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多爾袞立刻投入出師前的緊張準備。四月初四日,他詳細閱讀了內院大學士範文程上的一封“啟”,“啟”中向他詳細陳述了曆年興兵“伐明”的目的和經驗,當前這次進兵的方略以及對待明朝官民的主要政策。範文程在“啟”中說道:“此行或直趨燕京,或相機攻取,要當於入邊之後,於山海關長城以西,擇一堅城,屯兵而守,以為門戶,我師往來,斯為甚便。”多爾袞對範文程所陳方略,甚為同意,決定撇開山海關,從薊州和密雲一帶進入長城,相機與李自成作戰,爭取勝利。

到了四月初七日,多爾袞以攝政王名義,代表順治皇帝,為出兵事到太廟祭太祖武皇帝(努爾哈赤),焚化祝文。接著又向大行皇帝(皇太極)焚化祝文。兩道祝文,內容完全相同。在這兩道祝文中,第一次正式稱多爾袞為攝政,不稱輔政。祝文中這樣寫道:“今又命攝政和碩睿親王多爾袞爰代眇躬,統大軍前往伐明。”這是以順治的口氣向太祖和太宗焚化的祝文,所以順治自稱“眇躬”。從此,多爾袞的攝政王名義正式確定。

四月初八日上午,順治小皇帝愛新覺羅·福臨,一用過早膳,就由聖母皇太後親自照料,由宮女們替他穿戴整齊,先到清寧宮拜辭兩位太後,然後在宮院中坐上黃轎,往大政殿上朝。當小皇帝在清寧宮向兩宮太後告辭的時候,聖母皇太後向她的姑母問道:

“皇太後,你有什麽話囑咐他?”

清寧宮皇太後對他說道:“今天是大吉大利的日子,你坐在寶座上,攝政王和大臣們向你行禮,你隻不動,連一句話也不用說。該辦的事兒,內院學士們和禮部大臣都替你辦好了。”

福臨恭敬地聽著清寧宮皇太後的囑咐,不敢做聲。隨即母親拉著他的手,激動地含著眼淚,用略帶哽咽的聲音說:

“小皇上,我的嬌兒,你已經七歲啦,好生學習坐朝的規矩,再過十年八年你就親自治理國事啦。你坐在寶座上,不要想到玩耍,身子不要隨便搖晃,腿也不要亂動。不管攝政王和大臣們如何在你的麵前行禮,你隻望著他們,一動不動。你要記清:你是皇上!”

四個宮女帶著小皇帝來到鳳凰門內,剛剛坐進轎中,聖母皇太後又趕快趕來,又小聲囑咐說:

“你要賞賜攝政王敕書、銀印,還要訓話,你都不動,自有禮部大臣和別的官員替你去辦。你隻別忘了你是皇上,皇上!”

福臨在心中想道:“做皇上真不好玩!”但是看見母親的認真神氣和蒙在眼珠上的模糊淚水,他不敢說出別的話,隻在轎子裏小聲回答:

“我記住了!”

在大政殿的皇帝寶座上坐好以後,殿外開始奏樂。然後有一個文官讚禮,由攝政和碩睿親王多爾袞為首,滿、蒙、漢文武群臣向他行了三跪九叩禮。樂止,讚禮官大聲讚道:“平身!”

睿親王多爾袞剛剛站起身來,讚禮官又朗聲說道:

“攝政和碩睿親王多爾袞跪下,恭受敕印!”隨攝政王出征的諸王、貝勒、貝子、公,接著多爾袞,按照讚禮官的鳴讚,跪了三次,叩了九次頭。山呼:“萬歲!萬歲!萬萬歲!”樂止。禮畢。

文武大臣等,都在攝政王背後跪下。

左邊有一張桌子,上邊蒙著紅氈。一位官員站在桌子後邊等候。大政殿內外,莊嚴肅穆。福臨坐在寶座上,向下看著以攝政王為首的大清國眾多顯要人物跪在地上,他的情緒有點緊張,心中問道:“這是幹什麽呀?”但是不等他想明白,忽然聽見讚禮官大聲讚道:

“皇帝陛下欽賜攝政和碩睿親王多爾袞敕印!……先賜敕書!”

一位禮部官員從班中走出,站在寶座前邊,稍微偏離正中。另一位官員用雙手從桌上端起一個盤子,上有用滿、蒙、漢三種文字謄抄在黃紙上的敕書和一顆銀印,端到讀敕書官員的麵前。讚禮官大聲說道:“恭讀皇帝敕書!”讀敕書官員從盤中雙手捧起漢文敕書,朗朗宣讀。敕書較長,福臨一句也聽不懂,但是他知道這個文書十分重要,隻好規規矩矩地端坐在寶座上,裝做用心聽的樣子。偏在此時,他要放屁,隻好竭力忍耐,讓憋的一股氣慢慢地釋放出來。

敕書快讀完了。讀敕書的官員特別放大聲音,莊嚴地讀出下邊幾句:

其諸王、貝勒、貝子、公、大臣等,事大將軍當如事朕。同心協力,以圖進取。庶祖考英靈,為之欣慰矣。尚其欽哉!

攝政王和隨征諸王等人齊聲說道:“謹遵欽諭!”

讚禮官接著讚道:“欽賜攝政和碩睿親王多爾袞‘奉命大將軍’銀印!”

樂聲又作,剛才宣讀敕書的官員從盤子裏拿起銀印,捧在掌中,讓多爾袞看見,隨即放回盤中,交給等候身邊的一位睿王府官員,恭捧出大政殿。

讚禮官朗聲讚道:“平身!”多爾袞與諸王等人起立。忽然殿外樂聲又起,讚禮官又讚:“攝政和碩睿親王多爾袞今蒙欽賜敕印,實為不世榮幸,單獨行三跪九叩頭禮,感謝皇恩!”

多爾袞心中明白,尚未宣布散朝。他和全體王公大臣仍然肅立不動。馬上,有一位禮部官員宣布:皇上念攝政王出征在即,為國宣勞,另有隆重賞賜;隨征諸王、貝勒、貝子、公等大臣也各有不同賞賜。各種賞賜,另有官員送至各位王府與各家公館,不必入宮謝恩。他宣布完後,轉向皇帝寶座,躬身說道:

“請聖駕回宮休息!”

