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晚上六時許,客人們陸續到了“大東亞”,隻不見何總長大駕。眾人望眼欲穿,等到七時,仍不見何總長的影子,便都焦躁起來。

最著急的是於婉真,於婉真怕何總長耍滑頭不來,便要邢楚之開車去接。邢楚之倒是聽話的,出了酒樓的門廳,正要開車走,何總長的車偏到了。兩部車開了個頭碰頭,都在路邊停住了。

於婉真和眾人隔著門窗看見,忙一窩蜂迎出來攙迎何總長。

何總長鑽出車門就被自己年輕**的五太太攙著,見於婉真過來了,還是把一隻肥厚的手伸過來,搭在於婉真的肩上摸捏著說:“婉真哪,來晚了,真是對你不住哩!”

於婉真嗔道:“你是大人物,自是不會早來的,我想到了!”

何總長擺動著肥碩的身軀,很努力地往台階上走,邊走邊說:“不是,不是,你五娘作證,我原倒是想早些來的,六點時正要出門,租界工部局來了人,一扯就是半天……”

花枝招展的五太太也說:“可不是麽?工部局的史密斯老不走,我們便隻好陪著,後來還是我說起晚上有事,才幫著老頭子脫了身的,——婉真,你倒是要謝謝我才是呢!”

於婉真道:“那好,五娘就多替我幹爹喝杯酒吧!”

到包間裏坐下,於婉真把朱明安和朱明安的兩個朋友孫亞先、許建生向何總長作了介紹,何總長笑眯眯地看著他們,衝著他們一一點頭,還客客氣氣地誇了他們幾句。

何總長一邊係著餐巾,一邊說:“你們年輕人辦實業,做生意都是很好的,我是一貫主張經濟救國的,就是早兩年做著陸軍總長時,也不相信槍杆子能救中國。”

孫亞先和許建生滿臉敬意地問:“何總長是什麽時候做的陸軍總長?”

何總長淡淡地說:“好多年前嘍……”

二人還想問下去,於婉真卻把話題叉開了,又向何總長介紹邢楚之。何總長看著邢楚之笑道:“這小邢不要介紹了,我們本就認識,我下野後,這小子還攔過我的車!”

邢楚之忙站起來道:“這還得請何總長海涵,當時鄭督軍還在世,鄭督軍讓我去索餉,我不能不去……”

何總長哈哈大笑說:“不怪你,不怪你,過去的事根本就說不清!”

其他的人就不要介紹了,何總長都認識,白牡丹是何總長捧紅的,騰達日夜銀行總經理胡全珍是何總長的老朋友,何總長在騰達日夜銀行還有股份。

也正因為在騰達有股份,何總長便對胡全珍的事業很關心,和眾人打過招呼後,馬上便勾過頭,瞅著胡全珍問起了騰達的近況。

胡全珍說:“真是怪了,騰達的股票隻是瘋漲,價位高得都嚇人了。”

何總長道:“那好嘛!”

胡全珍說:“隻怕這般瘋漲之後必有大跌……”

何總長手一擺:“不會,——至少年內不會!”

將臉孔轉向眾人,何總長又說,——已不是光說騰達了,而是說目前的經濟形勢:“我覺得這是一次機會,對我們大家都是機會,就四個字,叫做:機會難得。”

孫亞先恭恭敬敬地問:“何以見得呢?”

何總長手一揮說:“我這裏有個基本分析:大家都知道,歐戰剛剛結束,各國列強現在自己國內的事都顧不過來,一時間還無暇插手我們中國的事,我們正可以大膽地謀求發展。眼下的證券、期貨交易風潮旺盛,正是這種發展奮進的表征。”

孫亞先點點頭,表示讚成,頗欽佩地看著何總長說:“何總長所言極是,幾句話就把問題的實質說清了。”

於婉真笑眯眯地道:“那自然,何總長看事情總是一眼看到根底的,要不便也不是何總長了!”

邢楚之也跟上來胡亂吹捧說:“其實,何總長真該再做一回財長的。”

何總長擺擺手笑道:“我說諸位呀,你們可別這麽捧我,我這人不經捧,一捧就暈,一暈就昏,——當初做陸軍總長,不是被人捧得又暈又昏,哪有今日下野這一說!”

於婉真知道,何總長那陸軍總長其實隻是代理了三天,就是次長也隻做了十個月,可這老頭子打從代理過三天總長之後,架子就再也落不下來了,倒好像真做過十年八年總長似的,老懷念那三天的好風光。

邢楚之也知道何總長的底細,卻還是一味地捧:“何總長不能說是下野,應該說是主動退隱。別人不知道,我是知道的,我們鎮國軍的朋友如今還說呢,當時的內閣裏,就何總長一個人算得清流。”

何總長高興了:“那倒是。不是吹,兄弟沒傲氣,卻是有傲骨的。兄弟做了總長第二天就在閣議上說過,我做這陸軍總長就要秉公辦事,誰想把老子當牌玩是不可以的……”

於婉真怕何總長說起來沒完,站起來,打斷何總長的話頭道:“時候不早了,幹爹,我們還是邊吃邊談吧。”

何總長點點頭:“也好,也好。”

扭過頭,卻又對邢楚之說:“我敢說,我做總長處事還是公道的,這就得罪了段合肥。段合肥這人哪,除了皖係,啥人都信不過……”

於婉真有些不快了,嘴一噘說:“幹爹,你看你,說起這些舊事就沒個完了!”

何總長這才舉起酒杯道:“好,好,不說這些了,喝酒,喝酒,——婉真哪,今日是啥名目呀?”

