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何總長也發現了於婉真和朱明安的私情。不過,和邢楚之、白牡丹不同的是,何總長沒有那種酸溜溜的感覺。對於婉真和朱明安的私情,何總長不感興趣。何總長隻對新遠東的本所股興致勃勃。
一生**的何總長玩過的女人實是太多了,從北京八大胡同到上海天津的租界地,屬於何總長的女人多得數不清。這些年來,何總長歲數越來越大了,心也就收了,時常還會和些漂亮女人打情罵俏,真刀實槍的事卻少有了。
認真總結一下,何總長認為,自己一生風風雨雨幾十年,說來說去也就是玩三樣東西,第一是政權,第二是金錢,第三是女人。
一個有誌向的大男人,必得先玩把政權的。
政權可是個好東西,這東西能給一個男人帶來最大的成功感和成就感,那種無限美好的感覺是沒當過權的人再也想象不到的。別人老是說他當了三天的代理陸軍總長就抹不下架子了,其實,說這話的人哪裏知道一個人手中握著大權時的感受呢!
一個有誌向的男人又不能沒有錢。
錢是僅次於權的好東西,有錢就有勢,有錢也能有權。大清皇上坐龍庭時,用錢能買到功名,能捐到官位。到民國了仍是一樣。何總長做督軍是花錢買來的,到陸軍部做次長,仍是花錢買來的,就是那三天的代理總長,也是到處花錢運動來的。
而有了權,有了錢,女人就會像潮水一樣湧來……
因此,女人不值一提。
如今,何總長已是一把年紀,政權玩不動了,女人玩不動了,唯一能玩的,也就是金錢了。
何總長可沒想到,自己於生命的末路上還會碰到這麽好的時光,這麽容易發財的機會。新遠東簡直就是個經濟奇跡,一文不值的本所股竟能賣到二十多塊,他真搞不清,究竟是他瘋了,還是這個世界瘋了。
這就讓何總長無端地生出了恐懼。
看了《商報》上冷眼居士的文章,何總長的恐懼又深了一層。
蘭格誌橡皮風潮的事,他是聽說過的,今日的新遠東咋看咋像當年的蘭格誌,不同的隻是比當年的蘭格誌瘋得更狠。當年的蘭格誌對外總還是說在南中國開發橡膠業,今日的新遠東在開發什麽?新遠東什麽也沒開發,除了做了幾把期貨投機,大部分的錢都擺在胡全珍的日夜銀行裏了。
這就很可怕了,日夜銀行可沒有百分之幾千、幾萬的息口哩。
卻沒把這深刻的恐懼和任何人說,——就是朱明安到他府上求教,他也沒說,隻一味和朱明安打哈哈,大講新遠東美好的前程,暗中卻讓自己的姨太太們不斷地把手中的新遠東拋出。
偏就怪了,何總長二十多塊一股,差不多把手上的股票都不動聲色地拋光了,新遠東硬是沒跌。
姨太太們便叫,說是賣虧了。
何總長又惶惑了,整日搖頭歎氣說這世道實是看不懂。
何總長看不懂,五太太卻看懂了,說這叫兵不厭詐,又叫混水摸魚。
五太太這麽一說,就讓何總長想起了自己帶兵時的舊事。武昌舉義那年,何總長還做著大清皇上的管帶,當時跟他投身革命的弟兄也就是百十口子,可他就憑著這百十口子弟兄,把江防會辦府占了,聲稱全體新軍起義,硬把擁兵近萬的江防督辦大人唬住了。
那時為啥能成事?不就因著革命的大勢麽?!
如今也是這樣,新遠東的大勢好,證券市場上的大勢也好。誰也想不到新遠東是一幫烏合之眾搗弄起來的。誰也想不到日後手中那些亂七八糟的股票會怎麽樣。
這就給他帶來了混水摸魚的機會。
於是,何總長難得聽了五太太的話,又把新遠東的股票吃進了不少。
拋出股票時,何總長不聲不響,買進時,卻大叫大嚷。
第二日,商報便有消息說:“前北京政府總長何某,日前大量吃進新遠東,似有控股跡象……”
股價次日猛升。
何總長又把太太們派了出去,把手中的股票大部拋光了。
然而,那個該死的“冷眼居士”又發了文章,題為《再談蘭格誌》,文章中說,蘭格誌當年以開發南中國的橡皮為號召,把收上來的股金全用做炒賣本公司股票,賺足以後,卷款逃跑。今日之眾多證券公司,是否也會於狂炒失敗後來個黃鶴一去不回頭呢?
看了這文章,何總長再也坐不住了,越想越覺得這個冷眼居士不是一般人物,就想和冷眼居士結交一下。
何總長要朱明安把冷眼居士的文章好好看看,並再三告誡朱明安說,新遠東賬上的資金,除了做新遠東的本所股外,萬不可亂做別人家的股票。
其時,朱明安已被勝利衝昏了頭,正想做一把“合眾”和“大中國”,何總長一勸,朱明安也就罷了手,這才讓新遠東躲過了後來的一場滅頂之災。
何總長又派朱明安到《商報》報館去打聽,這個冷眼居士是何許人也?
