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新遠東被圍了一夜,摩斯路街麵上人如潮湧,臨街直通四樓交易市場的正門已進不去了,朱明安隻好從大華公司的物品倉庫,輾轉到白大律師事務所,才上了電梯,到了新遠東的寫字間。
滿頭熱汗的所務主任田先生如見救星,一把抓住朱明安的手說:“理事長,你可來了,這就好了,你是負責之人,這裏的事我就不管了!”朱明安看了看田先生,苦笑道:“逃吧,你們都逃吧!反正我是被推到屠案上去了,今日該挨多少刀算多少刀吧!”
田先生有些慚愧:“理事長,我……我可沒有逃的意思,事到這一步,你都不逃,我能逃麽?我……我是說,你既來了,就你做主了,我……我不走,聽你使喚就是!”朱明安想了想道:“那好,新遠東既已破產,我覺得早市已無再開的必要,這樣,正式破產清算時在賬麵上我們總能少虧點。你馬上安排人寫文告貼出去,先別提破產,隻說內部清理,或者說本所理事開會,休市一日,然後便向租界有關當局做破產申報……”
田先生說:“這……這怕不行吧?你不看看下麵摩斯路上有多少人!這些人在大冷天裏等了一夜,還一直鬧,咱不開市,他們還不砸進來?!隻怕要出人命呢!”
朱明安不做聲,街上的情形他在大華公司門口就看到了,現在聽田先生一說,又默默走到窗前看。
田先生說得不錯,樓下摩斯路的街麵上四處都是人,吵鬧聲、叫喊聲、咒罵聲,夾雜在一起,構成了一片漫天海地的喧囂。
許多人手中緊緊攥著新遠東的股票,在人叢中揮臂舉動著,拚力往街麵的門前擠。
門前的情形看不清,可有什麽鐵器砸門的聲音隱隱傳來,卻是聽得到的……
朱明安不禁想起了劉媽,覺得摩斯路上的這些人中必有許許多多的劉媽,心中既恐懼又酸楚。
站在朱明安身邊的田先生又說:“不開市肯定不行,你聽聽,他們已在砸樓下的大門了,一但衝上樓,那就糟了,樓上兩邊都是木門,更擋不住。”
朱明安從窗前轉過身子,呆呆地說:“那就開門吧!反正我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了……”
九時十分,新遠東交易所被迫開市,人們一下子湧入交易大廳,占滿了大廳的每一寸空間。拍板台下的圍欄被擠倒了,後來,竟有不少不堪擁擠之苦的人爬到了拍板台上。整個開拍過程中,至少有十數人被擠傷。
新遠東股票以每股一元二角開盤,開盤之後隻有雷鳴般的賣出聲,無一人買進,便直往下跌,直到跌至每股三角,才有大膽的冒險者小心地試著吃進了些。
朱明安心中又升起了一線懸絲也似的希望,緊張地想了想,讓田先生把最後五萬多資金投入,以三角的股價,吃進新遠東。
田先生力主不吃,說是新遠東已成爛股死市,這五萬投下就等於扔進了水裏。
朱明安不聽,如同吃了死人的瘋犬,紅著眼睛大吼:“這是最後的機會!就是死市我也要賭一下!”
五萬投入,幾乎對股價毫無影響,新遠東仍在跌,中午收市前已跌至一角,且再也無人吃進一股,交易停止。
手持股票未能拋出的人憤怒咒罵,幾個因此破產的男女當場昏了過去,被場務抬著送進了街對過的教會醫院。
秩序頓時大亂,就仿佛無形之中點著了炸藥包,交易市場裏先是一片號啕哭聲,後就有人不顧場務員的阻止,蜂湧著衝砸拍板台,還撲進了朱明安所在的寫字間,搶掠一切能抓到手的東西。
朱明安慌了神,剛想到給巡捕房打電話,電話竟也被一個穿灰棉袍的漢子扯斷了電線抱走。
一個哭成了淚人的太太把鼻涕眼淚往他身上甩著,非要他買下她手上的一大把股票,還指著朱明安的額頭罵:“你們這些砍頭鬼,咋這樣殺人呀!我二十六塊買的股票現在怎麽隻值一角錢了?!”