福臨在鳳凰門內下轎之後,在幾個宮女的圍繞中向清寧宮奔跑。兩宮皇太後知道他坐在寶座上規規矩矩,沒打瞌睡,也沒貪玩,十分高興。他母親拉他站在膝邊,對他說道:

“就這樣練習上朝,以後你就好親自執掌朝政了。”

福臨忽然問道:“母後,各位王爺都上朝了,連三順王也都去了,怎麽沒看見肅親王呢?”

聖母皇太後不願回答,望了她的姑母一眼。清寧宮皇太後歎口氣說:

“孩兒,你忘了。他已經削去王爵,貶為庶人,不能夠上朝了。”

“以後會不會殺他呢?”

“要看能不能在戰場立功贖罪。倘若他能夠在戰場立功贖罪,攝政王就不會殺他了。”

福臨的心頭一沉,不再問了。剛才他坐在大政殿的寶座上,向下望著多爾袞向他下跪,磕了許多頭,他想著多爾袞是一個大大的忠臣。現在他忽然厭惡這個人,覺得這個攝政王太可怕了。

多爾袞回到睿王府,命仆人們準備香案,護衛們在大門外列隊恭候。果然,沒過多久,一群官員和巴牙喇兵將皇帝賞賜的東西送來了。賞賜的東西有許多樣,而最為重要的是一柄作為儀仗用的黃傘。我國從秦朝以後的兩千年間的封建社會,黃色成為皇帝衣服和器物的專用顏色。多爾袞從今天開始正式稱為攝政王,轎子前邊的儀仗中可以有一柄黃傘,這表明他雖非皇帝,卻有近似皇帝的身份。自從去年八月間他拉著胸無大誌的鄭親王濟爾哈朗,結為同盟,經過血腥鬥爭,擁戴六歲的福臨繼承皇位,到今日才實現了他的初步野心。從今天起,他的名號不再是輔政王,改稱為攝政王。轎子前有半套天子儀仗,有一柄黃傘,還賞賜兩柄大扇,一頂黑狐帽,另有名貴的貂袍、貂褂、貂坐褥、涼帽、蟒袍、蟒褂、蟒坐褥等物。

在睿王府的前院中擺一香案,上蒙帶有黃流蘇的紅氈,氈上擺一巨大香爐,香氣滿院,香爐後邊供著黃紙牌位,上邊用恭楷寫著:“大清順治皇帝萬歲。”睿王府的護衛們服飾整齊,外穿十三排扣的巴圖魯羊皮坎肩,顯得特別英武。他們每人拿一件禦賜之物,肅立兩行。從禮部衙門來的官員站立在這兩排巴圖魯(護衛)的後邊。

在樂聲中,多爾袞向上行了三叩頭禮,謝恩。然後由王府一名章京將禮部官員恭送出大門上馬。隨即有一批大臣來給和碩睿親王賀喜,有的人還為出征送行。在大廳中稍談一陣,因知攝政王十分忙碌,趕快辭出,但是範文程和洪承疇被留下了。

攝政王帶他們來到平日密商國事的地方。因多爾袞馬上要分批召見隨他出征的王、公、大臣,沒有時間同範、洪兩位內院學士坐下談話,他站著對他們說:

“我曾經說過,洪學士在鬆山被俘,來到盛京不久,大概不到一個月的光景,我國潛伏在北京的細作,專門刺探明朝中央衙門的消息,抄來一個極其重要的文書。太宗皇帝看過之後,為不擾亂洪學士你的心思,隻讓範學士看過,不許在朝中傳揚,立刻存入密檔。如今情況已變,可以讓你看一看了。範學士,你說是麽?”

範文程趕快回答:“攝政王睿謀過人,隻此一事,何時交洪學士閱讀為宜,也考慮極佳,非常人所及。請王爺寫個手諭,臣與洪學士去國史院將此秘密文書取出。”

“不必了。前些日子,我已經派人去國史院取出來了。”

多爾袞從腰間取出鑰匙,打開存放重要文書的朱漆描金立櫃,取出已經拆過的封筒,上有“絕密”二字。他不直接交給洪承疇,而是交給範文程,對範文程說道:

“這在兩年前是極其重要密件,過早泄露,一則會擾亂洪學士的心思,二則會在朝臣中引起一些無謂的議論。此時明朝已亡,這一文書也用不著作為秘密看待了。”

他鎖好朱漆描金立櫃,匆匆傳諭接見已在等候著的王、公、大臣。範文程將文書裝進懷中,辭出睿親王府。他知道攝政王將文書交給他的用意,出大門外上馬的時候,他對洪承疇說:

“九老,這一封重要文書,請你帶回尊寓一閱。弟此刻先回舍下一趟,吩咐家人們為弟準備出征行裝。等一會兒再來尊寓,將文書收回,退回攝政王府存檔。”

“範大人,這文書中到底寫的什麽,如此重要?”

“你回到尊寓一看便知。其實,如今已經不重要了。”範文程拱手相別,回自己公館去了。

洪承疇糊塗了,策馬向自己的住處走去。

前幾天,攝政王在談話時提到兩年前細作從北京城抄回來的這一封重要密件,太宗皇帝十分重視,隻讓範文程看過一次,立刻下諭存入密檔,不許別人見到,不許談論。這到底是什麽密件?什麽密件對他的關係如此重大?為什麽到現在攝政王認為可讓他一看?

