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崇禎十六年十二月間,李自成的先頭部隊開始由韓城渡過黃河。入晉不久,崇禎就得到山西封疆大吏的十萬火急奏報。近幾年他常有亡國的預感,而自從李自成人馬開始渡河的消息來到之後,一種國亡家破、宗族滅絕的慘痛結局已經來到眼前。
他吃不下飯,睡不好覺,在乾清宮中除召對大臣之外,便是坐立不安,有時繞著柱子彷徨,仰天歎息,滾下熱淚。夜間他常常被噩夢驚醒。有一次他在夢中驚叫:
“朕非亡國之君!十七載宵衣旰食,慘淡經營,不敢懈怠。天地鬼神,做亡國之君我不甘心!”
隨即在枕上痛哭失聲。乾清宮管家婆魏清慧慌忙奔到他的禦榻旁邊,叫道:
“皇爺醒醒!皇爺醒醒!”
崇禎乍一醒來,知道自己是做了噩夢,並在夢中痛哭。他淚眼望望魏清慧,問如今是什麽時候。魏清慧告他說,是三更三點,勸他安心睡覺,不要為國事傷了禦體。崇禎感到養德齋中十分寒冷,聽一聽外邊,風卷著雪,撲打窗欞;樹枝在風中搖晃,發出嗚嗚悲聲。他說:
“我起來吧。叫內臣侍候,隨朕到奉先殿去。”
魏宮人勸阻他,說如今正是半夜子時,風雪交加,十分寒冷,易受風寒,不如等天明以後再往奉先殿不遲。崇禎心急如焚,哪裏肯依,很快地就在魏清慧的照料下穿好了衣服,來到乾清宮正殿,等候太監們將步輦抬到乾清宮的丹墀上邊。
他在風雪中走出乾清宮正殿,坐上步輦,在十幾個太監和宮女的簇擁中出了日精門,往奉先殿去。夜色漆黑,幾盞宮燈在黑暗中飄動,光色昏黃。永巷中也有稀疏路燈,同樣光色昏黃。整個紫禁城沉沉入睡,巍峨的宮殿影子黑森森十分瘮人。魏清慧等宮女還沒有在這樣的風雪之夜隨皇帝往奉先殿去過。腳下又滑,身上又冷,特別是風雪刮來,使她們臉上的皮肉好像被刀割一般疼痛。魏清慧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在心裏說道:
“皇上心神已經亂了,難道果真要亡國麽?我的天啊!”
她暗中差一個宮女速往坤寧宮啟奏皇後。
奉先殿中今夜特別地寒冷,陰氣逼人,竹影搖晃。近幾個月來,宮中傳說,更深夜靜時候,奉先殿中常有腳步聲輕輕走動,並且有歎息聲,有時還有哭泣聲。宮中一向害怕鬧鬼,近來好像奉先殿中確實又鬧鬼了。此刻太監們和宮女們既冷又怕,不敢向黑暗處看。
崇禎跪在太祖朱元璋的神主前默默祈禱,有時也不由地發出悲痛的聲音。魏清慧因是服侍皇上的貼身宮女,又是乾清宮的管家婆,準許她進入殿門,跪在門後的地上。地上沒有為她準備的拜墊,磚頭冰得她的兩條小腿和膝蓋疼痛麻木。她屏息地聽皇上如何禱告,忽然仿佛聽出來皇上哽咽的聲音,說是萬一江山不守,他一定“身殉社稷”,宮眷們也都不能落入“賊手”,以免有辱祖宗,有損國體。魏清慧聽到“身殉社稷”四個字,猛然間臉色如土,渾身顫栗,幾乎不能支持。崇禎在太祖的神主前禱告之後,又跪到成祖的神主前作了同樣的禱告。他站起來時,誤踏著龍袍的一角,打個趔趄。魏清慧趕快站起,去攙扶皇上。皇上已經站穩了,轉過身來看她一眼,揮手讓她退後。崇禎走出殿門,輕輕吩咐:“回宮。”又瞟了魏清慧一眼。魏清慧這時才看清楚皇上悲愁的臉孔上帶有淚痕,不禁在心中叫道:
“啊,皇爺哭了!皇爺的臉色發青!”