報館的人不和朱明安說。無奈,何總長親赴報館,又請了主筆老爺一頓酒,給了紅包,主筆老爺才將那居士的模樣描述出來了。
據主筆老爺說,那冷眼居士是個長袍馬褂的舊派人物,拖著一條花白的長辮子,滿口之乎也者,開口閉口總是“如之何,如之何”。
這位居士從沒給報館留過真實的姓名。
何總長一下子就想起了做了新遠東副理事長的西湖居士王先生。根據主筆老爺的描述,何總長認為,那位冷眼居士至少在兩點上和王先生很像。其一,那位冷眼居士開口閉口“如之何”,王先生也是開口閉口“如之何”的;其二,那位自稱“冷眼居士”,王先生偏就是個西湖居士,世上沒這麽巧的事。
何總長就按股東登記冊上的地址,驅車去找了王先生。
王先生住在日租界的一座很尋常的公寓裏,門口貼著大紅大綠的對子和兩個土裏上氣的抱財童子,既鄉氣,又俗氣。
門一開,王先生見到登門的竟是何總長,一臉的驚訝,開口便是:“哎呀呀,總長您……您咋來看老夫我了?這……這真是……如之何?如之何?”
何總長便笑:“沒什麽,沒什麽。我這總長終是下了野的,而您王居士卻是新遠東的現任副理事長,我這總長發財也得靠您呢!”
王先生甚是惶惑:“何總長,您……您這是罵我哩!”
到屋裏坐下,何總長開門見山道:“王居士,咱們都是新遠東的起始股東,彼此之間都要講究誠信,對不對哇?”
王先生連連點頭:“那是,那是,那是當然的了。”
何總長便把《商報》拿了出來,讓王先生看。王先生取了夾鼻老花鏡,往鼻梁上一架,順從地接過商報看,邊看邊議論:“唔,不錯,不錯,南北議和又見轉機,——有轉機就好。以老夫之見,終是打不得的,若是打起來,咱這股票也就沒法做了……”
何總長覺得王先生是裝傻,就說:“我是要您老看看一位西湖居士談蘭格誌的文章。”
王先生忙問:“蘭格誌是誰?他是北京政府那邊的人,還是孫大炮、黃興手下的革命黨呀?”
何總長哭笑不得,指著報上的文章對王先生道:“你看完文章再說吧!”
王先生看完了文章,帶著一臉的慚愧說:“老夫真是不通,不通哩!竟……竟把西洋的公司當成了哪個人,實是讓總長見笑了……”
何總長卻不笑,隻意味深長地問:“您王居士號西湖居士,寫文章的這人,卻叫冷眼居士,真巧哩!”
王先生說:“是巧哩。”
何總長又問:“你說這兩個居士會不會是一個人呢?”
王先生道:“可能的……”
何總長叫道:“王先生,這……這文章還真是你寫的呀?”
王先生這才悟過來:“什麽,什麽?你說這文章是……是老夫寫的?”
何總長笑道:“不是我說,卻是你說的哩!”
王先生也笑了:“老夫耳朵不好,以為你說兩篇文章是不是一人寫的……”
見王先生這麽一副老眼昏花,且又糊裏糊塗的樣子,何總長已後悔到王先生這裏來了。何總長認定王先生不是那位冷眼居士。
王先生卻又把冷眼居士的兩篇文章翻來覆去看,看到後來,就擊節叫好,極是熱情地對何總長說:“這文章寫得好呢!冷眼居士把這文章一寫,股票的價碼就得落一落,咱正好吃進點便宜貨……”
何總長一怔:“這倒也是。”
王先生又說:“隻不知這位居士是誰,若知道,若是他能在寫文章前和咱們通個消息,咱就能吃到最便宜的貨了。”
何總長問:“你就不怕人家卷款逃跑麽?”
王先生笑道:“老夫又不傻,——老夫專做咱們的新遠東,再不做別家的股票的。”
何總長既不相信別人的股票,也不相信自己的新遠東,又問:“你認為咱新遠東還能長上去麽?”
王先生沉穩地道:“當然能長上去,咱新遠東的價位比大中國和合眾差老一截哩!要老夫看,再長個四成是有把握的。前幾日,我趁著新遠東下跌,吃了不少呢!”
何總長認為王先生是癡人說夢,聽過王先生這番話也就算了。
不曾想,真讓王先生說準了,沒過幾天,新遠東再次飆升,價位一舉突破三十元,而且穩穩站住了。
引發此次行情的,是冷眼居士的第三篇文章。
這篇文章題為《中國證券之一斑》。
冷眼居士在文章裏仍是罵人,罵中國證券法頗多漏洞,市場常為軍閥、政客、不法商人所操縱。文中點到新遠東,說新遠東便是軍閥、政客股,公司經營實是巧取豪奪,又有政府的內部消息,自然是做什麽賺什麽,因此才能在上市一個多月就大舉分紅。
文中還舉了一個例,說是新遠東前些時做公債就是得了北京政府消息的。
冷眼居士號召眾人在這紅塵滾滾、紙醉金迷的時刻,以做人的良知,抵製這種強盜股。
然而,事與願違,眾人偏不抵製,偏就瘋狂買進這種能賺錢的強盜股,新遠東哪還有不長的道理?!
何總長終是耐不住了,在三十元上一把做了十二萬的多頭……
冷眼居士是什麽人,最終沒搞清,何總長也就不想再搞清了,——隻要能賺到錢,何總長才不管他什麽冷眼居士,熱眼居士呢!
然而,細想一下,何總長也覺得怪:新遠東得了消息做公債的事,除了新遠東內部的人,沒外人知道,咋就會公然出現在冷眼居士的文章裏呢?
是誰向外界透露了風聲呢?還是那位冷眼居士就是新遠東的某一位發起股東呢?
這事實是蹊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