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李圩子是群山腳下的一個村寨,四周有寨牆,南北有寨堡子。整個村寨約有二百多戶人家,家家通匪,是徐福海在拒馬峽外最大的窩村。

以往,徐福海手下的弟兄綁到小票並不都弄進峽裏,有時就放在山外窩村,圖個勒贖方便。為怕肉票知道置身所在,綁來時黑布蒙眼,放回時仍舊黑布蒙眼,故而不是內中之人,並不知窩村所在。

玉釧不曉就裏,見李圩子百姓對徐福海的弟兄頗為歡迎,便以為是徐福海受了招安的緣故,就對徐福海說:“看來,咱受招安的路還是走對了,做官軍總強似做山大王的。”

徐福海笑道:“這就是你的無知了,這裏的百姓擁戴我,恰因為我是山大王。我做山大王對他們有好處,做了官軍就要剿他們,他們自然不想讓我受那招安的。方才還有人來勸哩,要我再別和官府談判。”

玉釧忙說:“哎,福海,咱已走到了這一步,你可不能再聽他們的呀!”

徐福海心事重重地點了點頭。

當晚吃罷飯,徐福海要玉釧早些安歇,想獨自出去,玉釧隻道一人害怕,徐福海才留了下來,留下後總是心神不定的樣子,連話都懶得和玉釧說。玉釧心中不快,故意把徐福海推到門口說:“要走就走吧,別老掛著臉讓人看了難過。”她以為徐福海不會走,沒想徐福海竟走了,說是怕周旅長趁夜偷營,得巡視一下寨圩子的情況。

——這情形在山裏是從沒有過的。

在山裏,玉釧說啥是啥,徐福海總是極順從的,就算有天大的事,玉釧要徐福海留下,徐福海便留下。

徐福海走後,玉釧頗感傷心,覺著出山已有五日,徐福海疑神疑鬼不思進城不說還冷落了她。

氣恨恨地想,早知如此,倒不如不出山的好,在山裏她是娘娘,弟兄們敬著,福海捧著;到了這兒,退也不是,進也不是,又讓福海時時憂心,真有點不值得了。

當初劉小鳳說得不錯:人生在世錢勢倒在其次,隻一顆心是最要緊的。

在山裏,她任啥沒有也有福海那顆心,日後卻怕難說,城中花花世界,福海又是個上校團長,要真看上一個、兩個俏妮兒,弄回家來做小老婆,她又能怎樣?

商會趙會長不就娶了三房太太麽?娶了三房太太,不還老往觀春樓跑麽?當年周旅長隻是個團副,為嫖個女人就能那麽花錢,福海現今成了他的部下,會不會學他的樣呢?

這麽一想,就頭一次後悔起來,竟沒有了做團長太太的好情緒。因此便覺得,在這李圩子多拖幾天也好,拖得大家都不耐煩了,老三談判再不成功,就叫福海一起回山吧。——福海本是為她出的山,她要回山,福海自然還會聽從……

玉釧於氣惱中胡思亂想著,草草擦洗了一把,便上了床。

在**躺著,氣漸漸消了,可仍是翻來覆去睡不著,禁不住又去咀嚼城裏的往事。

真切記起了自己頭一次進城的情形,——印象最深的不是城牆、城門的高大,街上的熱鬧,倒是自己腳上穿的草鞋。仍感到自己穿草鞋的腳在小巷濕漉漉的石板地上走,一走一滑的。

自打在觀春樓門前扔下那雙草鞋,她就變了身份,成了一個賣身的娼婦。

今天卻又不同了,——今天,她和福海騎著高頭大馬,就要重進鳳鳴城了,再不是那個穿著草鞋的小姑娘,也再不是那個受人淩辱的娼婦,而是正經的團長太太。她相信,鳳鳴城裏的男男女女,必得為她今日身份的變化目驚口呆。

這便又改了主張,盼著福海還是能把受招安的這條道好歹走完,——至少能到鳳鳴城裏去一回,讓她騎在馬上,以團長太太的身份在鳳鳴城裏的舉人街上走一遭,——隻走一遭就行。

還一廂情願地設計著,要是能在山中做著女主,又能時常到鳳鳴城裏走走,最是愜意……

在美麗的想象中已朦朦朧朧要睡去時,屋門外響起一片腳步聲。

玉釧以為是福海回來了,披衣起床,想去開門。

不料,尚未穿上鞋,又聽得撲通一聲悶響,像有什麽東西倒在了地上。玉釧有點害怕,走到門旁,愣了半天沒敢開門。

門外有許多弟兄在叫喊,門被砸得山響。

玉釧聽出相熟弟兄的聲音,才怯怯地下了門上的插棍。

門一開,幾個弟兄架著一個血頭血臉的人進來了,進來就問:“大哥呢?”