魏清慧打個冷顫,眼前出現了幻覺:皇上披散頭發,脖子上帶著自盡時的繩子……她恐怖得幾乎要大叫出聲。但隨即幻覺消失,她隨著一群太監和宮女踏著碎雪,在步輦後邊奔跑。
周皇後被值夜班的宮女叫醒,知道皇上心情很壞,在風雪中往奉先殿去了。她匆匆地起床,在宮女的侍候下淨了臉,穿好了衣服,並吩咐宮女們為皇上準備了消夜的食物,便步行往乾清宮來。因為風雪很大,又來不及乘輦,隻好由宮女攙扶著。她的腳纏得小,路上的雪雖是幹的,地也很平,到底行走還是艱難。但是她一點也沒有考慮到風雪寒冷,隻是想著皇上的心情,想著國家的局勢,心中十分害怕和絕望。
崇禎剛回到乾清宮,皇後就帶著吳婉容等一群宮女來到乾清宮東暖閣。一個宮女捧著一個雕漆食盒,內有一碗銀耳燕窩湯。另一個宮女打開食盒,將銀耳燕窩湯擺在禦案上。還有一個宮女捧著一個食盒,內裏有一盤皇上平日喜歡吃的虎眼窩絲糖,也擺在禦案上。崇禎對皇後的突然來到,心中很不忍,歎口氣說:
“朕因為睡不著覺,到奉先殿向祖宗祈禱。雪夜天寒,你何必起來?”
“皇上因為國事不好,如此憂心,妾何能睡得安穩。”
“朕已經傳旨:明年元旦,命婦們都免去進宮朝賀。你母親也不能來了。”
皇後不覺落淚,說道:“國事如此不幸,皇上夜不成寐,還朝賀什麽正旦!”
崇禎低下頭去歎氣,心中刺痛,不覺落淚。往年他總是對皇後說,等到天下太平,要給你熱熱鬧鬧地做一次千秋節。或者說,倘若明年局勢見好,命婦們到正月入宮朝賀,你又可以見到你的母親了。可是現在一切好聽的話都不能再提了。誰知道明年正旦怎麽過法?正旦以後的日子是什麽樣子?北京的情形到底如何?
崇禎與周後相對落淚,魏清慧與吳婉容等也陪著落淚。過了一陣,皇後看著皇上吃下去銀耳燕窩湯,虎眼窩絲糖卻沒有動一動。她也沒有勸皇上吃糖,隻是勸他回養德齋躺下去再休息一陣。
崇禎說:“你也回坤寧宮休息去吧。”
周後知道崇禎因國事揪心,很久沒有到坤寧宮住宿了,沒有“臨幸”袁妃和別的妃嬪宮中,也沒有任何女子奉召前來養德齋中。她想著做一名皇帝,真是夠苦。她望望皇上的淚眼,想著她十六歲選為信王妃,結發夫妻十八年恩愛,又想著幾十萬“流賊”已經過了黃河往北京而來,她在心中動念:誰知道夫妻間還能夠廝守幾日?她很想陪皇上到養德齋去,今夜不回坤寧宮了。可是轉念一想,她是皇後身份,從來沒有在養德齋中陪宿的道理,不僅她沒有,連田妃、袁妃也沒有到養德齋中陪宿過。這樣辦法,隻對那些名號低的或還沒有名號的女子才能使用。所以對於她自己想留在這裏陪伴丈夫,也隻是動了下念頭就不去想了。她站起身來告辭,回頭看看魏清慧說:
“魏清慧,宮中雖有不少值夜的太監和都人,可是我無法信任。魏清慧啊,你是皇上身邊最得力的都人,一向做事又細心又謹慎,所以才命你做乾清宮的管家婆。今夜皇上的心情很不好,你要格外小心服侍,有什麽事兒你明日一早親自去坤寧宮向我稟奏。”
皇後離開不久,崇禎也回養德齋了。他在魏清慧和另一個宮女的服侍下,脫掉外邊衣服,重新睡下,也叫宮女們都去休息,不必侍候。魏清慧知道宮女們都很困倦,叫她們都退下去,自己留下值夜。這是皇後娘娘的吩咐,她必須遵從。另外也隻有她自己能夠更好地體察皇上的心情,侍候皇上睡覺,所以她就留下了。
崇禎的心思很亂,沒法入睡。往日像這樣不眠之夜,他會命值夜的宮女去將乾清宮禦案上的許多文書取來,靠在枕上借省閱文書打發掉不眠之夜。可是今夜他無心再看那一封封令他焦急絕望和心驚膽戰的緊急文書。他認為看也無用,今夜索性拋下不管了。
他閉上眼睛很久很久,仍然睡不著,於是重新睜開眼睛,望望魏清慧,看見她用皇後賞賜的那件紅緞貉絨被裹著全身,坐在一把矮椅子上,靠著柱子睡熟了。他不想驚動魏清慧,自己從被窩中探出身來,從茶幾上取了一本《資治通鑒》,隨意翻看,恰好翻到第二百一十八卷,而且恰好無意中看到唐玄宗出延秋門離開長安的一段。他連著看了幾頁,心中一煩,將書拋下,閉起眼睛胡思亂想一陣。忽然想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他是否也可以離開北京。想到這裏,仿佛心中一亮,隨即又想到南京是當年太祖爺建都的地方,號稱“龍蟠虎踞”,且有長江之險;到了成祖爺遷都北京,將南京改稱陪都,仍保留著中央各衙門、國子監、錦衣衛等。如此這般安排,必有深意,此刻他才似乎有些明白。他又想到,雖然中原和北方糜爛不堪,可是江南仍然安定,物阜民殷。趕快到江南去,豈不是一條國家中興之路麽……
