻出射虎口這道門戶,對咱們也有很大好處。就這麽辦!”

“好,就這麽辦。寨主,你等著好消息!”

同馬三婆商量畢,宋文富回到小書房中,當下修密書一封,派人連夜送往商州城撫台行轅。抽屜中還鎖著一封田見秀的書子,是黃昏前從李自成的老營中派專人送來的,下書人已經轉回射虎口了。幾個月來,義軍方麵都是以田見秀的名義同宋文富書簡往還。這封書子的措詞不亢不卑,勸他值此商洛山中風雲緊急時日,與義軍共維舊好,萬勿受官府威迫利誘,助紂為惡,貽將來無窮後悔。現在他打開抽屜,將這封書信取出,重看一遍,冷笑一聲,在心中恨恨地說:

“哼,田見秀,我知道你已經病得快死啦。李賊,你以為我對你老營的動靜不知道?我宋文富不是糊塗蛋,瞎了你的眼睛!這幾個月,老子不得已同你們這班流賊虛與委蛇,其實有狗屁交情!咱們這筆賬也該到清算的時候了。”

他把田見秀的書子就燈上燒掉,然後提筆寫封回書,措詞十分客氣,說他平日因官軍殘害百姓,切齒痛恨。如商洛山發生戰爭,他堅決與義軍賡續舊好,保境安民,誓不“為虎作倀”。書子寫好以後,他害怕將來官軍破了李自成的老營,這書子會落入官軍之手,隨即抄了一份,準備呈報巡撫存案,說明他是用計“騙賊”。他將管事的仆人叫來,囑他天明以後派專人將給田見秀的回書送到闖王老營,並預備兩壇好酒和一口大豬作為禮物帶去。

大奶奶見他遲遲不回上房睡覺,也沒去兩位小老婆房裏,便親自提著紗燈籠來書房看他。她見他剛打發管事的仆人出去,麵露得意之色,便坐在他的桌邊說:

“天下大亂,我並不巴望你出去做官。自從去年冬天李闖王來到商洛山中,好多山寨給他攻破,幾百家財主大戶給他弄得家破人亡,有的滅門殺光。咱們宋家寨地勢險要,防守嚴密,又無人做內應,他不敢貿然來攻,可是我天天提心吊膽,夜間一聽見寨中狗叫就心跳不止。賊人就在射虎口,咱們樹大招風,這半年多就像腳踩著刀尖兒過日子。你說,這一回能把賊人從商洛山中趕走麽?”

“豈但趕走?還要將他們一鼓**平!”

“拿得準麽?難道他們抵抗不住時不會像往年一樣到處流竄?”

“如今李自成和他的賊兵賊將大半都在害病,不能騎馬顛簸,如何流竄?這才是天亡逆賊,使他們欲逃不能。”

“唉,要是這樣就好了。自從李闖王來到以後,咱家在射虎口以西的十幾處莊子,一兩千畝土地,十幾架山,出產的糧食、棉、麻、生漆、藥材,全都收不到手。這班昧良心的佃戶莊客們好像有了靠山,全不把東家放在眼裏,倒把應該分給東家的東西交給賊子一部分,餘下的全霸占了。你說,這不是不講王法了麽?他們就不想想,遲早有水清時候。”

宋文富冷笑說:“一旦水清,我要叫這班沒有良心的莊稼漢加倍交租!少交一顆糧食子兒,少交一兩漆,我立刻趕走他們,叫他們全家喝西北風,父南子北,活活餓死!”

大奶奶想了一下,又說:“聽說官軍很恨商洛山中的老百姓個個通賊,幫賊打仗,所以這次官軍掃**商洛山,將要逢人便殺,逢村便燒,可是真的?要是這樣,以後商洛山中就會沒有人煙啦。”

“官軍是有這個說法,丁撫台也說治亂世用重典,不妨多殺些人。我曾托城中士紳勸說撫台大人,以少殺收撫人心。再者,倘若將青壯男人殺光,以後誰做莊稼?如今各處耕地已經荒了很多,到那時莊稼活沒人做,幾百裏商洛山豈不成了荒蕪世界?於國家,於地方,都沒好處,反而更成了盜賊淵藪。”

“你說得對,總得留下一些老百姓替富家大戶種莊稼才是。”