朱明安靠牆立著不敢答話,也不敢動。
田先生情況也不妙,他是所務主任,認識他的人多,抓他打他的人便多,交易廳裏的人一衝進來,第一個就瞄上了他,當時就有人揪住他的衣領,抓他的臉,把他身上的衣服也扯破了。
田先生被打急了,指著朱明安叫:“新遠東的理事長是那個姓朱的,有……有什麽話你們找他說!”
屋裏人轉而都向朱明安撲過來。
朱明安怕極了,還想向後退,可身已靠牆,再無退處,便慌張地叫道:“你……你們不要鬧,一……一切皆可依法公斷……”
那些瘋了的人們哪裏會聽?硬是撲上來,對他又撕又打,還把那隻白牡丹送他的鍍金懷表搶去了。
朱明安沒看清誰搶了他的表,隻看到一隻手,——是女人的白手,在他胸前一晃,懷表便消失了。
朱明安又叫:“你……你們這樣是犯法的……”
這更激怒了眾人,許多揮動的拳頭砸了過來,同時砸過來的還有一聲聲絕望的叫罵:“你開這騙人的交易所就不犯法?!”
“犯法也打死這小赤佬!我們反正是不想活了!”
“打!打!打死這些吃人不吐骨頭的東西!”
……
朱明安站不住了,軟軟地順牆蹲了下來,兩手抱著頭,聽任拳腳往自己身上落。開始還覺得痛,後來就麻木了,額頭、手背流了血都不知道,兩眼緊閉著,如同一具僵屍。
思維在那一瞬間停止了,什麽恐懼、憂慮,什麽死呀活的,全不存在了,腦子裏竟是一片空白。
後來,小姨於婉真從那空白的深處翩然飄來,向他招手,向他笑。他號啕叫著,躲開眾人的追打,撲向他的救星。
小姨卻被一陣風吹走了,紅披風在風中飄。
他死命追,抓住了小姨身上的一個東西,——竟是那東西,長長一條,一麵是薄薄的紅膠皮,一麵是亮亮的綠綢布。
紅膠皮、綠綢布上有刺眼的陽光在跳動,閃閃爍爍,漸漸地便衍演出一片如霧如障的無際腥紅。
他於那如霧如障的腥紅中,隨風而去,整個身子輕得像一頁紙。
正慶幸時,突然不知咋的,一股汙穢的血腥味驟然襲來,那長長的一條竟變成了無數條,如同起舞的群蛇緊緊纏住了他的身軀。
他恐怖極了,拚命掙紮,卻怎麽也甩不脫。
群蛇轉眼間又化作了絞套,一條條全套到了他脖子上,勒得他再也透不過氣來。
眼前一黑,他啥也不知道了……
醒來時才發現,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中年大漢已把他西裝的領帶拉到了身後,正用一支左輪手槍頂著他的後腰。
麵前還站著七八個男人,好像也有槍,隻是沒拿出來,朱明安看見他們插在衣袋和懷裏的手都攥著什麽硬東西。
交易大廳裏仍是一片喧囂,寫字間卻沒多少人了。
朱明安掙紮著站了起來,又靠牆立定了,想問那些人是幹什麽的?然而,尚未等朱明安開口,為首的一個禮帽已陰陰地走了過來說:“還沒死掉呀?這就好,沒死掉就得還賬。我們是鎮國軍司令部的,今日奉我們劉督軍的命令來取那八十二萬軍費了!”