洪承疇在馬上似乎猜到了一點情況,又似乎仍然是個謎。他在心中說:

“不管它,反正馬上就清楚了。”

為了這次南征,多爾袞一直就在加緊準備,十天以前就抽調滿洲與蒙兵各三分之二,漢軍旗的三順王、續順公等步騎兵的幾乎全部,集中在盛京及其附近地方,糧秣輜重齊備,隨時可以啟程。

四月初九日上午,攝政和碩睿親王多爾袞,率領多羅豫郡王多鐸、多羅武英郡王阿濟格,還有漢軍三順王、續順公,滿洲貴族的貝勒、貝子,以及八旗的幾位固山額真、梅勒章京等帶兵將領,在堂子裏奏樂,行禮,十分隆重,隻是因為大軍已整裝待發,省去了薩滿跳神。出征隊伍裏,還有一個特殊人物,朝鮮世子李。他的隨軍南下,說明多爾袞對這次出兵的勝利很有把握。

在堂子行禮之後,又在堂子外的廣場上向天行禮。

之後,多爾袞一聲令下,放炮三響,聲震大地,城內城外以及遠郊近郊的列隊等候的大清步騎兵一齊啟程。

此後將近三百年間,不僅滿族的命運,實際是整個中國的命運,從這震天動地的炮聲中開始了。此時代表明朝的崇禎皇帝已死,明朝已亡國,李自成的主力軍在十幾天後就要全師覆滅,他本人將走上無可挽救的大悲劇道路。在中國曆史上滿族的青年英雄愛新覺羅·多爾袞的時代在炮聲中開始了。

這是十幾年來滿洲軍隊向長城以內進兵人數最多的一次,行軍序列和進入長城的路線都是計劃好了的。攝政王帶著一群朝廷大小文臣和朝鮮世子以及世子身邊的陪臣,走在大軍的中間略後,攜帶的輜重最多。這是南征清軍的“大本營”,不但部隊的行動由這裏發出命令,每天由盛京中央政府(朝廷)送來的稟報,也由攝政王批示。走在“大本營”前後的是上三旗的人馬,不僅是因為上三旗在清軍中最為精銳,更重要的是上三旗曆來是大清皇帝直接掌握的部隊,好像皇帝的“禦林軍”,如今理所當然地歸攝政王直接掌握。

由於山海關沒法通過,所以按照原定計劃,大軍離開盛京後向正西方向走,然後再向西南,從薊州、密雲境內找一兩個口子進入長城,占領一座城池屯兵,稍作休息,再謀進攻北京。

雖然遼東的氣溫比關內偏低,但目前畢竟進入了四月中旬,原野上草木發芽,小山上處處青絲,一片生機。滿洲八旗兵,各旗序列整齊,步騎分開,雖然旗色有別,卻習慣上衣服素白,映襯著青綠色的山崗和原野,格外顯眼。行軍時既沒有號鼓聲、海螺聲,也沒有說話聲,但聞匆匆的腳步聲和馬蹄聲,偶爾在曠野上有戰馬蕭蕭長鳴,互相應和。

多爾袞有時騎馬,有時乘轎。為著減輕疲勞,並在路上閱讀文書,乘轎的時候為多。由於他已經是攝政王,無皇上之名而有皇帝之實,所以乘坐的是四人抬的黃色便轎,前邊有一柄黃傘。另外還備有一頂十六人抬的黃色大轎,分成多捆,由駱駝馱運。一座大的氈帳,外罩黃緞,稱做帳殿,也由駱駝馱運。這些黃色便轎、大轎、黃傘,以及黃色帳殿,都是在他正式稱攝政王之後,命主管官員從皇家庫房中取出來的太宗皇帝的舊物,供他南征使用。他的黃轎前後,除幾名隨侍的包衣之外,最顯得威風凜凜的是三百名特意挑選的巴牙喇兵,全是穿著巴圖魯坎肩,騎著一色的高頭駿馬。

走了三天,在休息的時候,攝政王派一侍衛章京將範文程叫到麵前,問道:

“那封密件,洪學士可看過了?”

“看過了。”

“有何動靜?”

“據洪學士的仆人玉兒講,洪學士當時捶胸頓足,痛哭失聲。”

“啊?哭了?”

“是的,他沒有想到會是崇禎給他寫的祭文。他自幼讀孔孟之書,一則不忘君臣之義,二則崇禎的祭文確實寫得動人。如今崇禎自縊殉國,他如果讀了崇禎的祭文而不落淚,豈不是沒有心肝的人。”範文程忽然口氣一轉,又說道,“不過,洪承疇一再囑咐臣在王爺麵前不要說出他讀了崇禎的祭文忍不住流淚的事……”

多爾袞哈哈笑了,說道:“我正是要他對崇禎不忘舊恩,好為我剿滅流賊效力。他平日滿腹韜略,如今怎麽沒有什麽建議?”

“他看攝政王每日率大軍前進,又要處理朝政,所以他不急著向王爺有所陳述。其實,他倒是有一些很好的意見。”

“他可以將好的意見寫成稟啟,我在晚上駐營休息的時候看,也可以在轎子裏看。讓他趕快將好意見寫出來嘛。”

大軍離開盛京的第五天,即四月十三日庚午,攝政和碩睿親王多爾袞到了遼河地方,接到洪承疇的一封稟啟,在便轎中趕快讀完。當時大清朝廷中的文武大臣,有兩件事都沒料到:一是都沒料到李自成會親自率領幾乎是全部進北京的人馬離開北京,向距離北京七八百裏遠的山海衛討伐吳三桂;二是都沒料到一向堅不投降清朝的吳三桂會派使者向清朝借兵。因為事情的變化發展太出多爾袞和大清朝眾多文武官員的意料之外,所以在多爾袞出兵之前,清朝的決策是先向正西走,然後轉向西南,從薊州或密雲境內進入長城,穩紮穩打,看情況向北京進攻。因為多爾袞和清朝的文武大臣們沒有料到情勢發生了新的變化,所以大清的南征大軍按照一般的行軍速度往西,每日黎明啟程,黃昏駐營休息。在洪承疇的稟啟中,最重要的幾句話是建議加速進兵,不讓李自成從北京逃回陝西。他說:

今宜計道裏,限時日,輜重在後,精兵在前,出其不意,從薊州、密雲近京處,疾行而前。賊走,則即行追剿,倘仍坐據京城以拒我,則伐之更易。如此,庶逆賊撲滅,而神人之怒可回。更收其財富,以賞士卒,殊有益也。

攝政王看過洪承疇的建議以後,仍按照原定計劃,不緊不慢地向西行軍。又過兩天,四月十五日壬申,攝政王到了翁後(今阜新境內)地方。因為究竟是從薊州境還是從密雲境進入長城亟須確定,並要從此分路,所以大軍在此駐軍,晚上將由攝政王親自主持,召開出盛京後第一次最高層軍事會議。