夫婦二人離開書房往上房走去。上房前簷下掛了十個鵪鶉籠子,裏邊有鬥架的鵪鶉也有(子子——音yóu zi。被豢養的一種鳥,用它去誘捕同類的鳥。這裏是指養在籠子中的母鵪鶉。),是宋文富喜愛的玩藝兒。其中有一個是今年春天花三十兩銀子買的,據說它鬥遍了商州城郊和洛南全縣的所有好鵪鶉,從未敗過,所以原主人替它起名叫常勝將軍。當他出驚人的高價買它時,不僅是為著要占有這個名噪一時的鬥鵪,也為著都說他今年官星現,買來這個名為常勝將軍的鳥兒取個吉利。現在他的心中正在高興,提起燈籠照一照中間的那隻籠子。他對著被驚醒的“常勝將軍”彈幾次指甲。這隻愛鬥的鵪鶉聽見彈指甲聲就激動起來,先奓著翅膀,隨即爹開了全身的羽毛,在籠中來回走動,尋覓敵人,同時發出來咕咕叫聲。看著“常勝將軍”的這個架勢,宋文富的心中十分得意,語意雙關地對大奶奶笑著說:

“瞧,一出籠準定會建立奇功!”

當馬三婆來到宋家寨的這天下午,馬二拴見王吉元的身邊沒有別人,就試著同吉元談目前的緊急局麵,故意誇大官軍兵力,說出自己想洗手不幹的話,試探吉元。起初吉元隻聽他說,自己不做聲,後來忽然歎道:“像你這樣的本地人好辦,有窩可藏,有處可去。我就沒辦法,一離開闖王的義軍,有家難奔,遇到官軍、鄉勇都活不成,隻好硬著頭皮幹下去。”馬二拴原來沒想到王吉元會這麽坦率地說出心裏話,喜出望外,立刻進一步試探他。在言談之間,王吉元口氣遊移,可以看出來他已有想脫離闖王之意。馬二拴立功心急,大膽地勸他向朝廷投誠,保他有官可做。王吉元突然變了臉色,拔劍在手,罵道:

“媽的,你小子原來是個奸細!老子一向把你當人看待,沒想到你是鬼披著人皮!”

馬二拴嚇得麵如土色,慌忙跪下,磕頭如搗蒜,隻求饒命。

王吉元又罵道:“你好大膽子,敢來勸老子投降!你活得不耐煩了?”

“小的說話不知深淺,求爺饒命。”

“你以後還敢說這樣混賬話麽?”

“小的永遠不敢了。”

“我不是看你平日老實聽話,一劍下去,要你狗命;或將你捆送老營,你也別想再活。”

“我說話冒失,該死,該死。感謝爺不殺之恩,至死不忘。”

“哼,你竟然吃了豹子膽!”

“我該死。”

王吉元看著二拴喪魂落魄的樣子,覺得討厭,也覺得可笑。他踢他一腳,插劍入鞘,說:

“爬起來吧。我饒你這一遭,以後說話小心就是。今天這些話,權當給大風刮跑了,我不記在心上,也不對別人提一個字,免得你性命難保。”

“我馬二拴世世生生不敢忘爺的大恩。”

“隻要你日後能記著我對你的好處就行啦。”

“我要是日後敢忘爺的大恩,日頭落,我也落!”

王吉元又望望二拴,沒再說話,好像懷著一腔心事模樣,緊皺雙眉,獨自往樹林深處走去。

第二天,馬三婆從宋家寨回村了。馬二拴在黃昏前詭稱母親有病,要請假回家看看。吉元準了他的假,還給他五錢銀子。晚飯後,他見馬三婆的屋中沒有別人,便像影子一般地閃了進來,隨手將門關上。他先把昨天的事情悄悄地講說一遍,接著說:

“三嬸兒,他不肯上鉤,我幾乎送了命。以後,我再也不敢做這種事啦!”

馬三婆下意識地用手指攏一攏鬆散的鬢發,又按按太陽穴上的頭痛膏藥。她很沉著,既不驚慌,也不焦急,更不埋怨侄兒做事太冒失。皺著柳葉眉想了一陣,她望著侄兒問:

“他到底是真惱,還是假惱?”

“我不是他肚裏蛔蟲,誰知道他是真惱假惱?看樣子,八成是真惱了。三嬸兒,不管他是真惱假惱,反正我以後決不再向他說一句勸他投誠的話。再說出一個字,他準定殺我!”