他反複想了很久,越想越認為此計可行,隻可惜大臣們還沒有一個人想到這一步好棋。他想著到南京去的困難確實很多,不由地心中冷了半截。過了一陣,又想到非去不可,如今差不多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留在北京隻是死棋。倘若遷往南京,一著棋走對,全盤棋都活了。他又想著自從登極以來,十七年中總是一方麵要應付滿洲人的侵犯,一方麵要應付各地“流賊”,內外作戰,窮於應付,才有今日這種局麵。倘若到了南京,再也不會兩麵作戰了。如今兩淮地區,仍然為朝廷固守;中原和北方的許多地方也仍然是大明的土地。他到了南京,利用江南的財富和兵源,整軍經武,不用多久,派一重臣,譬如像史可法這樣的人,督師北上,勢必平定中原和北方,撲滅大小“流賊”。十年之後,再派兵北伐遼東,根除滿洲的禍患,恢複二祖經營的天下,這並不是不可能辦到的事。
他又想起來去年冬天,當李自成進入西安不久,有一個名叫梁以樟的人,原是商丘知縣,從刑部獄中上了一封密疏,請求速派太子撫軍南京,以維係天下人心,同時將二王(永王、定王)分封浙、閩。當時因輔臣們都不同意,這件事就不再提了。可是過了沒多久,大臣中禮部尚書倪元璐也上了一封密疏,作了大體相同的建議。崇禎將密疏留在宮中,沒有發出去。後來在單獨召對倪元璐時,他囑咐說,要秘密,不可泄露一字。倪元璐也明白此議關係很大,不敢再提,回家後隨即將疏稿燒了。如今崇禎想道,那時候把太子派往南京也許太早,可是而今若再因循下去,事情就遲了。想著想著,他眼前仿佛出現滾滾東流的長江天塹、“龍蟠虎踞”的南京城、太祖孝陵所在的巍峨鍾山、十分富裕的江南……他越想心情越激動,不由地叫出聲來:
“江南!江南!”
魏清慧猛然抬起頭來,睜開睡眼,從矮椅上跳起來,走到禦榻旁邊,驚慌地叫道:
“皇爺!皇爺!你醒一醒,醒一醒!”
崇禎回答:“朕在醒著。”
“不,皇爺,你在做夢,在夢中大叫兩聲。”
“是叫了兩聲,難道是做夢麽?”
“是,皇爺,你確實在做夢。我聽見你在夢中叫道:‘江南!江南!’皇爺,近處的事,你還操不完的聖心,天天寢食不安,兩頰都清瘦多了,請不要再操心江南的事吧。皇爺,你且安心地睡一陣吧。”
在這萬籟俱寂的深宮寒夜,燭光熒熒,爐中香煙嫋嫋,銅火盆中偶爾發出來木炭炸裂的微聲。崇禎聽著魏清慧十分溫柔的低聲勸解,又看見她的一雙明亮的大眼睛似乎含著淚水,不由地受了感動。他對她點點頭,伸出一隻手,看著她的眼睛,又似乎在端詳著她的臉孔。魏清慧以為崇禎想坐起身子,要她拉他一把,便伸出右手,讓皇上抓住。可是崇禎並沒有坐起來的意思,將她的手緊緊握著,輕輕往自己的身邊拉去,仍然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的眼睛。魏清慧被看得不好意思,隻好探身向前,心想:莫非皇上有體己話告我知道麽?
崇禎麵露微笑,輕聲說:“坐下去,坐在榻上。”
“奴婢不敢。”魏清慧在腳踏板上跪下,小聲問道,“皇上有什麽話吩咐奴婢?”
崇禎本來想訴說他是世界上最孤獨的人,隻有魏清慧對他有一顆真正的忠心,可是話到口邊,他不說了。他沒有忘記他是皇上,不應該隨便將真心話說出口來。他看見魏清慧平日那端莊、聰慧而溫柔的麵孔此刻流露出緊張、膽怯和不安的神色,分明想回避他的眼睛,反而更增加了她的可愛。她臉上散發出淡淡的脂粉香,撩逗得他幾乎不能自持。可是在這刹那之間他突然心中感傷地自問:
“誰知道幾個月之後,她會到哪兒去呢?到那時天地慘變,她是死是活?”
