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郝柯氏委實不知該咋著對付大少爺和劉玉薇,既往的經驗全用不上,大少爺和劉玉薇的姓名又不在“子女功過簿”上,她找不到地方記他們的賬。——就算能找到地方記也沒用,這一對逆種根本不認賬,眼裏任啥規矩沒有,就像兩個腦袋亂動的猴頭,手裏縱是有千百個緊箍咒,也難往他們頭上套。

套不了這一對小猴子,郝柯氏隻好退而求其次,去套二太太這隻老猴子。郝柯氏認為,二太太是大少爺的親娘,應該對大少爺和大少奶奶的非禮言行負責。

因而,大少爺、大少奶奶這日在後花園涼亭上和南如琳說話的當兒,郝柯氏已讓房中伺候的老媽子叫了二太太來問話。

二太太被郝柯氏治了二十八年,早被治倒了,一聽說郝柯氏叫,就知是為了兒子媳婦的事,怕得不行,走在院裏就問那個老媽子:“大太太該不是生氣了吧?”

老媽子安慰說:“也不像生氣的樣子,隻是有些悶。”

進屋一看,郝柯氏果然是有些悶。

二太太怯怯地立了好半天,老媽子已退去了,郝柯氏仍是緊繃著黃臉皮不說話。

二太太壯著膽子問:“姐姐找我可有啥事麽?”

郝柯氏眼皮一翻:“沒事就敢叫你啦?”

二太太想緩和一下氣氛,遂強笑道:“瞧姐姐說的,倒好像我真的像個人了似的。”

郝柯氏“哼”了一聲:“你可不就像個人了麽?大少爺回來了,你看看你美的,隻怕都忘了姓啥了!”

二太太又笑:“哪裏話呀!”

郝柯氏手往椅子扶手上一拍:“你笑,你還敢笑!給我跪下!”

二太太覺著自己的兒子回來了,怕被自己兒子、媳婦看見丟了自己做為長輩的顏麵,便求道:“姐姐,待……待大少爺他們走後,我……我給姐姐好好跪,就是跪三天也行,隻是今日……”

郝柯氏一向馴得最服的就是二太太了,聽二太太這麽說,就以為二太太也要反抗她,起身想去揪二太太的頭發。

二太太看出了郝柯氏不良的意圖,未待郝柯氏衝到麵前,兩腿一軟,習慣地跪下了。

郝柯氏仍是不依不饒,揪著二太太的頭發罵:“看你給我狂,看你這**再給我狂!莫說是一個大少爺回來了,就是有三個大少爺一起回來,你還是得給我跪!”

二太太頭發被郝柯氏揪著,臉仰得很高,郝柯氏又很順當地往二太太臉上吐唾沫:“你看看你那賤樣,竟也敢狂!”

二太太眼裏淚水直流,卻不敢哭出聲。

郝柯氏這才有了些滿意,鬆了二太太的頭發,重坐到椅子上說:“大少爺和大少奶奶太不像話!見了他們的九娘、十娘不磕頭!還說什麽七少爺年輕的娘太多!這是啥意思?你給我說說!”

二太太筆直地跪在地上,抽泣著道:“為……為這我已說過他們,你……你是他們大娘,和……和我這娘是一樣的,也能說他們……”

郝柯氏一味冷笑:“我敢麽!有人說我這一輩子連個老鼠都沒下過,我就敢說人家的兒子媳婦了?”

二太太說:“我……我是從未說過這話的!”

郝柯氏道:“諒你也不敢!”

停了一下,又說:“這兩天更是益發不像話,——大少奶奶竟敢喊她九娘、十娘的名字!九娘、十娘的名字是她這小蹄子能喊的麽?還有沒有家法了!”

二太太說:“這我不知道。”

郝柯氏道:“就算你不知道,現在總知道了吧?”

二太太點點頭。

郝柯氏手一揮:“你去告訴那個小蹄子,再敢這麽無法無天,老娘就讓她吃家法!”

二太太為難地說:“我……我能給她說,你……你也是能說的……”

郝柯氏把小腳一跺:“我不說,隻要你說,再這麽樣,我就唯你這老×是問!”