馬三婆撇一下薄嘴唇,微微一笑,說:“虧你還是男子漢大丈夫,才見一點風險就嚇破了膽!我原說你是銀樣鑞槍頭,果然不差;沒上陣,先軟了。”

“我沒有活得不耐煩,為什麽去捋火星爺的紅胡子?”

“我不是叫你去捋火星爺的紅胡子,是為著這事對你有好處。你聽從三嬸兒的話,弄成了這件事,為朝廷立下大功,這一輩子也有了出頭之日。”

馬二拴其實心中願意做這事,卻故意苦笑說:“三嬸兒,侄兒到底不是你親生的,你老人家安心拚我這個爛罐子摔。”

“說你丈母娘那腿,全不要你心口窩裏四兩肉!要是三嬸兒不親你,就不會把這樣的機密大事交你辦。日後大功告成,你得了地,大小做個武官兒,騎著高頭大馬,前呼後擁,耀武揚威,那時節,娃呀,你才知道我今日叫你做這事是向你哩。”

“嘿嘿,你看我這個命,還巴望一官半職!隻求謀劃順利,不把老本兒丟進去就是好的。”

“你怎麽不能得一官半職?隻要這事成功,單憑宋寨主一力保薦,弄個官兒到手不難。你媽年輕輕就守寡,為你苦了一輩子。你媳婦兒嫁你這幾年,穿沒穿的,戴沒戴的,吃這頓,沒那頓,一年四季不展眉,天天怕餓死,一朵鮮花給窮日子糟蹋得黃皮刮瘦,不成人形。娃呀,你歪好弄個印把子到手裏,一則洗刷了賊名兒,二則也叫她跟著你過幾天火色日子,叫你媽享點老來福。”

“享豆腐!”二拴笑著咕噥說。

“你別笑,三嬸兒說的都是老實話。自古道,將相無種。你是個飛精飛能的人,二十八九正當年,自幼兒又學過幾套武藝,隻要聽三嬸兒的話,好生幹,還怕沒出頭之日?這事一辦成,你就一步登天,你們一家人的日子也馬上苦盡甜來。古話說得好:一人得道,雞犬飛升。”

二拴被她說得滿心舒展,像熨鬥燙的一般,把害怕冒風險的心思驅散到爪哇國了。他擠擠眼睛,笑嘻嘻地說:

“三嬸兒,你想得美,說得也美。咱們馬家祖墳的風水不好,祖宗八代隻會出拉雞賊、強盜、小偷,還出你這樣的神婆子,從來連一個芝麻子兒大的官兒沒出過,難道到了我這輩兒會改變門風麽?”

“好侄兒,常言道:六十年氣運輪流轉。誰敢說咱馬家不能夠改變門風?咱馬家祖宗八代沒出過排場人,輪到你撈到印把子,這就叫糞堆上生棵靈芝草,老鴰窩裏出鳳凰。”

“罷,罷。三嬸兒,我說不過你。你真是女蘇秦,憑這一張嘴就能掛六國相印。我隻好甘拜下風,聽你指使。下一步怎麽走?”

馬三婆不急著回答,在心中盤算著,用破蒲扇趕走了腿邊的一個蚊子。停了一陣,她的眼睛裏流露著狡猾的微笑,說:

“二拴,據我看,王吉元不是真惱。你說對麽?”

“你怎麽知道他不是真惱?”

“你要知道,人們笑有幾種,惱也有幾種。他這是皮惱骨不惱,裝樣子叫你看哩。要是他真惱,就不會給你五錢銀子。這分明是罵了你再撫慰你,一擒一縱,又推又拉。你想,對麽?”

“不敢說。”

“你說他踢你一腳,可踢得很重麽?”

“不重。”

“這就是了。他拔出寶劍也好,罵你也好,踢你也好,據我看,都是做的樣子。要是他真生氣,還能輕饒你?不說他一腳踢死你,至少也要把你踢倒地上半天起不來。再說,他罵你是奸細,卻不追根究底,也不送你去老營請功,輕輕把你放過。他厲顏厲色地罵過之後,又告你說他決不記在心上,也不對別人提一個字。這,這,難道不是故意把後門掩一半,開一半,不完全關嚴麽?”

二拴同意她的分析,卻故意說:“三嬸兒,你怎麽光往好的方麵想?”