於婉真筷子一摔,氣道:“幹爹,你真是,都坐在這兒老半天了,還不知道是啥名目!今日不是說好給我外甥明安接風麽?”

何總長說:“哦,對對,是給明安接風,來,來,大家都喝。”

於婉真又說:“這是接風酒,也算是我們新遠東交易所籌備成立的慶祝酒,你這籌備主任還得說點啥。”

何總長把端起的酒杯又放下了:“咋,我這籌備主任真當上了?”

白牡丹嬌嗔地用**的白膀子碰了碰何總長:“那還有假?電話裏不是說定了麽?”

何總長說:“電話裏隻說再商量嘛!”

於婉真道:“這不就是在和你商量麽?我們並不是真要你管什麽事,隻要你掛個名,難道你這點麵子都不給?”

何總長笑了,肥厚的手一攤,對自己五太太說:“你看,你看,我說婉真這酒不好喝吧?”

五太太知道何總長心裏是想做這主任的,——做了這主任日後必會有份肥厚的好處,便道:“這酒好不好喝,你都得喝,咱自家閨女的忙你不幫,還要去幫誰?”又扭過頭,對於婉真說,“老頭子的家我當了,這主任就算他了,他想賴也是賴不掉的!”

何總長這才說:“好,好,既然如此,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不過,我也把醜話說在前頭:現在辦交易所雖說是個機會,可日後的風險終還是有的,若是萬一有個閃失,諸位可不要怪我呀!”

於婉真道:“我們請的你,咋會怪你呢?來,來,幹爹,我代表明安和他的兩個朋友,還有在坐的新遠東的發起人敬你一杯!”

何總長端起杯,一飲而盡,後又以籌備主任的身份舉杯祝酒,眾人都喝了,——連平素從不喝酒的朱明安也喝得極是豪邁。

接下來,大家又相互敬酒,敬到末了,都臉紅耳熱了,便狂放起來,都以為新遠東已辦起來了似的,這個為新遠東幹杯,那個為新遠東幹杯,白牡丹還為新遠東清唱了一段《紅顏嬌娘》的戲文。

白牡丹清唱時,於婉真心情很好,不無得意地看著身邊騰達日夜銀行的胡全珍問:“珍老,你看咱這台人馬怎麽樣?”

胡全珍撚著下巴上的幾根黃胡須,沉吟了一下:“婉真,你要不要我說真話?”

於婉真道:“當然要你說真話了。”

胡全珍笑了笑:“這台人馬倒不錯,生旦淨末醜全有了,演戲行,打仗嘛,也能湊合拉上陣,隻是辦交易所恐怕……恐怕還欠點火候哩。”

於婉真不服氣:“我們明安可是在日本學過金融經濟的!”

胡全珍搖搖頭:“這沒用。”

於婉真又說:“我們還有五萬鎮國軍壓在長江沿線……”

胡全珍偷偷瞅了邢楚之一眼,悄聲對於婉真道:“這也靠不住。你莫以為籠住了一個邢副官長就行了,我看,鎮國軍不是這位邢副官長說了算的……”

於婉真這才認真了:“那珍老你的意思是不辦了?”

胡全珍笑道:“我可沒說不辦。辦還是要辦,——這麽好的時候,咱不辦交易所,還辦什麽?!問題是怎麽辦?首先股本要分攤,——不是咱們這些發起人分攤,而是要提前向外麵的人攤出去……”

於婉真不懂:“這如何攤法?”

胡全珍道:“很簡單,比方說咱們這些發起人每人兩萬股,你切不可自己出這兩萬股的股金,而要把其中的一萬股高價賣出去,用賣來的錢交股金,這樣,你就沒風險了。”

於婉真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先賣空?然後白手拿魚?”

胡全珍點點頭,笑道:“對的,這買空賣空裏麵的學問大了,我日後會慢慢教你的!你要不會這些,遲早非栽不可。”

於婉真服服貼貼地說:“珍老,我和明安都聽你的就是。”

胡全珍又說:“第二,還要小心,比如說:收上來的股金留在別的小銀行是難保險的,搞不好它會把你的錢抵作頭寸……”

於婉真道:“這倒不怕,珍老你的騰達日夜銀行可以代我們保管的……”

話沒說完,已不能說了,——白牡丹一曲唱罷,眾人一齊拍手喝起彩來,於婉真和胡全珍也跟著拍起了手。

何總長一邊拍手一邊說:“白牡丹,我看你是可惜了,放著這麽好的嗓子不好好唱戲,卻要炒股票辦交易所,真是鬼迷心竅了!”

白牡丹道:“你何總長不也在炒股票辦交易所麽?你做得,為何我就做不得?”

何總長又是搖頭又是歎氣:“你呀,讓我咋說呢?我真是白捧你了,捧紅了你,你卻跑了。”

於婉真笑眯眯地說:“也沒跑,人家一邊辦交易所,一邊還是能唱戲的。”

白牡丹卻白了於婉真一眼:“真辦交易所發了財,我才不唱戲呢!你們看我在台上唱戲蠻風光的,就不知道我在台下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氣……”

何總長點著白牡丹的額頭,對於婉真說:“看看,看看,我說我是白捧她了吧?婉真,你說我傷心不傷心!”

於婉真知道何總長是戲迷,傷心也是真實的,便向白牡丹使了個眼色。

白牡丹馬上意會了,衝著何總長一笑道:“何總長要聽戲就另說了,我就是再發財,也還會為你唱的。”

何總長說:“那好,今日趁你還沒發財,就為我再唱一段《哭靈》吧!”

白牡丹不好推辭,清清嗓子,又唱了起來,可唱的時候兩眼不看何總長,隻看朱明安,就仿佛走進了戲文,正和朱明安傾訴衷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