二太太又哭:“我……我拿他們這對小祖宗也是無法呀!——當年老爺拿大少爺都……都沒辦法,今天,我……我又有啥辦法?”

郝柯氏火了:“你,你又敢強嘴!”

說著便從椅子上彈起來,跳到二太太麵前,抓起二太太的頭發打耳光,還擰二太太糊著眼淚鼻涕的嘴……

偏在這時,劉玉薇去給南如琳送書,從郝柯氏門前走過,看見了這暴力的場麵,便站住腳,衝著門裏的郝柯氏叫了聲:“不準打人!”

郝柯氏打得手疼,本來已不想再打,可一聽劉玉薇的叫聲,偏就起了興,冷冷地看了劉玉薇一眼,對著二太太烏青的臉又是極響的一巴掌,打得二太太跪都跪不住,竟仰臉倒下了。

直到這時,劉玉薇才看清,挨打的是自己婆婆。

劉玉薇把手上的書一扔,跳進了屋,手指指著郝柯氏的鼻尖說:“你敢再打我婆婆一下,我就替婆婆打你!”

二太太忙從地上爬起來,流著淚攔住劉玉薇道:“玉薇,你……你走,這……這裏沒你的事……”

劉玉薇不走,定定地看著郝柯氏,又說:“你這老妖婆,簡直是條母瘋狗!”

郝柯氏從未被晚輩這麽當麵罵過,隻一怔,便撲過去要打劉玉薇。

二太太把劉玉薇往門外推,郝柯氏又打二太太。

劉玉薇實是無可忍耐,迎麵給了郝柯氏兩個大巴掌,而後,狠命一用力,把郝柯氏推倒在地上,指著郝柯氏的臉說:“我和郝德仁連總長都打過,還怕你這老妖婆麽!”

說罷,把二太太的手一扯:“娘,咱走!”

然而,這還如何走得了?

郝柯氏躺在地上又哭又罵,說是反了,被小蹄子打死了。

二太太也不敢離窩,掙脫了劉玉薇的拉扯,跪在郝柯氏麵前一口一個姐姐,央求郝柯氏起來。郝柯氏哪裏肯起?益發罵得凶,直到驚動四個院裏的太太子女和護兵隊的王隊長。

王隊長一進門,郝柯氏才在地上坐起了,哆嗦著手指著劉玉薇,對王隊長命令道:“你……你給我把這小蹄子捆起來!她罵我是瘋母狗,還打我!”

王隊長很為難,看看郝柯氏,又看看劉玉薇,遲疑著。

郝柯氏見王隊長不動手,便盯著王隊長罵:“你個混賬東西,倒是給我捆呀!老娘就算養條狗,當緊當忙時也能喚得動呢!”

王隊長仍是不動,口中訥訥著:“大……大少奶奶總是難得來一回的客人,使……使不得家法的……”

這時,大少爺從人叢中擠進來了,一臉驚恐地看著劉玉薇說:“你……你不是給十娘拿書的麽?咋跑到大娘這兒胡鬧!還愣著幹啥?還不快把大娘扶起來!”

大少爺說著,自己上前去扶郝柯氏。

劉玉薇傲然立著並不動。

郝柯氏仍是不起,圍攏來的太太們便幫著大少爺一起勸。

做好做歹勸了半天,郝柯氏才又坐到了椅子上。

在椅子上一坐穩,郝柯氏便問大少爺:“德仁,你可還是郝家的人?”

大少爺賠著笑臉道:“看大娘說的,我咋不是郝家的人呢?!”

郝柯氏又問:“你帶進門的這個女人是不是你媳婦?”

大少爺點點頭:“是哩。”

郝柯氏不再問大少爺了,臉一轉,對王隊長道:“你聽到大少爺的話了麽?這小蹄子是郝家的媳婦,就得嚐嚐郝家的家法!給我把她捆起來,在柴房吊三天!”

大少爺一驚,“撲通”一聲在郝柯氏麵前跪下了,央求道:“大娘,玉薇頭回進門,並不懂咱郝家的規矩,我們又是新式的婚姻……”

郝柯氏冷冷道:“新式婚姻還回來幹啥呀?”