魏清慧看見皇上的神色突然起了變化:若有若無的微笑消失了,臉上掠過了一片悲慘的陰雲,隨即有兩行清淚從眼中流出。她小聲驚叫:
“皇爺!皇爺!”
她因為右手仍然握在皇上手中,便伸出左手,揩去崇禎頰上的淚珠,傷心地說道:
“皇爺,你要寬心!”
崇禎摟住魏清慧的雙肩,忽然從枕上抬起頭來,在她的頰上重重地吻了一下。魏清慧雙頰緋紅,心頭狂跳,正在不知如何是好,崇禎忽然將她放開,長歎了一聲。恰在這時,玄武門城樓上敲響了更聲。崇禎無可奈何地說:
“五更了,朕該起床了,該拜天了,又該上早朝了。”
魏清慧從腳踏板上站起來,溫柔地說:“但願今天朝廷上有好的消息。請皇爺再睡片刻,奴婢去喚都人們來侍候皇爺梳洗穿戴。”
當魏清慧正要走出養德齋時,被皇上叫回,囑咐她不要將夜間無意中叫出“江南”的話,說給別人知道。魏清慧問道:
“要是皇後娘娘問起來,也不許向她稟奏麽?”
“對誰都不許說出!”
魏清慧暗暗吃驚,不明白皇上為何如此嚴禁泄露。但她知道皇上遇事多疑,不許後妃娘娘們多問國事,於是不敢再說二話,膽怯地躬身說道:
“奴婢遵旨,對誰也不敢說出‘江南’二字。”
崇禎十七年元旦,大風揚沙,天氣陰霾,日色無光。大白天,大街上十丈遠看不見人的麵孔。北京的人心本來就十分灰暗,人人都有大明將要亡國之感。恰好元旦佳節,遇到這樣天氣,更叫人心頭沉重,無心過年。崇禎因為精神已經亂了,昨夜幾乎整夜不能入睡,四更剛過不久就急著起床,由宮女們侍候梳洗,吃了點心和燕窩湯,然後換上大朝賀的服飾,乘輦到了交泰殿。依照往例,他應該坐在交泰殿,等候文武百官在皇極殿丹墀上排班完畢,靜鞭三響之後,有四位禦史官前來導駕,他再重新上輦往皇極殿受朝賀。然而今天早晨他心情混亂已極,隻是著急,不肯等待,離五更還有兩刻鍾,他便吩咐起駕往皇極殿去。太監們雖都知道時間不到,但是大家提心吊膽,無人諫阻。果然皇極殿前除有一些太監前來侍候外,丹墀下的寒風中肅立著擔任儀仗的錦衣力士,還有兩對仗馬相對站在內金水橋邊。皇極殿前的院子本來很大,四周都有高大的建築。如今因為進來的人很少,夜色濃重,天空陰暗,更顯得空虛和陰森。
因為群臣尚未進來,午門上也沒有敲鍾,丹墀上也沒有響靜鞭,沒有鴻臚官讚禮、禦史糾儀,當然也沒有人吩咐奏樂。崇禎冷清清地進了皇極殿,步入寶座。這情況是從來不曾有的。誰也沒有想到在這亡國前的最後一個元旦,卻出現了這樣從來沒有過的怪事。
午門上的太監知道皇上已經升殿,雖然離五更還有兩刻,卻不能不趕快提前鳴鍾。鍾聲響後,仍無百官進入午門。皇極殿前除侍衛外沒有人影。崇禎向左右問道:
“朝臣們為何還不進來?”
沒有人敢說他不應該上朝過早。錦衣衛使吳孟明跪下啟奏:
“朝臣沒有聽見鍾鼓聲。因為聖駕早出,加上風霾天暗,來得更遲。如今可以再次鳴鍾,遠近聞之,自然會趕快入朝。”
崇禎點點頭。他心中十分著急,但是明白了,原因在於自己提前上朝,所以他沒有生氣,隻是心中感慨:
“唉,大年節,上朝就這麽不順!”