“不是我光往好的方麵想,是因為他的心思瞞不住你三嬸兒。”

“你難道袖藏八卦?”

“我雖不袖藏八卦,可是三嬸兒在大江大海中漂過十幾年,經得多,見得廣,看事情入木三分。你想,若是他赤心耿耿保闖王,心中沒有丁點兒別的打算,好比眼睛裏容不下灰星兒,他聽了你的話一定會暴跳如雷,恨不得一劍戳死你,豈肯反過來替你遮掩?還會準你假,又給你五錢銀子?如今官兵大軍壓境,他要為自己謀條生路,所以對你先給杠子,後給麩子,要你老實點替他出力。娃呀,這是什麽事?你乍然一說,他豈肯貿然交底?”

二拴笑著點頭,說:“三嬸兒說的有道理。”

“二拴,依我看,你已經有三分成功了。事不宜遲,你得趁火打鐵,抓緊時機,再拿話挑他一挑。”

“我還敢拿話挑他?”

“當然敢。”

“照你看,王吉元這事可以成功麽?”

“準成功。他現在之所以不肯掏出心裏話,據我看,第一怕沒有得力人替他作保,第二怕闖王的耳目多,萬一露了風將死無葬身之地。”

二拴想了想,點頭說:“嗯,嗯,好三嬸兒,你倒是把他的心肝五髒看透啦。”

“二拴呀,明天他要是待你像平日一樣,和和氣氣的,不故意疏遠你,這件事就有對半以上成功啦。你記著,暫不要對他再提投誠一個字,故意把繩子鬆一鬆,看他下一步。該吞鉤的魚終會自己來吞鉤,用不著釣魚人把鉤子往它嘴裏塞。要是他還像昨日一樣,單獨帶你一個人出去查哨,那就是有意同你談私話,即令他自己不提起這事情,事情也有八分成功啦。要是他談到目前局麵時忽然鎖起眉頭,露出心思重重的模樣兒,我的娃呀,這就是說,樹上的桃子已經長熟,等著你伸手摘啦。”

“倘若他自己不肯提這事,怎麽辦?”

“你平日一肚子鬼,並不缺少心眼兒,怎麽沒辦法啦?你平日偷偷摸摸的幹壞事怎麽那樣在行?那樣有辦法?”

“嘻嘻……”

“你別嘻嘻。你在外邊做的事,能瞞住你媽同你媳婦兒,別想瞞住我。我現在不同你談這個,還是言歸正傳吧。你見他那樣,也隻可旁敲側擊,若有意若無意地拿話挑逗,不可直然點破題。”

“三嬸兒,你說得真好,以後呢?”

“等一天以後,他自己會忍不住拿話探你的。到那時,我的好侄兒,你可不要再害怕,趕快把釣竿猛一提,這條大魚就撲棱撲棱地到你手裏啦。”

“萬一他不拿話試探我,怎麽辦?”

“隻要他不疏遠你,就是他心裏肯。你一步深一步,拿話挑他,不愁他不對你說出心腹話。”

“好吧,我照著三嬸兒的話去辦。”

“還有,他看你人微言輕,肩膀窄,挑不起重擔,即令他鬆動口氣,也不會爽利地答應反正。你這時就得說出來宋寨主,勸他同寨主私下會麵。宋大爺當麵說句話,不愁他不憑信。至於以後如何用計襲破闖王老營,為朝廷建立大功,由宋大爺同他當麵談,你甭管。”

“對,宋寨主輕輕咳嗽一聲,比我馬二拴打個炸雷還響。”

馬三婆給侄兒幾錢碎銀子,說是宋寨主賞的酒錢;一旦事情有了眉目,宋寨主定有重賞。好像門外有輕微的腳步聲,她嚇了一跳,趕快悄悄隔著門縫向外望望,聽聽,沒有發現有人偷聽,稍覺心安。她又囑咐幾句,叫二拴快走。當二拴走出茅屋時,她把他的袖子扯一下,使他退回門檻裏邊,湊近他的耳朵悄聲說:

“啊,我忘記一句重要話。雖說王吉元準會投誠,也要防備他三心二意或中途變卦。你一麵要做他的活,一麵也要背著他做他手下人的活。倘若他三心二意或中途變卦,就把他收拾了,免得他礙手礙腳,也免得他出賣了你。”