等攝政王來到的時候,黃色的帳殿已經搭起來了。圍繞帳殿附近,在樹林中搭起了許多白色氈帳,朝鮮世子及其陪臣和奴仆,清朝中央政府隨軍來的一批大小文官和奴仆,各成聚落,分別搭起許多氈帳,然後是巴牙喇營的官兵們駐紮的許多氈帳,加上許多馬棚和廚房,輜重兵住宿的各種帳篷,在周圍一裏範圍內,大本營處處燈火,馬嘶、人聲,十分熱鬧,儼然是小小的行軍朝廷。上三旗不在此地,都在一二裏外。

攝政王進了帳殿以後,稍稍休息一陣,用過晚餐。因為離開盛京後就沒有得到北京探報,不知道占領北京的“流賊”有何動靜,心中不免煩悶。此時,各處駐軍開始安靜下來。多爾袞走出帳殿,縱目四顧,但見天青如水,月明星稀,四野寂靜,原野上燈火點點,盡是軍營連著軍營。

多爾袞回到帳殿,派人將範文程和洪承疇二位學士叫來,商議大軍進入長城後如何向北京進攻並截斷李自成的各處援兵,以及占領薊州,作為長期屯兵之地,準備與李自成在北京東邊進行大戰等等問題。談到大清兵進攻北京,多爾袞想到北京守城的眾多紅衣大炮都已落入“賊”手,而清朝的為數不多的紅衣大炮又不能隨軍帶來,不免格外擔心。剛說了幾句話,一位在轅門專管傳事的官員進來,在多爾袞麵前跪下,說道:

“啟稟攝政王爺,明朝平西伯吳三桂派使者攜帶密書一封,從山海衛趕來,求見王爺。”

多爾袞大為吃驚,問道:“吳三桂派來的使者是什麽人?”

“奴婢已經問過,一位是吳三桂手下的副將,姓楊名珅;一位是個遊擊,姓郭。都是寧遠人。”

“他們帶來的書信在哪裏?”

傳事的官員趕快將吳三桂的書信呈上。多爾袞拆開書信,湊近燭光,匆匆地看了一遍,轉給範文程,心裏說:“沒想到,求上門來了!”然而他按捺著高興的心情,又向傳事的官員說道:

“對他們好生款待!他們隨行的人有多少?”

“稟王爺,共有十人。奴婢已經吩咐下去,給他們安排四座帳篷,趕快預備酒飯。他們想明天就回去向平西伯複命,問攝政王何時可以接見他們。”

多爾袞一擺手,讓傳事的官員下去。他粗通漢文,雖然還不能透徹理解書中的有些措詞,但基本能明白吳三桂書中大意。吳三桂隻是為報君父之仇,恢複明朝江山,來書借兵,並無投降之意,這使多爾袞心中略覺失望。等洪承疇將吳三桂的書子看完,多爾袞向兩位內院學士問道:

“吳三桂隻是來書借兵剿賊,並沒有投降我朝之意,是不是?”

範文程轉向洪承疇問道:“洪大人,南邊的情況你最清楚,吳三桂派人前來借兵,我朝應如何回答?”

洪承疇望著攝政王說道:“最近我朝不得細作探報,對流賊動靜全不清楚。據吳三桂來書判斷,必定是吳三桂誓不投降流賊,流賊已經向山海衛進兵。吳三桂自知兵力不足,前無屏蔽,後無支援,山海孤城,難以固守,情勢危急,所以來向我朝借兵。此正是我朝大兵進入中原,剿滅流賊之良機。攝政王天生睿智,韜略在胸,請問將如何回答?”

攝政王沒有做聲,將眼光轉向範文程。

範文程說道:“臣以為這是我朝剿滅流賊,平定中原的大好機會。攝政王不必急於召見吳三桂的使者,可由臣與洪學士先接見吳三桂的兩位使者,問清關內情況,再由攝政王決定我大清進兵方略。一切決定之後,王爺再召見吳三桂的使者,給予回書。”

多爾袞連連點頭,說道:“好,就這麽辦。你們就在洪學士的帳中接見使者,趕快問明關內情況,向我稟報。我們連夜商定方略,備好回書,明日一早,召見使者,叫他們回關複命。”他微微一笑,仿佛自言自語地說:“哼,吳三桂有吳三桂的想法,我有我的想法。我是大清攝政王,又是順治皇帝欽派的奉命大將軍,可不會聽吳三桂的指揮!”

範文程和洪承疇都明白攝政王的心思,十分興奮,相視一笑,趕快辭出帳殿。

多爾袞在今夜就要決定戰略的重大改變和行軍路線,所以他命令範文程和洪承疇二人去接見吳三桂的使者以後,立即傳知駐紮在近處的諸王、貝勒、貝子、公、三品以上文武大臣,火速來攝政王帳殿,商議軍務大計,不得遲誤,而駐紮在遠處的王公大臣就不必來了。大家熟知睿親王的軍令甚嚴,且是在大政殿處分肅親王豪格和斬了大臣楊善等人數日之後,誰也不敢大意,立即飛馬而來。約摸兩頓飯的工夫,以英王阿濟格、豫王多鐸為首的諸王、貝勒、貝子、公、文武大臣等二十餘人,紛紛來到,進入帳殿,向攝政王行禮後,在厚厚的氈上坐下。大家已經知道吳三桂派來使者借兵的事,但不知攝政王如何決策。有人正要詢問,範文程和洪承疇進來了。他們剛剛在氈上坐下,攝政王馬上問道:

“你們同吳三桂的使者談過話了?”

範文程答道:“啟稟攝政王爺,我們在洪學士的帳中同他們談過了,情況也問清楚了。”

“吳三桂為什麽急於前來借兵?”

範文程回答說:“李自成親自率領大軍討伐吳三桂,吳三桂隻有山海衛一座孤城,兵力不如流賊,害怕無力抵禦,所以派遣副將楊珅、遊擊郭雲龍前來借兵。”

“李自成何時離開北京往東來?”

“本月十二日,流賊的人馬開始從通州和北京出動,李自成本人於十三日出正陽門向山海衛來,把崇禎的太子和永王、定王帶在身邊,還帶著吳三桂的父親吳襄。”

“吳三桂打算如何對流賊作戰?”