過了片刻,午門上再次敲響了鍾聲。按照常例,第一次鳴鍾之後,百官進入午門。第二次鳴鍾之後,午門關閉。遲到的文武官員不許進來。如今鍾聲一直不停,午門一直大開,完全反常。
又等候許久,百官仍然無人來到。崇禎越發焦急,忽然生出一個主意,決定先去拜廟,回來再受朝賀。可是往年都是先受朝賀,休息之後再去拜廟,所以鹵簿和鑾輿在昨天都準備好了,放在午門外邊,卻沒有牽來馬匹。臨時去禦馬監牽馬匹得耽擱很多時間。吳孟明怕皇上震怒,知道有許多官員已經到了東西長安門外,急中生智,命錦衣旗校趕快去將百官的馬匹牽來使用。錦衣旗校奔到東西長安門外,借口皇上有用,不管三七二十一,見馬就搶,將一二百匹好壞不等的馬牽進了端門。後來的官員僥幸免了。端門裏邊頓時馬匹紛亂,有的馬翹起尾巴拉屎,有的在禦道旁近處撒尿,有的牡馬踢別的牡馬,全無秩序。錦衣旗校挑選一匹高大的馬為皇上的鑾輿駕轅,又挑選了左驂和右驂。其餘的馬備作仗馬,供錦衣力士乘騎。但是這些馬匹不僅肥瘦高低很不一律,而且鞍韉轡頭新舊不齊,又不是一樣顏色。吳孟明一看害怕了,將司禮監掌印太監王德化引來看看。王德化駭了一跳,說:
“這可不是鬧著玩的。聖上怪罪,你我都吃罪不起。”
王德化趕緊走進皇極殿。崇禎正在催促趕快駕好鑾輿,王承恩跪下奏道:
“皇爺,奴婢前去看了,從外邊臨時拉來的馬匹,沒有經過教練,並不馴順,恐怕有時會驚跳狂奔,不適合駕鑾輿。眼下文武朝臣已經趕到,還是請皇爺先受朝賀,然後再去拜廟為好。”
他剛剛說完,從玄武門上傳來了五更鼓聲。崇禎心中恍然,是自己來得太早了,於是他點點頭:
“傳百官進來朝賀。”
晚明時候,文官多住在西城,武官多住在東城。可是朝賀的時候,文官跪在丹墀上的東邊,武官跪在丹墀上的西邊,文武班不相混亂。今天皇上上朝過早,從皇極門、午門、端門到承天門,全都打開,一部分住在東邊的武官和住在西邊的文臣都不能橫過中間禦道,走入班中。因為在皇上麵前,不管離得多遠,如果東西亂走,就叫做“不敬”,有礙“天顏正視”。橫過中間的禦道,要被禦史彈劾,受到懲罰。平日因在午門未開前到達,文武班已經分開,文臣從闕左門進,武臣從闕右門進,各不相犯。可是今天亂了,一直到丹陛前麵,文武臣才有機會從螭頭下邊蹲伏著各歸各班,登上丹墀。
朝賀完畢,錦衣衛已經將需要的馬匹準備好了。隨即崇禎乘步輦出午門,換乘鑾輿。鹵簿前導,六品以上百官扈從,往太廟行拜廟禮。這是崇禎所過的最後一個元旦,他自己感到很不順心,而文武百官也認為這天“大風霾”和朝賀的混亂是大大的不祥之兆,竟有人在心中壓著可怕的亡國預感。
眼下,山西的消息一天緊似一天。崇禎天天上朝,有時在宮中召見大臣,詢問救國之計,可是沒有人能說出一個好的辦法。曾有人建議,聯絡西北地方的蒙古人和回人,從河套一帶起兵牽製李自成,使李自成不能全師向東。又有人說,官軍不管用,遇賊即潰,不如趕快征調雲貴和湖南西部的苗族丁壯,組成勤王之師,使他們與李自成作戰。這些建議在崇禎聽來都是些莫名其妙的話。他不禁很想念楊嗣昌,也想念陳新甲,很傷心地對自己歎息說:
“這班文臣,盡是庸碌無用之輩。假若楊嗣昌、陳新甲有一人活著,何至於像今日舉朝上下,坐等亡國,束手無策!”