朱明安這才明白,麵前這些人是穿了便衣混入租界討賬的鎮國軍,遂咽著流到嘴邊的血水,張了張口,費力地道:“長……長官這就弄錯了,我們新遠東欠……欠賬不錯,卻……卻不欠鎮國軍的。”
絡腮胡子抓緊領帶,又要從身後勒朱明安的脖子,禮帽揮手製止了,對朱明安說:“邢楚之你可認識呀?啊?這個人在沒在你這兒用軍費做股票呀?啊?我們的文告登在《華光報》上你看沒看到呀?”
朱明安癡癡地道:“邢副官長的事,你……你們得找邢副官長和胡全珍,那……那八十二萬在胡全珍日夜銀行賬上……”
禮帽說:“這我知道,日夜銀行的賬我們看過了,胡全珍那老混賬欠老子們三十一萬,我們督軍不詐你,隻要你們新遠東還做股票的那五十一萬!我們不會不講道理的!”
朱明安瘋笑起來:“你……你們還講道理?邢楚之自己把股票做砸了,你們卻找我們要賬,這……這是哪國的道理?這裏是租界,我們可以到工部局請會審官公斷……”
禮帽哼了一聲:“老子哪也不去,就找你們新遠東要這五十一萬!”
朱明安又笑,笑出了淚:“長官,這裏的情形你都看到了,新遠東已經破產了,就算……就算我願給你這筆錢,也……也是拿不出的……”
禮帽說:“你拿得出。你不是還有座公館樓麽?我們劉督軍說,真拿不出現錢,就用樓抵了!劉督軍看中這樓了,——當年鄭督軍要養小老婆,眼下我們劉督軍也要養小老婆的!”
朱明安怔了一下,突然瘋了似的失聲叫道:“不!不!那樓不是我的,是我小姨的!她和這事無關!”
禮帽不管朱明安如何叫喊,仍不動聲色地把一紙文書從懷裏取出了,拍放在桌上說:“別給老子們來這一套了,我們啥都問清了,胡全珍一進我們的辦事處就招供了:你小姨於婉真也是有股份的,還是新遠東的起辦人之一,對不對?她和你又在一個**睡覺,對不對?夫債妻還是不是理所當然?識相點,簽字劃押吧!”
朱明安隻覺得天昏地暗,眼前一下子旋起無數金星,腳底下像有雙力大無窮的手在拖他的身體,禁不住又順牆癱到地板上……
一切都完了,他最不願看到的情形看到了,最害怕出現的事出現了,他實在是小姨的災星,他和小姨的這段孽情,把小姨未來的餘生全毀了!今日這字隻要簽了,他就是活下去也無臉再見自己摯愛的小姨了。
這才注意到麵前的大窗是打開著的,不知是先前衝進來的人打開的,還是這幫兵匪打開的,反正是打開的。他坐在地上,從打開的窗子看到了一片湛藍的天空,空中有縷縷炊煙般輕淡的雲絲在誘人的飄……
見朱明安坐在地板上發呆,禮帽向身邊的兩個漢子努努嘴,兩個漢子過去架起了朱明安,把朱明安往放著文書的桌前拖。
拖至桌前,禮帽開始念那“自願”以樓抵債的文書。
隻念了幾句,朱明安便把文書奪了過來,強打精神自己看。看罷,又拿著文書走到窗前,說是要想想。
也是天賜良機,就在朱明安走到窗前時,聚在交易廳裏的人又從兩邊的門往屋裏擠,禮帽等人都到門口去阻擋。
一時誰也沒顧上注意朱明安,朱明安便趁機爬上了窗台。
禮帽發現後,驚叫道:“別……別跳下去,樓……樓的事我們再商量!”
朱明安把文書撕成了碎片,一點點雪花般扔下來,狂笑著叫道:“沒啥好商量的!我告訴你們:於婉真是我小姨,不是我老婆,沒有夫債妻還這一說!樓你……你們奪不走!真要討那五十一萬,你們就到陰曹地府找我吧!”
禮帽等人忙往窗前撲。
已來不及了,朱明安仰天大笑著,縱身一躍,跳下了四樓的窗台,跌落在滿是人群的摩斯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