玉釧說:“你們大哥怕官軍偷營,正在圩中巡視哩!”

為首的一個老弟兄歎道:“唉,真被大哥估著了,姓周的果然沒安好心,咱一線天的後路已被他斷了。”

玉釧大吃一驚,忙問:“誰說的?”

老弟兄指著地上那個血頭血臉的人道:“狗剩。”

玉釧這才知道那人是自己的幹兒子狗剩,一下子軟軟地跌坐在地上。忙用衣襟去揩狗剩臉上的血。

老弟兄說:“娘娘,別忙了,得快去找大哥。”

玉釧連連點頭:“你……你快去。”

老弟兄轉身就跑。

玉釧又把他喚住了,結結巴巴地說:“後……後路被抄的事,你……你先別嚷嚷,嚷嚷出去,亂了人心,也會急壞你家大……大哥。”

老弟兄“唉”了一聲,出得門去,一溜煙不見了。

玉釧努力靜了靜心,要身邊的弟兄幫她給狗剩包紮傷口,自己立起身走到床前,伸手扯過一條幹淨床單撕了。

守在狗剩身邊的弟兄道:“娘娘,狗剩怕不行了,要和你說話哩。”

玉釧甩了床單,重在狗剩身邊蹲下。

狗剩張了張嘴,喊了聲幹娘,斷斷續續道:“白臉狼,不……不是好東西,被周旅長買通了,在……在山裏就買通了,守……守外峽口不是為咱,是為周旅長。我……我到今日才發現,一……一發現,他們就向我下了手,捅……捅了我三刀,把……把我推下了山崖,以為我死定了。我……我偏沒死,就……就來報信了。”

玉釧問:“他們知道你到這裏來麽?”

狗剩道:“不……不知道。他們正是怕我報信才下……下的手。他們興許是想在你們往峽中退時再打……打你們。”

玉釧強忍著淚道:“好了,你……你別說了,咱會有辦法的。”

狗剩笑了:“有辦法就好,就……就好……”

就說到這,狗剩再無話了。待徐福海回來,狗剩已氣息全無。

徐福海看著咽氣的狗剩,自知已走上絕路,惡狼似地在屋裏轉了半天,氣狠狠地下了命令:“日他娘,開拔,立馬開拔!”

玉釧小心地問:“向哪開拔?”

徐福海吼道:“自然向山裏開拔,還能向哪?!”

玉釧更加小心地說:“隻怕不行吧?山口那地形咱不是不知道,咱往那開是死路一條。你得再想想,萬不可莽撞。再者,據狗剩說,白臉狼時下還想瞞咱,咱就裝作不知,派個弟兄混進山,給二先生報個信,讓二先生從山裏接應行麽?”

徐福海想了半天,搖頭道:“就目下看來,從白臉狼眼皮底下混進山斷無可能,要進山得想別的法。”

徐福海思謀半天,終又有了主意。

命令改了,不開拔了,徐福海連夜派了個能攀絕壁的弟兄攀過一線天進山,讓內峽口的二先生帶人沿兩邊山崖往外趕,用連珠槍掃掉外峽口的白臉狼,打開入山之路。同時命令圩中弟兄不動聲色,隻當不知道這番事變,待得聽到外峽口槍聲一響,便向山中速退。

然而,一切已來不及了。天未大亮,隨老三進城談判的劉三生跌跌撞撞地回來了,見了徐福海便大聲哭道:“三……三爺已被周旅長扣了,周旅長要用三爺換玉釧娘娘,而且明著說了,人家此番大動幹戈全是為了咱這玉釧娘娘!”