他常常在上朝的時候嗚咽落淚,在召對大臣的時候痛哭失聲,但他對於是否往南京去的主意仍然沒有打定。有人從收縮兵力著眼,建議他趕快將大同、陽和、宣化等處的步兵調回,一部分守北京,一部分守居庸關、倒馬關、紫荊關和固關。崇禎想了想,沒有采納。因為這就要把全晉讓給李自成,使李自成毫無阻攔地長驅進兵。萬一居庸關、倒馬關、紫荊關、固關有一處失守,敵人就到了北京城下。他希望太原能夠固守一兩個月。隻要太原堅守一兩個月,北京就可以等到勤王之師了。於是他答應了蔡茂德的請求,下旨從陽和抽調三千精兵,星夜馳援太原。又將山西副總兵周遇吉升為總兵,加都督銜,希望他守住寧武,作為大同的屏障。然而他對於太原的固守並沒有多少信心。在束手無策的日子裏他並不甘心亡國,要不要趁早逃往南京的問題更加頻繁地纏繞著他的心頭。
正月上旬的一天,左中允李明睿上了一封密疏,請求單獨召見。崇禎通過東廠和錦衣衛兩條渠道已經風聞朝臣中有人在私議南遷的事,但是誰都不敢首先建議。他聽說李明睿就是一個力主南遷的人。李明睿是江西南昌人,原是一介布衣,頗有操守,去年由左都禦史李邦華和江西總督呂大器推薦,來到北京,授為左中允的官職,他是一個對國事熱衷敢言的人。去年夏天他曾建議皇帝親自到西安去鼓舞士氣,號召西北軍民與李自成作戰,使李自成不能進入潼關。崇禎認為他不明軍旅事情,不曾理會,但是對於他敢說話、有進取心這些優點,心中大為欣賞。如今看了他的密奏,知道必為南遷的事,於是在感傷與絕望中覺得心中一喜:這件大事到底由文臣中首先提出來了。
第二天上朝,崇禎照例向群臣問計,照例沒有人說出一個有用的主張。崇禎也看出來大臣中如左都禦史李邦華等分明想說話,但終究沒有說出。也看出來李明睿也有所顧慮,不敢在朝堂上說出來要說的話。下朝以後,他命太監傳旨左中允李明睿於即日上午巳時三刻在文華殿單獨召對。
李明睿由太監引至文華殿後殿東暖閣,皇上已經在那裏等候。等李明睿行禮之後,崇禎命李明睿在他的對麵坐下,心事沉重地問道:
“卿請求單獨召見,有何重要麵奏?”
李明睿起立說:“此事重大,請屏退左右,容臣為皇上細奏。”
崇禎輕輕揮手,使在旁侍候的幾個太監退出去,又將下頰輕輕一點,示意李明睿坐下,並且坐近一點。李明睿小心地將椅子略為移動,挨近禦案。他的朝服的寬大下擺幾乎擦著皇帝龍袍的下擺。臣下如此接近皇上,曆來是極少有的。李明睿認為這是難得的“殊恩”,用微微打顫的聲音說道:
“陛下,據聞賊已入山西,眼看逼近京畿,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不可不速作準備,以防萬一。依臣愚見,隻有南遷一策,可以緩目前之急,徐圖征剿之功。陛下可曾思之?”
崇禎輕輕歎了一口氣,說道:“此事重大,說來並不容易!”沉默片刻,他用右手食指向頭頂上指了一指,問道:“如此大事,誰知道上天的意思如何?”
李明睿回答說:“陛下,惟命不於常,善者得之,不善者失之。天命幾微,全在人事。人定勝天。皇上此舉,正合天心。差之毫厘,謬以千裏。知幾其神!況時勢已至此極,詎可輕忽因循。一不速決,異日有噬臍之憂,悔之何及!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望陛下內斷聖心,外度時勢,不可一刻遲延。若不斷自聖衷,與群臣討論,猶如道旁築舍,不能速決,以後雖欲有為,恐怕也來不及了!”
李明睿很清楚,亡國之禍已在眼前,所以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幾乎要流出眼淚,口氣十分痛切。
皇帝很受感動,看看文華殿確實無人,窗外也沒有人竊聽,低聲說道:“你奏的這件事,朕早就想過,隻因無人讚襄,拖至今日。你的意見與朕相合,朕意決矣!”稍停片刻,又不免躊躇,輕輕問道:“倘若諸臣不從,奈何?爾且秘之!秘之!”
李明睿說:“此等事,臣不敢泄露一字。請皇上斷自聖心,萬不可因循誤國!”
崇禎問道:“途中如何接濟?”
李明睿說:“沿途接濟當然不可少。依臣愚見,莫若四路設兵,以策萬全。”
“哪四路?”
“東一路是山東,為皇上必經之地。西一路是河南,使‘流賊’不能肆意東下。這是旱路。另外,在登萊準備開船,在通州也準備船隻。這是水路。水旱共為四路,所以說需要四路設兵。然而皇上離京以後,卻應從山東小路走,輕車南行,沿途不停,二十日可到淮安。文王柔順,孔子微服,此之謂也。”
皇帝點頭說:“說的是。然而此事重大,不可輕易泄露;泄露出去,就要坐罪你了。”
李明睿說:“是臣謀劃,臣豈敢自己泄露。但求皇上聖斷!皇上一出國門,便可龍騰虎躍,一切自由,不旋踵而天下雲集掌上。若是兀坐北京,困守危城,於國何益!”