馬二拴點點頭,影子一閃出了門,朝著樹木的黑影中消失了。

中元節這天下午,大約申末酉初時候,馬三婆騎著大叫驢來到宋家寨,明的是替宋府的大少爺下神看病,暗的是與宋寨主商量機密大事。

宋文富正坐在書房中,小聲吩咐他的兄弟宋文貴帶幾個心腹家人和刀馬精熟的家丁,借口巡查道路,乘馬出寨,奔往商州路上,到二十裏鋪迎接巡撫行轅的讚畫劉老爺。文貴問他事情在今夜是否能夠定局。他猜想今晚還會同劉讚畫討價還價,但是他胸有成竹,不覺微微一笑。等文貴走後,他匆匆地走回內宅上房。馬三婆正在同大奶奶談論少爺的病,見他進來,趕快起立相迎。宋文富揮退站立在上房門裏門外的丫環和仆婦,坐下說:

“我今天差人將馬三嫂接來,是因為官軍大舉進剿即在眼前,撫台大人急於要知道咱們這邊如何效力。倘若王吉元投誠的事不能十分確定,我就不好對撫台大人回話。”

馬三婆笑著說:“請寨主放心,王吉元的事包在我身上。不但他本人會率領射虎口的二百人馬投誠,他還情願串通李闖王老營中弟兄,臨時來一個裏應外合,把住在老營寨中的大小賊首一網打盡,交給你宋寨主去獻給朝廷請封侯之賞。”

宋文富心中大喜,但竭力保持冷靜,拈著胡子說道:“馬三嫂,這是軍情大事,非同小可。你對我說話務必一是一,二是二,千萬不能開半句玩笑。”

“嘿,我的好大爺!你是宦門公子,又是舉人老爺,現為堂堂宋家寨一寨之主。我是甚等之人,怎敢在你麵前開半句玩笑?”

“昨天我派人去問你,你不是說王吉元還在漫天要價,未必肯馬上反正麽?”

“買賣看行情,早晚價不同。如今大軍天天增加,不由他王吉元不趕快替自己尋條活路。今早二拴回家一趟,說王吉元昨夜同他私談,口氣已經變了,答應投降,還說他情願串通老營的守寨弟兄做內應。隻是他想的官大一點,錢多一點。隻要撫台大人以商洛山大局為重,為著這一方早日太平,在官和錢兩個字兒上莫太小氣,答應了他,他就會全心全意倒向咱們這邊來。”

“他想要什麽官?”

“他說,要得他死心塌地投降朝廷,必須給他做個參將的官,外給他五千兩銀子。”

“仍然是漫天要價!”

“亂世年頭,朝廷賞他做參將還不劃算?”

“小賊毛子,在闖賊手下才不過是一名小校,怎麽一步就做到朝廷的參將?”

“將相本無種,小賊毛子隻要替皇帝老子立大功,為什麽不能做將軍?寨主呀,他能夠獻出射虎口,賺開闖賊老營,幫你宋寨主建立大功,他就值得你在撫台前竭力保薦,賞他做個參將,外加五千銀子。”

宋文富沉吟說:“這個……是他自己要這麽大的價錢?”

“寨主,你這話問得奇怪。難道是我馬三婆想做參將?可惜我沒有生成男人!”

宋文富笑一笑,說:“我不是疑心你馬三嫂幫他要價,是想著這樣大的價錢,我不好向撫台大人吐口,也不會蒙撫台大人答應。”

“喲,我的寨主!亂世年頭,你和撫台大人在給王吉元什麽官職上何必釘是釘,鉚是鉚的!如今這屋裏除大奶奶外沒有別人,我們不妨說實話。你以為官軍眾多,就能一戰成功麽?”

宋文富的心中一動,沉吟不語。

馬三婆接著說:“據我看,倘若你宋家寨按兵不動,王吉元不賣射虎口,官軍想仗恃人多取勝很難。李闖王的老婆高桂英有勇有智,可不是好惹的。上月官軍已經領過她的教,知道她的厲害。再說,更可怕的是,李闖王的病已經快好啦,可以親自謀劃指揮,縱然有十個鄭總督、丁巡撫,在智謀上能比得上他?何況,山中的大戶都給踏在腳底下不能動彈,那班莊稼漢窮鬼們跟賊一心啊!我敢說,光靠從武關和商州來的兩路大軍,加上從藍田來的一支官軍,別想取勝。不信?我敢打手擊掌。總督和巡撫也心中明白,所以才來求你宋寨主出兵,又求你招撫王吉元投降朝廷。倘若王吉元忠心保闖王,死守射虎口,我的寨主啊,你縱有通天本領也近不得闖賊老營!事情是明擺著的:一則你同王吉元在這一次戰爭中舉足輕重,二則你不叫王吉元這小子稱心滿意,你縱然流年大利,官星高照,也仍然好事難成。你同王吉元都應該要大價錢,千萬不要誤了行情!”