範文程回答說:“山海衛的地理形勢,洪學士比我清楚。請他向攝政王爺詳奏。”

多爾袞將目光轉向洪承疇。

洪承疇趕快說道:“李自成攻破北京,並不想以北京作為京城,隻想在北京舉行登極大典之後即返回西安。因為吳三桂在山海衛堅不肯降,所以他的登極大典屢次改期,不能舉行。在北京傳說吳三桂起初答應投降,李自成派唐通前來山海衛接防,後來吳三桂不肯降了,回兵山海,將唐通的人馬消滅大半,唐通幾乎是隻身逃回,其實全是謠傳。吳三桂一直不肯投降,後來知道李自成進北京後的種種情況,更下定決心不降。他決定不降,李自成就非打他不可。不將吳三桂打敗,李自成一則不能放心大膽地在北京熱熱鬧鬧地舉行登極大典,二則害怕吳三桂會投降我朝,勾引我朝進兵。所以李自成下定決心,親自率兵東征。”

多爾袞問道:“你說,吳三桂會投降我朝麽?”

洪承疇回答說:“隻要攝政王抓住時機,運用得當,吳三桂可望降順我朝。”

“可是兩年前鬆山大戰之後,錦州祖大壽也投降了,我朝對吳三桂百計勸降,連先皇帝也兩次下書勸其歸順,他都置之不理,無動於衷。現下他手中尚有數萬精兵,肯降我朝?”

洪承疇說:“俗話說,此一時也,彼一時也。那時,明朝未亡,崇禎未死。吳三桂父子均為明朝守邊大將,明朝也竭力供應糧餉,所以吳三桂尚有忠於明朝之心,不肯降順我朝。如今明朝已亡,崇禎亦自縊殉國。吳三桂困守孤城,既無援兵,又無糧餉接濟,而兵力又不如流賊強大,故而求救我朝。臣以為我朝十餘年來總想進兵中原,重建大金朝盛世局麵,都因山海關不在我手,隔斷我大軍進出之路。應趁此時機,迫使吳三桂降順我朝,獻出山海關。此是千載難逢良機,萬萬不可遲疑。”

多爾袞也抱同樣想法,但是他暫不表明自己已經考慮成熟的決定,而是環顧眾臣,按捺住心頭興奮,向大家問道:

“吳三桂借兵的信,你們都傳閱了。你們大家有何意見?”

王公大臣們紛紛發言,各抒己見。多數意見是吳三桂隻是借兵,幫助他打敗流賊,恢複明朝江山,並沒有向清朝投降之意。而且吳三桂在書子中寫得明白,請我大清兵自中協、西協進入長城,他自己率兵從山海關向西,與我合兵,共同攻破北京,擊敗流賊。可見他仍然忠於明朝,不願投降我朝,也不願讓出山海關。倘若吳三桂一麵與流賊相持山海關城西,一麵拒我於山海關城東,豈不誤了大事?在討論中,多數人主張按照吳三桂的請求,大清精兵出李自成的不意,從中協或西協進入長城,與清方原來的謀略相合。倘若李自成已經東征吳三桂,大清兵就可以從薊州和密雲一帶截斷李自成的後路,對李自成形成東西夾擊之勢,同時分兵進攻北京。等一舉擊潰了李自成,占據了北京之後,再迫使吳三桂獻出山海關投降……

多爾袞覺得大家都是按照原來在盛京時的決策說話,沒有看出來戰爭局勢的突然變化。他想足智多謀的學士範文程剛才與吳三桂的使者談過話,此刻定有什麽新的主張,於是向範文程問道:

“你有什麽想法?”

範文程回答說:“吳三桂派遣來的兩個使者,一個是副將楊珅,一個是遊擊郭雲龍,都是寧遠一帶人,是吳三桂手下的心腹將領。臣與洪學士向他們詳細詢問了吳三桂方麵的情況以後,叫他們先去休息,等攝政王明日一早召見。他們出去以後,臣與洪學士談了片刻,我們都主張應該急速進兵山海關,不必從中協和西協進入長城。”

“啊?!”多爾袞趕快問,“你們怎麽想的?”

範文程說:“洪學士比我的想法高明,請他說出他的新主張。”

攝政王望著洪承疇問道:“我大清兵不再走薊州、密雲一帶進入長城?”

洪承疇回答:“現在李自成進犯山海,我大軍應該從此轉道向南,輕裝前進,直趨山海。原來我們不知吳三桂有向我朝借兵之事,臣隻想到第一步是如何進入長城;第二步是在山海與北京之間占據一堅固城池屯兵;第三步是擊潰流賊,占領北京;第四步是招降吳三桂,迫使他獻出山海關,打通關內關外的大道。如今軍情變化,以臣愚見,請攝政王將原謀劃的幾步棋並為一步走。也就是說,將招降吳三桂,打通山海關,擊潰李自成,並成一步棋走。王爺睿智過人,遇此意外良機,何必再像往年一樣,走薊州、密雲一帶的艱險小路,替吳三桂獨戰強敵,留著他坐山觀虎鬥?”

多爾袞不覺將兩掌一拍,脫口說道:“好,你說到了我的心上!”但馬上又問了一句:“倘若吳三桂仍然忠於明朝,不肯投降,我軍豈不被擋在山海關外?”

洪承疇已經胸中有數,立即回答說:“依臣看來,吳三桂並非明朝的忠臣,隻是借忠於明朝之名對我朝討價還價耳。如攝政王在此時處置得當,使吳三桂獻出山海關,投降我朝,可不費過多的唇舌。”

“你怎麽知道他不是真有心做明朝忠臣?”

“當流賊過大同東進的時候,崇禎下旨調吳三桂去北京勤王,薊遼總督王永吉也親到寧遠催促。崇禎既下旨叫吳三桂赴京勤王,又命他不要舍棄寧遠百姓,此係崇禎一大失策。但是當時吳三桂手下有四萬精兵,可以分出兩萬人護送百姓,他親率兩萬人疾馳入關,再從山海駐軍中抽出三千精兵,日夜兼程,馳抵北京,代替太監和市民守城。倘能如此,一則北京必不能失,二則守居庸關與昌平的明軍士氣為之一振,不會開關迎賊。所以單就吳三桂借保護寧遠百姓之名,不肯迅赴危城,以救君父之難來看,能夠算是忠臣麽?”