崇禎點頭說:“朕知道了。”
這次談話,暫時告一段落。崇禎因為突然做了重大的決策,心中很不平靜。他需要一個人冷靜地多想一想,就命太監將李明睿帶到文昭閣休息,不要出宮。中午在文昭閣賜宴,等候再次召對。吩咐畢他便乘輦回乾清宮去了。
午膳剛畢,崇禎便將李明睿叫到乾清宮的便殿也就是宏德殿中。李明睿見皇上如此焦急,越發心中感動,巴不得皇上能立刻下定決心,乘李自成未過太原,就離開北京,急去南京。他沒有料到皇上竟然沒有再問往南京去的事,卻問他如何任用輔臣和大考的利弊。李明睿感到意外。他素知皇上多疑善變,擔心他的建議不被采納,不禁心中一涼。他想道:“國亡無日,皇上還不能拿定主意,竟然垂詢這些不急之務!”但他畢竟是一個正直敢言的忠臣,趁此機會,不避個人利害,痛陳用枚卜的辦法決定輔臣和用考選的辦法決定官吏升遷這兩件事的種種積弊。他請皇上另行新法,建議大臣不立邊功,不許參與枚卜,州縣官不立邊功,不許參與考選。崇禎認為這建議是行不通的,但是他沒有說話,隻是輕輕地歎了口氣。李明睿趁此機會問道:
“區區枚卜、考選之事,皇上為何歎氣?”
崇禎憂愁地說:“我是想到兵餉無著,離開北京將寸步難行。”
李明睿說:“皇上離開北京,必有人馬扈從。目前兵餉缺乏,民窮財盡。一時間別無籌措良策,隻有速發內帑,以救燃眉之急。”
崇禎含著眼淚說:“內帑如洗,一分錢也沒法措辦。”
李明睿說:“祖宗三百年的積蓄,想來不至於到此地步。”
崇禎臉色慘然,說:“其實無有!”隨即滾出眼淚,嗚咽出聲。
李明睿低下頭去,不知說什麽話好。想著國家將亡而國庫如洗,心中十分焦急和難過,但是一時間想不出有什麽救急之策,回心又想,大庫中內庫中斷不會如此空虛,怎麽說呢?
過了片刻,崇禎命李明睿暫去文昭閣休息,賜茶,但囑他不必出宮,等候再一次召見。
李明睿叩頭退出之後,崇禎坐在椅子上想了很久,忽然恨恨地在禦案上捶了一拳,一躍而起,繞柱彷徨。過了很久,他命一個太監去文昭閣傳旨:
“李明睿可以暫回家中休息,但今晚仍將召對。所談主事,不許泄露一字。”
一更時候,崇禎又在乾清宮的偏殿中召見李明睿,命他挨近禦案坐下。這是崇禎一天之內第三次召見一個文臣。自從他登極以來,十七年中還沒有第二例。對於遷往南京的事,他已反反複複地想了千百遍,所以李明睿坐下以後,他就說道:
“所奏的事,就打算照行了。一路上誰可接濟?用什麽官員領兵、措餉?駐紮在何等地方?”
李明睿回答說:“濟寧、淮安,俱是緊要地方,不可不特為此事設官。務須選擇重臣領兵接應。皇上雖是間道微行,但二處十分扼要,務要預防。”
“需要用何等官銜?”
“需要戶、兵二部堂上官。”
“此時兵馬俱在關門,大將俱在各邊,調遣甚難,奈何?”
李明睿想了一下,說道:“近京八府,尚可招募。皇上此行,京城仍然需人料理,關門兵不可盡撤,各邊大將不可輕調。唯在內公、侯、伯及閣部文武大臣,皇上不妨召至禦前,麵試其才能,推轂而遣之。”
“對,對。”
李明睿又說:“內帑不可不發。如今一離京城,皇上除必須用的衣物之外,一毫俱是長物,應當發出來犒賞軍士。萬一行至中途時賞賜不足,區處甚難。留之大內,不過是朽蠹。先事發出,一錢可當二錢之用;急時予人,萬錢不抵一錢之費。”
崇禎不再聲明內庫實際空虛,隻是說:“然而戶部也應該措置才是。”
李明睿說:“如今三空四盡,戶部決難湊手。皇上自為宗廟社稷計,決計而行之,萬勿拖延。路途賞錢,也望從速準備,無待臨渴掘井!”
崇禎無可奈何,隻好點頭,接著長歎一聲。又密談一陣,已經交了二更。李明睿叩頭辭出之後,崇禎回到養德齋,本想休息,卻再也睡不著覺。他又想起來李明睿所說的話,“皇上一出國門,便可龍騰虎躍”,覺得國事大有可為,渾身有勁。但是想著後妃們和宮眷們既不能留在北京,帶走也有很大風險和困難;又想到太廟、祖宗的神主和昌平十二陵都要拋給“流賊”,他的心頓時沉重了。這一夜他幾乎不曾睡覺。值夜的宮女幾次聽見他在枕上歎氣,也有一次聽見他呼喚:
“江南啊,江南!”