徐福海一聽劉三生這話,驚呆了。

玉釧也驚呆了,——她再也想不到,當年那個周團副,今日這個周旅長,竟會為她鬧出這麽一番轟轟烈烈的大動靜。

劉三生此刻已無了往日對玉釧的敬愛,恨恨地盯著玉釧,對徐福海道:“總爺,咱今日全害在這娘娘手上了,咱這娘娘原是人家周旅長的舊日相好,當初為她**的就是人家周旅長!”

這又是玉釧沒想到的事,——這深藏於心的往日舊事,竟也被劉三生知道了,而且又是在這緊要關口知道了!

身子一軟,玉釧麵團也似地癱倒在地。

當年摟在馬上把玉釧帶進山的劉三生,今日連看也不看玉釧一眼,隻對徐福海道:“總爺,事情已到了這一步,你是要咱三爺,還是要你這娘娘,自己掂量著辦吧!”

徐福海極度震驚之下,冷靜得出奇。

徐福海手提盒子槍,走到玉釧麵前,一把拉起玉釧,淡然問:“這……這都是……都是真的麽?”

玉釧身子軟得很,仍想往地上倒,隻是被徐福海的大手扯著,倒不下。

見玉釧沒做聲,徐福海火了,吼道:“我問你話呢!”

玉釧這才木然地點了點頭。

徐福海又問:“你真……真和周旅長好?”

玉釧隻一愣,便甩著淚叫起來:“不!不!那時我……我在觀春樓,沒辦法!誰給錢,我……我就得給誰扮笑臉……”

徐福海一聲不吭,把槍在手上掂著,機頭打開合上,合上又打開。

玉釧不再做任何解釋,隻等著徐福海的最後裁決。

她認定在和周旅長的關係上,她是無辜的。周旅長做了什麽是周旅長的事,與她無關。周旅長作為一個舊日情人早已死了,就連白少爺也早死了,她要做的團長太太是徐福海這個團長的太太。

她無愧無悔。進山之後到現在,她再沒做過對不起徐福海的事,白少爺三次進山,都想找機會和她說話,她一直是躲著的。

然而,福海縱然殺了她,她也無怨,福海和弟兄們走到今日這絕路上,全怪她,全怪她呀。

——受招安這條路不是福海和弟兄們要走的,是她要走的。

——是她要做什麽團長太太。

——是她相信了周旅長和白少爺。

——她是自作自受……

劉三生又道:“總爺,要不你就殺了她,要不你就用她換回咱三爺,反正這女人你是斷不能留了。”

徐福海氣急敗壞,劈臉給劉三生一個耳光,惡罵了一聲:“滾!”

劉三生偏不走,仍凶狠地盯著玉釧看。

玉釧眼中淚水直流,飲泣著慢慢站起來,走到徐福海麵前,奪過徐福海手中的槍,將機頭合上;又從劉三生的腰間解下佩刀,遞到徐福海手上,說:“福海,別犯難了,就用這個吧!馬上還要打周旅長的官軍和白臉狼那孽種,省顆子彈吧!”

徐福海沒去接刀。

刀落到了地上。

玉釧拾起刀,又對徐福海道:“你下不了手,我……我就自己來……”

徐福海一怔,上前奪過玉釧手中的刀,有氣無力地揮了揮手說:“算了,玉釧,你……你走吧!你……你生就不是我們山裏人!我……我當初把你看錯了,本不該把你從觀春樓弄來的,——你……你的命根在鳳鳴城裏。你……你權當是在山裏做了兩年客吧!”

玉釧沒待徐福海說完,就在徐福海麵前跪下了,雙手摟著徐福海的腿,泣不成聲道:“福海,我……我不是客!我……我是拒馬峽女主人,是……是你的壓寨夫人!我……我肚裏還有你的種!你的種啊……”

徐福海又說:“你如果還念咱夫妻一場,日後就想法把孩子給我送進山來。若……若是我不在了,就……就把他交給二先生。”

玉釧放聲大哭起來,頭直往徐福海腿上撞:“不,不,我不走,哪也不去!你要死,我就隨你一起去死!我……我是山裏人,我是山裏人啊!別人不知道,你這沒良心的也不知道麽?!我是在俺爹娘死後,被狠心的舅舅賣進城的,賣進觀春樓的。你……你還說過的,你我都是淪落人,我身為女兒家,淪入風塵;你身為男兒家,落入山野。你怎能不要我呢?世界再大,我卻隻有一個你啊!”