宋文富覺得馬三婆的話很有道理,心裏說:“這母貨真厲害!”但是搖搖頭,淡然一笑,拈弄著短胡子,裝作滿不在乎地說:

“三嫂,你不明白我的心思。我隻求效忠朝廷,幫官軍掃**流賊,至於‘利祿’二字,素不掛懷,說不上我為自己要什麽大的價錢。”

馬三婆笑著說:“大爺,你雖然淡於利祿,不肯替自己要大價錢,可是行情在看漲啊。隻要許了王吉元做參將,外給五千兩銀子,買他個真心投降,你宋寨主就會穩做大官!即令攥不到總兵印把子,拿到副總兵印是順手牽羊。大奶奶,你說是麽?”

寨主奶奶滿心高興,但她故意歎口氣,搖頭說:“他如今已經討了兩個小老婆,還鬧著要將一個丫頭收房。等他做副將大人,不知得討多少小老婆,還有我的好日子!”

宋文富趕快望著馬三婆說:“今晚巡撫行轅有人來,讓我同他商量商量看。”

“二拴囑咐我明日一早回去,他在射虎口等我,將你的回話轉告王吉元。事不宜遲,免得夜長夢多。”

宋文富點頭說:“今夜決定。”說畢就起身走了。

一更以後,巡撫行轅的讚畫劉自豫從商州來到了。他是進士出身,曾做過一任知縣,因贓被劾,丟了紗帽。後來花了幾千銀子,在吏部買了個候補知州,分發陝西候缺。丁啟睿因他是歸德(今商丘地區)同鄉,邀他來行轅幫忙,保薦他讚畫軍務,以便在“剿賊”大捷後以“出力有功人員”得到優敘。自從丁啟睿派他同宋文富兩次接談以後,他做官的胃口更大了。他認為隻要能夠買動王吉元投降,從宋家寨直搗李自成老營,建立奇功,莫說知州,實授知府也大有指望。今夜,是他第三次親來宋家寨。他自認為官運如何,決於此行。

宋文富將貴客迎進二門內的三間書房中,立刻命仆人擺上已經精心準備的酒肴,邊吃邊談,連宋文貴也不令作陪。聽宋文富談了王吉元的情形以後,劉讚畫放下酒杯,帶著老謀深算的神氣,將長指甲在桌麵上輕輕彈著,想了片刻,暫不談王吉元要的價錢,慢吞吞地問道:

“目前軍情緊急,馬三婆經常來到寶寨,難道能夠瞞得住闖賊的耳目麽?”

宋文富很有把握地微笑著,說:“請劉老爺放心。一則闖賊和幾個大頭目都在病中,二則馬三婆平日常來敝寨,所以尚不會露出馬腳。射虎口由王吉元駐守,隻要他不泄漏,別人誰會泄漏?”

“不,凡事以縝密為佳。雖說闖賊等均在病中,但聽說賊妻高氏也並不容易對付。王吉元是不是受了高氏密計,假意投降?”

宋文富的心中稍微一動,想了想,笑著說道:“不會,不會。高氏雖然甚是精明,但近來內外大事都得她操心,到處奔波,每日筋疲力盡,暫時還不會留心到馬三婆身上。至於王吉元,他本來是張獻忠的人,四月間曾被李自成打了一頓,久已懷恨在心。他願意投誠是出自真情,絕不是高氏設的密計。”

“宋寨主,自古兵不厭詐,可不要上當啊。”

“請劉老爺放心。賊中情形,文富十分清楚。”

“倘若老兄敢擔保王吉元並非假降,愚弟今夜回城,明日當向撫台稟明,予以自新之路。至於官職,頂多給個千總,外賞兩千銀子。你想,翻山鷂高傑投誠後才做到遊擊,他係無名小賊,何能與高傑相比?”