多爾袞輕輕點頭:“說得好。再說下去!”

洪承疇接著說道:“倘若吳三桂真是大明忠臣,當他知道崇禎殉國之後,應該立即三軍縞素,一麵為崇禎發喪,誓師討賊,一麵號召各地義師,會師燕京城下,義無反顧。然而臣問了楊珅,吳三桂一沒有為崇禎痛哭發喪,二沒有號召天下討賊。可見他一直舉棋不定,首鼠兩端,私心要保存實力是真,空談恢複明朝江山是假。臣建議王爺趁此良機,迅速向山海關進兵,迫使吳三桂向我投降,獻出山海城。倘若我不迅速迫使吳三桂投降,一旦山海城被流賊攻占或吳三桂投降流賊,李自成留下少數人馬據守山海,大軍迅速回守北京,我軍此次的進軍目的就落空了。”

多爾袞驚問:“吳三桂能夠投降李自成麽?”

洪承疇回答:“聽楊珅說,李自成從北京率兵來山海衛討伐吳三桂時,將崇禎的太子和另外兩個皇子帶在身邊,將吳襄也帶在身邊,可見他對吳三桂準備了文武兩手。所以倘若吳三桂經過一戰,自知兵力不敵,再經太子的詔諭,加上其父吳襄的勸說,投降李自成並非不可能。所以我大軍去救吳三桂必須要快,按原計劃從薊州、密雲一帶進入長城就來不及了。”

多爾袞想了片刻,又問道:“流賊李自成率大軍從北京來攻打吳三桂,能夠攻占山海城麽?”

洪承疇略一思索,回答說:“吳三桂可以抵禦李自成三日至五日,以後難說。”

多爾袞又略感吃驚,問道:“為什麽吳三桂隻能抵禦三日至五日?”

洪承疇說:“李自成必是擔心吳三桂會向我朝借兵,所以匆忙間親自率大軍東征。北京距山海衛雖然隻有七百餘裏,但因為北京附近各州縣都沒有對流賊真正降附,李自成又無後續部隊,所以不僅是孤軍東征,而且是懸軍遠征……”

“你說什麽?”

“臣按照古人兵法所雲,稱李自成這一次是懸軍遠征。他的人馬好比是懸在空中,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必須一戰取勝,敗則不可收拾。因此之故,他必將驅趕將士死鬥,不惜犧牲慘重,使吳三桂無力抵抗。”

“李賊從關內攻破山海城容易麽?”

“比較容易。”

“為什麽?”

“臣在出關之前,曾在山海衛駐軍多日,故對山海衛地理形勢較為清楚。洪武年間,徐達率領明軍北征,將蒙古兵趕出長城,開始修築山海城。曆代以來,靠長城以界南北。所謂山海關,是指山海城的東門而言,所以山海城的東門修建得十分堅固雄壯。門外又有甕城。甕城雖小,然而城牆高厚,與主城一樣難攻。關門向東,而甕城門偏向東南,所以攻關之敵縱然用紅衣大炮也不能射中山海關門。甕城之外,又修了一座東羅城,可以駐屯人馬。明朝行衛所之製,所以將近三百年來,此地並未設縣,稱為山海衛,習慣隻稱山海。而山海衛的西城牆在徐達眼中並不重要,隻是匆忙修築,城牆又低又薄,城樓比較簡陋。後人增修西羅城,隻想著備而不用,草草從事。吳三桂如與流賊決戰,必在石河兩岸和石河灘上。一旦戰敗,賊兵乘機猛追,必隨關寧敗軍一起進入西羅城。李自成大軍進入西羅城,乘關寧兵驚魂未定,攻破衛城不難。以臣愚見,請攝政王複書吳三桂,諭其投降我朝,同時我八旗兵從此轉路向南,日夜兼程,直趨山海關,實為上策。請王爺斟酌!”

多爾袞將膝蓋用力一拍,高興地說:“好,就照你說的辦!”

在攝政王黃色帳殿中參加會議的諸王、貝勒、貝子、公、文武大臣等,聽了洪承疇的建議和攝政王的決定,都感到情緒振奮,紛紛稱讚。但是有人問道:

“萬一吳三桂不肯降順我朝,如何是好?”

多爾袞轉向洪承疇和範文程問:“是呀,倘若吳三桂隻是借兵,不肯降順我朝,如何是好?”

範文程回答:“剛才洪學士說得明白,明崇禎封吳三桂為平西伯,下密詔命他去北京勤王,他卻借護送寧遠百姓入關為由,不肯抽出一部分精兵日夜兼程,馳救北京,可見他並非明朝忠臣。他得知崇禎自縊殉國以後,既不命三軍縞素,為身殉社稷的君父發喪,也不傳檄遠近,號召天下義師,共同討賊,而是坐待山海,模棱兩可。就此一事而言,豈是明朝忠臣!所以臣同意洪學士的看法,吳三桂目前向我朝借兵,聲稱要同我合力消滅流賊,恢複明朝江山,萬不可信。實際上他要保存他自己與數萬關寧將士不被流賊消滅耳。”

洪承疇馬上接著說:“臣請攝政王立即率大軍直取山海關,搶在流賊之前占領山海城。今夜即給吳三桂寫封回書,明日交楊珅與郭雲龍帶回。書中大意,一則申明我朝聞賊攻陷京師,明主慘亡,不勝發指,所以率仁義之師,沉舟破釜,義無反顧,剿滅流賊,出民水火;書中第二層意義要寫明吳三桂往日雖與我大清為敵,今日不必因往年舊事,尚複懷疑。昔日管仲射桓公中鉤,後來桓公重用管仲,稱為仲父,以成霸業。今伯若率眾來歸,必封以故土,晉為藩王,一則國仇得報,二則身家可保,世世子孫,長享富貴,如山河之永。”

範文程趕快解釋:“洪學士思慮周密,這句話用意甚深,必能打動寧遠將士之心。”

“啊?”攝政王向洪承疇看了一眼,“封到寧遠?”