第二天,李明睿擔心皇上的決心不堅固,補了一封密疏,重申他的迫切建議。
其實敢於麵對現實、對時局較有識見的朝臣不止李明睿一個。有的人早就在私下議論,有的人也開始忍不住上密疏作大膽的建議。所有建議崇禎逃往南京的奏疏,都被崇禎“留中”,不向朝臣泄露。他害怕的是三件事:第一,他害怕一旦泄露,北京城馬上會人心瓦解,不待李自成人馬到來就亂了起來。第二,他知道李自成的細作遍布京師,害怕李自成一旦得到這個消息必會派出一支精銳騎兵向山東星夜進兵,截斷他的南下之路。第三,他料想朝廷上必會有人為著各種自己的打算,反對這一決策,進行阻撓,使他欲行不能,反而鬧得滿城風雨,臣民離心。崇禎雖然很快就要成為亡國之君,但他決不是一個昏庸糊塗的人。所以他一再告誡李明睿,不可泄露一字,又將諸臣的密疏“留中”,都是他應有的考慮。然而這事情太大了,他雖然貴為皇帝,仍然一個人決定不了。當他接到左都禦史李邦華的密疏之後,竟然由他自己將這個問題泄露了。
李邦華今年七十一歲,萬曆三十二年中了進士,開始做官,由於他為人耿直,敢於說話,多次遭到排斥和打擊。在魏忠賢亂政時候,他被誣為東林黨人,幾乎丟掉性命。從開始走入仕途至今四十年,卻有二十年被迫離官住在家鄉。他越是受挫折,聲望越高,越受朝野敬重。連崇禎也對他很敬重,所以在前年劉宗周回紹興原籍之後,崇禎便將他召來北京,接任都察院左都禦史。李明睿是他推薦的,性格上有共同的地方。李明睿對他十分尊敬,而他對李明睿也十分器重,他們都有一顆對明朝無限忠誠的心。近來他們時常密商救明朝不要亡國的辦法,意見卻很不相同。李明睿主張請皇上迅速離開北京,從山東逃往南京。李邦華主張皇帝應該死守北京,反對皇上做周平王和宋高宗那樣的人。他認為目前需要的是趕快派最可靠的大臣送太子往南京,同時將永王和定王也分封到南方。萬一北京不守,皇上殉了社稷,太子可以在南方維持大明的江山。他們各持己見,不能統一。李明睿害怕耽誤了皇上逃往南方的機會,上密疏請求召對。李邦華知道李明睿已蒙皇上召對,生怕李明睿的意見會誤了皇上,誤了救亡大計,第二天也趕快上一密疏。
崇禎皇帝讀了李邦華的密疏。疏中的口氣與李明睿的口氣完全不同,所提的建議幾乎相反。一天多來,崇禎要逃往南方的好夢突然被打碎了。到底應該怎麽辦,他沒有主意了。李邦華的白須飄胸、剛正果斷的影子出現在密疏上,也仿佛就跪在他的麵前。崇禎將密疏讀了一遍,再讀一遍,不覺從禦座上站起來,將奏本放在袖中,在乾清宮暖閣中走來走去,有時發出沉重的歎息。走了一陣,他突然站住,從袖中取出奏疏,重讀一遍,不覺說道:
“說的是!說的好!很有道理!”
但是未過片刻,他回心一想,忽然搖頭,對自己問道:“到底應該怎麽辦?就按照李邦華的建議行麽?難啊!難啊!我實在拿不定一個主意!”
乾清宮的太監們縱然是那些較有麵子的,看見皇上的反常情況,都嚇得不敢走進殿中,不敢發出一點聲音。乾清宮管家婆魏清慧被皇後叫到坤寧宮中問話,剛剛回來,得到一個前來乾清宮添香的宮女報告,知道皇上臉色陰暗,精神反常,已經在殿中走動了很久,有時歎氣,有時自言自語,她趕快輕腳輕手地走進乾清宮,提心吊膽地走到崇禎身邊跪下說道:
“皇爺,你昨晚就不曾睡好覺,請到後邊禦榻上躺下休息一陣吧,國事還要靠皇爺一人支撐!”
崇禎停止走動,回頭看了魏清慧一眼,說道:“退下,不要跪在朕身邊。”
魏清慧含淚說:“是,奴婢遵旨,可是請皇爺為國家愛惜聖躬!”
“皇明國運,必須立刻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