宋文富笑著說:“倘若撫台大人珍惜國家爵祿,執意不肯給王吉元一個參將職銜,此事就難辦了。王吉元不投降,文富縱有眾多練勇,莫想攻進射虎口這道天險,更莫說襲劫闖賊老營。官軍與李自成一旦交戰,文富無路效力,隻好作壁上觀了。”說畢,又輕聲嘿嘿一笑,趕快為客人執壺斟酒。

劉讚畫笑一笑,說:“兄台為王吉元討參將職銜可謂盡心幫忙!”

宋文富說:“閣下誤矣。文富之所以如此替王吉元說話,實際上是為商洛山中大局著急,也為丁撫台的前程擔心。”

“如何說丁撫台的前程?”

“請劉老爺不必瞞我,有些機密事在下也略有所聞。上月官軍進攻失利,鄭製台與丁撫台掩敗為勝,虛報戰績,雖然暫時哄住了朝廷,但皇上英察多疑,耳目眾多,斷難使他長受蒙蔽。聽說十天前製台與撫台兩大人又奉到皇上密旨,口氣十分嚴厲,責他們勞師糜餉,畏怯不前,上月雖有小勝,但未獲清剿實效,而所奏戰功,語多欺飾。皇上責令製台、撫台兩大人迅速進兵,務期將商洛山中殘餘流賊一鼓**平,不得貽誤戎機。請你想想,如這次進剿又無結果,丁撫台的烏紗帽能保得住麽?倘若皇上震怒,不惟會丟掉烏紗帽,恐怕還有不測之禍!”

“皇上陛下的這一道密旨,老兄何以得知?”

宋文富笑著說:“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西安、商州兩地縉紳中,文富尚有幾位親戚、世交,衙門中的機密大事豈能瞞住在下?此次進兵勝利,對撫台大人有大大好處,對劉老爺也有大大好處。否則……”他故意不說下去,拿起筷子在一盤焦炸子雞上晃一晃停住,說:“請!請!我們隻顧說話,快涼了。”

劉讚畫心中吃驚,暗想著宋文富確實厲害,不怪他幾個月來能夠周旋於官軍與李自成之間,應付裕如。他夾了一塊焦炸子雞在盤子邊蘸點椒麻鹽,放到嘴裏一邊嚼著一邊思忖,決定向宋文富稍作讓步,以便在今夜將事情說定,免得誤了督、撫兩大人的用兵方略。他吐出一節雞腿骨,隔桌子將身子向前探探,低聲說:

“宋寨主,你我雖係新交,卻是一見如故,情同莫逆,肝膽相照,無話不可交談。皇上近日嚴旨督責,事屬機密,本非你我所當竊議,所以我未敢向兄台泄露一字。既然老兄已從別處聞知,則泄露機密之責就不在愚弟了。皇上確實責令督、撫兩大人克期進兵,將商洛山中殘寇一鼓**平。督、撫兩大人深體皇上焦急心情,所以一麵使用重兵從武關和商州兩路並進,還有一支偏師自藍田相機南來,一麵也想曉諭王吉元趁機反正,以便出闖賊不意,奇襲他的老營。據愚弟看來,督、撫兩大人這次用兵,計慮周詳,勝利如操左券。即令王吉元投降之事不成,亦無礙各路大兵齊進,使闖賊無從應付。但如王吉元能夠反正,當然更好不過。”

“不然,不然。弟適才所言,全是實話,望勿對外人泄露一字。”

宋文富又笑著說:“既然督、撫兩大人計慮周詳,勝利如在掌握,在下就不再多費周折勸說王吉元投降了。剛才為丁撫台擔心的話,請恕我冒昧直言,千萬不要使撫台知道。”

“這話自然也不能泄露出去。”

有片刻工夫,他們飲酒吃菜,都不談招降王吉元的問題。劉自豫心中明白,宋文富故意拉硬弓,替王吉元要高價也就是替他自己要高價。但是如不對宋文富再作讓步,今夜就會不得結果,而總督和巡撫都在等候著王吉元投降的消息。雖然總督和巡撫也檄令從藍田進兵的將領設計招降替李自成把守石門穀山寨的杆子頭目,但是杆子中並不齊心,而且那地方離李自成的老營過遠,不像王吉元投降後可以致闖王死命。由於總督和巡撫給了他權宜處置的指示,所以他想了一陣,忽然說道:

“我看,王吉元的官職和賞銀,由兄弟大膽承擔吧。隻要他實意投降,答應獻出射虎口,可以給他做遊擊將軍,外加賞銀三千兩。倘若能襲破闖賊老營,不管能否活捉闖賊夫婦,都將另行敘功,額外重獎。至於老兄有意要個副將職銜,實授商州守備,弟已與撫台談過,撫台也問過了製台,已蒙兩大人答應,保奏老兄以參將銜實授商州守備。本朝定製,一州守備沒有掛副將銜的,掛參將銜已經夠高了。我兄以商州人做商州守備,雖在知州之下,然而兵權在手,實為一州之主,連知州遇到大事也得惟老兄的‘馬首是瞻’。請恕我說一句粗俗的話,這就叫‘強龍不壓地頭蛇’。”說畢,哈哈一笑,舉杯回敬主人。

宋文富心中滿意,與劉讚畫同幹一杯,然後說:“王吉元那邊,我當盡力勸說,想來可以真心投降。至於文富自己,世受國恩,自當粉身碎骨,報效朝廷,決不貪一官半職。能夠實授商州守備,使文富有職有權,容易做事,也隻是為保衛桑梓著想,至於掛何等官銜,無足計較。”

客人連連點頭,說:“我知道老兄同我一樣,淡於名利,隻是處此亂世,想替朝廷略效微力而已。”

“是,是。”

客人又說:“撫台還是擔心,單有足下率領的鄉勇進入射虎口,加上王吉元的降賊二百,未必能攻破李賊老營,致其死命;最好讓官軍假道寶寨,同鄉勇一同奪取闖賊老營,方不致萬一貽誤戎機,影響全局。”

宋文富頓時搖一搖頭,說:“此事前日已拜托劉老爺回稟撫台大人,斷然不能奉命。三年前,敝寨曾遭官軍洗劫,燒殺奸擄甚於流賊,至今寨中父老言之痛心。今日即令小弟肯讓官軍假道,父老們也不肯同意,所以這話請不必再提了。”

宋文富說:“目前將驕兵惰,軍紀敗壞,故百姓不怕賊而怕兵。他們連朝廷老子的話都不聽,豈肯聽巡撫的話!萬一敝寨重遭兵災,使文富將有何麵目再見寨中父老?”

客人說:“既然足下如此不放心,那麽官軍不在寨中停留,隻穿寨而過如何?”

宋文富輕輕地搖搖頭,說:“弟雖是武科出身,讀書不多,但也知道‘假道於虞以伐虢’的故事。我縱然想做虞公,無奈全寨父老不肯假道,也是枉然。”他捋著短須哈哈一笑,又連連拱手說:“萬懇劉老爺俯諒苦衷,在撫台大人麵前代為婉言稟明,不勝銘感。”

客人也隻好笑笑,說:“足下將官軍假道寶寨的事比做‘假道於虞以伐虢’,此言差矣。弟今晚連夜回城,請示撫台之後,一二日內當重來寶寨。假道之事,另作商議。”他端起酒杯,接著說:“弟借花獻佛,借足下的酒恭賀足下馬到成功,前程萬裏。幹此一杯!”共同幹杯之後,宋文富正要斟酒,劉讚畫又說:“足下報國恩,救桑梓,立大功,在此一役。”

“謬蒙撫台大人與劉老爺青睞,過為期許,使文富感愧莫名。文富碌碌,倘能為朝廷建立下涓埃微功,均出於撫台大人栽培之恩與劉老爺多方提攜之力,自當永銘不忘。”

“哪裏!哪裏!我兄太過謙了!”

酒足飯飽,劉讚畫連夜坐轎子回城複命。他上兩次來,宋文富都有厚禮相送,這次送禮更重,除送給他三百兩銀子外,還送了幾件名貴字畫和古玩。劉讚畫一再推辭,卻使眼色給一個跟隨仆人收下。宋文富將客人送出寨外,隨即興衝衝地回到書房,將好消息告訴了前來問信的宋文貴,轉回內宅。大奶奶還沒有睡,愁眉苦臉地對他說起兒子的癆病加重的事,擔心凶多吉少,挨不過秋後,抱怨他不很掛心,沒說完就滾下眼淚。他望著大奶奶,卻沒有聽清她說的什麽,高興地說:

“好,好。果然盼望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