徐福海硬著心,就是不說話。

玉釧緊緊抱住徐福海的腿,淚水灑到了徐福海的腳麵上:“我……我好悔呀,不是我,你……你和弟兄們哪會走到這一步?!今日你要我走,倒不如殺了我才好……”

徐福海實是忍不住了,眼裏流出淚來,彎下腰,雙手扶起玉釧的臉膛看了半晌,才哽咽道:“我……我再也不會殺你的,你……你也別說了。咋……咋說你都得走,我恨你,你得走;我不恨你,你也得走!”

玉釧仰起淚臉問:“你恨我麽?”

徐福海先是搖搖頭,後又點點頭。

玉釧把徐福海的腿摟得更緊:“不!不!你不恨我,你不會逼我走的!”

徐福海臉上的淚落到玉釧頭上,仰天歎道:“我要你,也要我家三弟。你不回城,三弟就沒命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城裏那幫雜種恨不能把他生吃了。”

玉釧淒然問:“你我夫妻一場,難道不如個結拜弟兄?”

徐福海道:“不可這麽比的。我說過,隻要我的頭在,我三弟的頭也在!況且,這回三弟是為的我。”

玉釧淚水湧得更急:“三弟和你都是為的我,三弟自己也說過的。我也要救咱三弟呀,可我去了,真就能救下三弟麽?福海,你再思量思量。”

徐福海一時說不出話來,隻把玉釧摟在懷裏,撫摸不止。

玉釧又說:“我如果真走了,你這兒會更險,那姓周的再無顧忌,會用連珠槍、大炮來打你的!姓周的若真是為了我,我在這裏倒好,你們正可用我做文章!把我當作一個肉票,隻說不放咱三弟,不放咱進山,你便把我撕了!”

劉三生直到這時,才看出玉釧對徐福海,對山中弟兄的一片真情。

心裏慚愧著,劉三生撲通跪在玉釧麵前道:“我……我混蛋,我……我錯怪了娘娘!”

玉釧扶起劉三生說:“不怪你,隻怪我輕信了那個姓周的!你馬上再回城,讓福海寫封信給你帶著,就是那話,不放三弟回來,便把我的人頭給他送去!”

徐福海問:“這信是不是你寫?你若能說動姓周的,豈不更好?”

玉釧慘笑道:“我如今在你們這,我的信他們如何會信?!還不說是你們逼我寫的?!”

劉三生證實說:“不錯,三爺也說玉釧娘娘是自願留在山中的,周旅長就不信。”

徐福海再無高明的主意,也隻得依著玉釧,把那殺氣熏天的信寫了。

劉三生拿著徐福海的信走了。

劉三生走後,玉釧又對徐福海道:“今日走到這一步,全都怪我,——我若不想做什麽團長太太,哪有這一出?!為救眾弟兄出得絕境,周旅長真不讓步,你……你就狠下心來,真把我的耳朵送一隻給他們看看!”

徐福海緊擁著玉釧,夢臆般喃喃道:“誰……誰……誰動你一根頭發絲我都不依,我徐福海隻要活著,隻要活著……”

玉釧俯在徐福海懷裏,淚臉磨蹭著徐福海寬厚的胸膛,這才定了心。

也就在這時,幾個弟兄驚慌來報,說是圩子東西兩麵已發現官軍隊伍,看光景是夜間偷開過來的,問徐福海咋辦?

徐福海安詳異常,輕輕推開懷中的玉釧,淡然道:“先把營中的三個官軍代表殺了祭旗,而後向北突圍,開往黑龍溝。”

一個弟兄問:“不是說定退回拒馬峽麽?”

徐福海歎道:“已來不及了,隻有硬闖黑龍溝一條路了!”

那弟兄大驚失色:“黑龍溝是咱多年前的老營不錯,可……可距這不下百十裏,官軍在哪兒一截,咱就完了!大哥三思!”

徐福海慘笑一聲:“不必三思了,成敗本是天意,天意助我,我必成功;天意滅我,我必被滅!”

弟兄們還不走。徐福海火了,槍一揮,怒道:“還愣著幹什麽?生死存亡在此一戰!有種的都隨我來,和官軍拚個魚死網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