大少爺說:“回來看看大娘您,看看家人,也……也是人之常情。”

聞聲趕過來的南如琳和蕊芳,對大少爺和玉薇也是同情,就賠著笑,一前一後插上來,為大少爺解圍:蕊芳說:“是哩,大少爺能回來看看,就說明心裏還有您,還有這個家。”

南如琳說:“可不是麽?大少爺、大少奶奶回來總是一番好意。”

南如琳一邊說著,一邊還向劉玉薇麵前走,悄悄給劉玉薇使著眼色:“看你,還不快走,老站在這兒幹啥?”

劉玉薇這才推開南如琳,走到大少爺麵前對大少爺說:“郝德仁,你給我起來,咱走,今日就回漢口,郝公館這活棺材咱再也不來了!”

大少爺跪在郝柯氏麵前不敢動。

劉玉薇伸手抓住大少爺的衣領,把大少爺往起提:“你這人咋這麽軟?不是說定了麽?從今往後天王老子啥人不跪,咋又跪上了?!真是劣根難改!”

這明目張膽的猖狂進一步激怒了郝柯氏。

郝柯氏又對王隊長吼:“你給我捆,倒是給我捆呀!”

劉玉薇也火了,腳一跺:“我看誰敢!你們郝家有家法,中華民國還有國法呢!”

王隊長不高興了,對劉玉薇說:“你說走就走也就算了,倒還敢橫!中華民國的國法在咱省都行不通,更甭說在郝公館了!”

劉玉薇嘴一撇:“那好呀,你就把我捆起來吊上三天試試!”

王隊長再顧不得給大少爺留麵子,喊了兩個護兵過來,扭住劉玉薇就往外拖。

劉玉薇一邊掙,一邊對大少爺喊:“郝德仁,你要還有一點骨氣,就今晚跟我回漢口,要不咱就登報離婚!”

大少爺跪不住了,忙往門外跑,到門外喝住了那兩個護兵,隨著氣乎乎的劉玉薇回了自己房。

聚在郝柯氏屋裏的太太們一見唱主角的大少爺和大少奶奶都走了,也大都散了……

當晚,劉玉薇真就決定離開郝公館,讓七少爺和兩個家裏的下人護送著回漢口。

南如琳聽說後趕到二太太房裏去送,一進門,正見著二太太扯著劉玉薇的手哭,大少爺也在一旁落淚。

大少爺不敢走。

南如琳聽見大少爺流著淚對劉玉薇說,他一走自己母親的日子就難過了,搞不好會被郝柯氏逼死。

劉玉薇不理大少爺,隻在南如琳進門時把自己的手從二太太手裏抽回來,轉身拿過桌上的《少年維特之煩惱》和《娜拉》,遞到南如琳麵前說:“這兩本書就送你吧!”

南如琳心頭一熱,摟住劉玉薇哭了。

劉玉薇撫摸著南如琳的肩頭說:“妹妹,你別哭,日後想我了,就到漢口來找我。咱剛認識,好多話還沒說呢!”

南如琳噙著淚點點頭。

劉玉薇又對二太太說:“娘,日後你也得硬氣點,人要活得有份尊嚴!佛爭一爐香,人活一口氣呀!這不是新思想,這可是句老話!”

二太太睜著哭得紅腫了的眼,很艱難地點了下頭。

後來,劉玉薇在眾人的簇擁下出了房門,與七少爺和兩個護送的下人一起,在公館大門口上了家裏的包車。

在車上坐穩了,劉玉薇才扭過頭對大少爺說了句:“郝德仁,我說話是算數的,我隻在漢口等你十天,你到時不來,我就登報和你離婚。”

大少爺呆呆地看著劉玉薇,於陣陣秋風中訥訥著:“我……我要回的,玉薇,你放心,我……我會回的……”

這時,兩輛包車的車輪都動了,兩個下人坐的那輛車在前,劉玉薇和七少爺坐的那輛車在後,相跟著上了同仁裏的士敏土大街。

後來,兩輛車在街上走得越來越遠,漸漸變作一團晃動的影子,大少爺、南如琳並那相送的眾人才回轉身進了郝公館的朱漆大門。

惆悵失神地走在郝公館門內的麻石道上,南如琳耳邊一直回響著劉玉薇的話聲:“人要活得有份尊嚴,有份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