洪承疇說道:“臣聞吳三桂的親信將領不僅在寧遠一帶有祖宗墳墓,還占了大量土地,交給佃戶耕種。如今由攝政王答應封以故土,吳三桂手下的眾多親信將領必更傾心歸順。”

攝政王恍然醒悟,心中稱讚洪承疇果然不凡。他又問道:“要將吳三桂晉封藩王?”

洪承疇說:“王爺今日不是輔政王,而是攝政王,有權晉封藩王。不妨將吳三桂晉封藩王的話,先寫在書子中,隨後由盛京正式辦好皇上敕書,火速送來。”

多爾袞馬上向坐在帳殿中參加議事的諸王、貝勒、貝子、公、文武大臣說道:

“今晚的會議到此為止,不再耽擱。你們各回駐地,傳下軍令:四更用餐,五更起營,直奔山海關,兩白旗在前,其他滿、蒙、漢隨征各旗,仍按原來的行軍序列不變。”稍停一停,他又補充吩咐:“各旗人馬,都要輕裝前進。運送輜重的駝、馬,隨後趕上……你們速回駐地去吧!”

參與議事的文武大臣懷著激動的心情,紛紛離開帳殿,乘馬而去。多爾袞又吩咐兩位官員連夜動身,轉往錦州,命駐紮在該地的漢軍旗將士,火速攜帶兩尊紅衣大炮趕往山海關。因為原來沒料到據守山海關的吳三桂會差遣使者前來借兵,考慮到從薊州和密雲附近進長城,道路艱險,所以不曾攜帶紅衣大炮。現在情況大變,紅衣大炮用得上了。

洪承疇和範文程被多爾袞用眼色留下,沒有同群臣一起離開。等吩咐兩位官員連夜去錦州向山海關運送紅衣大炮之後,多爾袞對洪承疇說:

“天聰十年春天,太宗爺將國號後金改稱大清,改年號為崇德,受滿、蒙、漢各族臣民及朝鮮屬邦擁戴,在南郊祭告天地,廢除汗號,改稱皇帝,也就是登天子之位。當時洪學士尚是明朝總督大臣,在四川、陝西一帶忙於剿賊,對遼東事知道很少,範學士深受先帝信任,遼東的局勢變化,全都親自目睹。從太祖創業,到太宗繼承汗位,我朝國運興盛,不但統一了滿洲各部,而且北至黑龍江以外,招撫了使犬使鹿之邦,將那裏一部分人民遷到遼河流域,從事農耕,不願遷移的仍留在原地方靠漁獵為生。當太祖爺起事時,滿洲分成了許多小部落,每一個城寨就是一個國家,靠遊牧為生。太祖起兵之後,一麵同明兵作戰,一麵同滿洲各部落作戰,真是艱難創業,才建立了後金國。到太宗繼承皇位,又打了許多仗,平定了蒙古各部,除在太祖時建立的滿洲八旗之外,又建立了漢軍八旗、蒙古八旗。所以太宗要改國號大清,改年號崇德,登天子之位,立誌進入中原,在中國合滿、漢、蒙各族建立統一國家。太宗辛苦創業十七年,豐功偉業,照耀千載,可惜他懷此鴻圖遠略,未得成功,於去年八月初九夜間無疾駕崩。我們繼承他的遺誌,才決意出兵入關,誓滅流賊,救民水火。恰遇吳三桂差人前來請兵,真是天意興我大清,才有如此機緣巧合!”

多爾袞心情振奮,微笑點頭:“等進入北京以後再看。金世宗雖然很值得尊敬,但畢竟隻能割據北方數省之地。我們第一步是打敗流賊,進入北京。至於下一步,以後看,以後看。你們今夜要多辛苦一點,命隨征的文臣們連夜準備好給吳三桂的回書,你們看過以後,命筆帖式用黃紙繕寫清楚,明日一早我再親自斟酌,然後在大軍啟程前我接見吳三桂差來的使者,叫他們火速將書子帶回山海。”

範文程和洪承疇退出帳殿以後,攝政王也很疲倦,趕快在兩位隨侍包衣的服侍下在柔軟的、鋪著貂皮褥子的地鋪上就寢。但是他太興奮了,因而久久地不能入睡。輾轉反側中,不自禁地想到馬上來到的輝煌勝利,也想到年輕美貌的……

次日,四月十六日黎明,天色還不很亮,各營用過早餐,原野上號角不停,戰馬嘶鳴,旌旗飄揚,人馬正準備啟程。攝政王也已經用過早餐,站在他的戰馬旁邊,一邊看著十幾個巴牙喇兵迅速地拆掉帳殿,連同帳中什物,綁紮妥當,又分綁在駱駝身上,一邊等候吳三桂的兩位使者前來。過了片刻,楊珅和郭雲龍被攝政王的侍衛官員引至攝政王前。他們雖然是大明平西伯差遣來的使者,一個是明朝武將二品,一個是武將三品,但是一則明朝已亡,他們是奉命前來乞師,二則平日震於多爾袞的聲威,到了多爾袞的麵前立即跪下,不敢抬頭,齊聲說道:

“參見王爺!”

多爾袞向年紀稍長的問道:“你們誰是明朝的副將楊珅?”

“末將就是。”

多爾袞將目光移向另一邊:“你的名字?”

“末將是遊擊將軍郭雲龍。”

“啊,啊。”多爾袞微露笑容,接著說道,“你們送來的平西伯的緊急書信,昨晚我已經看了。我備了回書一封,四更時候我將回書看了一遍,看見有幾句話沒有將本攝政王的意思說清。因這封書子關係重大,已命隨征內弘文院文臣將書稿修改,命漢文筆帖式在今日路上停駐時候抓緊謄寫清楚。大軍今晚要在奔往山海關的路上有一個叫西拉塔拉的地方休息,到時將蓋好攝政王印璽的回書交給你們。你們可星夜兼程,奔回山海,向平西伯複命。”

“攝政王爺!末將雖然不知道我家伯爺在書子中怎麽寫的,但末將在山海衛動身的時候,我家伯爺對末將麵諭:你見了大清國攝政王,說我關寧將士將堅守山海衛,對流賊迎頭痛擊,務請攝政王率大軍從中協、西協——也就是從薊州與密雲一帶進入長城,與我關寧兵對流賊李自成前後夾擊,穩操勝券。山海城中的兵將已經夠多……”

多爾袞沉下臉色,說道:“此是重要戎機,不是你應該知道的。本攝政王已經決定將平西伯晉爵藩王,關寧將校一律晉升一級。待消滅流賊之後,寧遠將士仍然鎮守寧遠,原來所占土地仍歸故主,眷屬們免得隨軍遷徙之苦。至於從何處進入長城,本攝政王自有決定。昨夜本王已下令全軍從此向山海關去,馬上就啟程了,你們隨本營一道走吧。”

一位稱作包衣牛錄的官員捧來一包銀子,送到楊珅和郭雲龍麵前,說道:

“你們帶有十名護衛,這是攝政王爺賞賜的二百兩銀子,快謝恩賞!”

郭雲龍雙手將銀子接住,大聲說道:“謝攝政王爺恩賞!”

楊珅雖然心裏還有疙瘩,但也跟著說了一句:“謝攝政王爺恩賞!”與郭雲龍一起叩頭,起身離去。此時,滿、蒙、漢八旗兵的步騎各營,已經按照昨日的行軍序列動身,原野上旌旗飄揚,十分威武雄壯。

多爾袞今日沒有坐轎,騎馬趕路。因為他昨晚睡眠很少,不久就在馬蹄有節奏的嘚嘚聲中半入睡了。

當天趕到西拉塔拉地方宿營。楊珅、郭雲龍和他們的十名騎兵隨著正白旗一起晚餐,又喂了馬匹,休息片刻,拿到密封的攝政王給吳三桂的回書,趕快登程,向山海關奔馳而去。

多爾袞休息到四更時候,指揮大軍出發。為著搶在李自成之前到達山海城,他不顧身體不好,繼續乘戰馬,路上很少休息。雖然他今年虛歲才三十二歲,正在青春年華,但是一則正如豪格在背後說的話,他是一個有病的人,不會久於人世,到底有什麽暗疾,至今是一個謎;二則自從在翁後地方見到吳三桂的借兵書信以後,他采取斷然決定,改變原來進兵方略,轉向寧遠和山海關前進,同時在複信中要吳三桂投降大清。這是一著險棋。萬一吳三桂不肯投降大清,他不僅貽誤戎機,而且在大清國中會大大地損傷他的威望。他反複想過,李自成不僅有強大的兵力,拚死來搶奪山海城,而且將崇禎的太子和永、定二王以及吳三桂的父親都帶在身邊,準備了文武兩手,所以吳三桂拒絕投降清朝並非是不可能的。多爾袞一邊騎馬趕路,不得休息,一麵為他的這一著棋的成敗十分操心。

大約酉時左右,他忽然接到稟報:吳三桂有兩位使者來了。他立馬等候,吩咐說:

“快叫吳三桂的使者來見!也快傳範、洪兩位學士來我這裏!”他隨即從馬上下來,心中暗問:“會不會是吳三桂不願意開關投降,來書阻止我軍前進?”

範文程和洪承疇先來到攝政王站立的地方,恭立在他的背後,隨即吳三桂的使者也被帶來了。兩個使者一個是郭雲龍,另一個多爾袞不認識。他們一齊在多爾袞的麵前跪下叩頭,說道:

“給攝政王爺請安!”

“你們來有什麽事兒?”

郭雲龍回答:“我家伯爺有書子一封,差末將來恭呈王爺。”

郭雲龍立刻從懷中取出密封的書子,雙手呈上。一個隨侍滿人官員將裝在大封筒中的書信接住,呈到攝政王麵前。多爾袞示意叫他先呈給範學士,向郭雲龍問道:

“楊副將怎麽沒來?”

郭雲龍回答:“因為李自成昨天已經率大軍到達永平,今日可到山海城下,所以我家伯爺將楊珅留在身邊,協助他部署作戰之事。今日同我來的這一位也是遊擊將軍,姓孫名文煥。”

“你們先退下休息,稍等片刻,本攝政王有話麵諭。”

郭雲龍和孫文煥退走以後,多爾袞回頭看見他背後的兩位內院學士已經將吳三桂的密書拆開,正在共同閱讀。片刻之前,多爾袞的心中尚有疑慮:吳三桂肯讓出山海關麽?他看見範文程的神情同他一樣,隻有洪承疇十分坦然。隨即看見範文程的臉上露出笑容,多爾袞忽然放心了,問道:

“書子上說些什麽?”

書子拿在洪承疇的手裏,他趕快對攝政王小聲讀道:

“大明敕封平西伯兼關寧總兵官吳三桂致書於大清攝政王殿下……”

多爾袞略有不悅之色,說道:“念重要的話,念重要的話。到底他來書為了何事?”

洪承疇在心中一震,知道攝政王對吳三桂在書信中仍舊稱自己的明朝官銜不高興,趕快說道:

“這下邊的話十分重要。他已投降我朝,決定將山海關讓出來,請我大軍進關,剿滅流賊。臣的福建鄉音太重,請範學士讀給王爺聽。”

多爾袞望著範文程說:“好。範學士世居遼東,你接著讀吧。”

範文程接過吳三桂的書信,清一下喉嚨,字字清楚地低聲讀道:

接王來書,知大軍已至寧遠。救民伐暴,扶弱除強,義聲震天地,其所以相助者,實為我先帝,而三桂之感戴,尤其小也。

又,仁義之師,首重安民。所發檄文,最為嚴切。更祈令大軍秋毫無犯,軍民心服而財土亦得,何事不成哉!

下邊還有幾句不關緊要的話,範文程都不念了。攝政王十分高興,同範文程、洪承疇略作商量,立即將郭雲龍和孫文煥二人叫來,命他們立即返回山海,向平西伯稟報:攝政王率大軍過寧遠不停,今晚到沙河略事休息,明日午後到達山海關外。大軍駐紮歡喜嶺下,他本人駐在威遠堡,在威遠堡等候吳三桂來見。

郭雲龍和孫文煥聽了攝政王口諭,不顧疲勞,立即返回山海,而多爾袞統率的進關大軍也向前進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