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這兩年玉釧在拒馬峽中實是活得輕鬆歡悅,徐福海對她的夫妻恩義自不必說,道是如漆似膠也不過分。玉釧想得到的得到了,不想得到的也得到了,鬧到後來,山外傳講徐福海,山裏隻言徐嫂嫂,都說徐嫂嫂是慈悲菩薩轉世。

徐福海知道玉釧心腸軟,搶掠勒贖的事都不讓玉釧與聞,專為玉釧在點金地朝南的半山坡上蓋了三大間新房,又按玉釧的意思建了座菩薩廟。

玉釧說徐福海殺人太多,來世難得超生,她要為福海的來世日日誦經。

徐福海隻信今生,不信來世,卻還是被玉釧的真誠打動了,但凡可不殺人時,便不再去殺,山中撕票的事也日漸少了。

徐福海手下的弟兄對玉釧更是敬重,有啥稀罕物總要拿來獻給嫂嫂。

火燒觀春樓那回,劉三生拿了個在樓裏掠來的紅緞胸罩獻給玉釧。——山裏的女人隻用抹胸,不知胸罩為何物,莫道劉三生,就是最有學養的二先生也不知道。劉三生獻胸罩時便說,送嫂嫂一隻兩個兜的好錢包。

劉三生自己腰間也係了一隻,是白布的,兩處應隆起的地方都隆起了,一處裝著吃剩的饃,一處裝著把洋錢。

玉釧接過紅緞胸罩,臉比胸罩還紅,當下把胸罩在自己胸前一比劃,對劉三生說,這是女人用的東西。

劉三生先是羞愧,繼而就害怕了,——怕有調戲嫂嫂之嫌,央求嫂嫂莫告訴徐福海,自己腰間的“錢包”也解下扔了。

這類事,玉釧自然不會告訴福海。

徐福海啥都能忍,惟有對調戲玉釧的事不能忍。

去年秋天有一回,一個弟兄喝醉了酒,在玉釧腿下掐了一把,掐得很重,玉釧失聲叫了出來,徐福海大怒,要把那弟兄拉出去砍了。那弟兄卻是三閻王手下的人,老三想勸卻不敢。

玉釧雖恨那弟兄無禮,還是站起來把徐福海攔了,隻道那弟兄無意碰了她一下,是她驚怪嬌氣了些,並不怪那弟兄的,——遂自作主張罰了那弟兄三杯酒,就算拉倒。

事後才知道,那弟兄叫狗剩,隻因著多年來隨著徐福海老三搶搶殺殺,年過三十尚未娶親,玉釧便扯著二先生的太太,為狗剩說了門親,——姑娘是點金地李家的。

狗剩大為感動,認親那日,給玉釧跪下了,要認玉釧幹娘。

玉釧道:“你年紀還長我許多,我豈能做你的幹娘?”

老三和二太太偏說:“咋就做不得?做得,做得,小娘大兒子在那大戶人家多著呢。”

於是,二十剛出頭的玉釧便有了個三十多歲的幹兒子,徐福海也順理成章得了個幹爹的名份。

其後,狗剩為幹爹、幹娘真是賣盡了氣力。

一年前,和折山的杆子頭目白臉狼談判,狗剩單槍赴會,把白臉狼手下三十多號人馬拉進了點金地。——最讓徐福海意外和高興的是,還拉過了一架德國造的連珠槍。在山中槍就是命,甚或比命還金貴,連珠槍自是命中之命了。

是夜,徐福海對玉釧道:“當初真虧了你的心善,沒讓我殺狗剩,若是殺了,哪有今日這孝順的幹兒子。”

玉釧笑道:“凡事需得大度,你總還是大度的,——這幹兒子正是你大度的造化哩。”

山中的規矩也按玉釧的意思改了些。

徐福海本有一戒:不得搶掠民女。

玉釧卻對徐福海道:“山中弟兄也是有血有肉的大男人,也要做那**的事,你不讓他搶,他就不搶了?隻是不讓你知道就是。外出做事,你又不能總在他身邊,弟兄們不搶隻奸,更是害人。倒不如帶些民女進山,讓她們看看,覺著好就留下;覺著不好,放她們走;既穩了弟兄們的心,又不傷人,豈不皆大歡喜?!”

徐福海認為有理,把玉釧的話和二先生、三閻王說了,兩人也都讚同。

嗣後便實行了,陸續掠了些民女進山,有的留下了,有的走了。留下的,弟兄們以禮相待;走了的,包些洋錢相送。這麽一來,一些走了的竟又回來了。許多弟兄因此有了家室,對玉釧的感激之情自又多了一層。

漸漸地弟兄們都不再把玉釧稱作嫂嫂,隻喚作娘娘。

娘娘在山中是天良的代表,一切好事都是娘娘的;殺人放火,懲戒弟兄,一切壞事都是徐福海的。

玉釧因此漸感不安,終有一日,於**枕邊,對徐福海說:“這怕於你這總當家不好哩。”

徐福海親昵地摟著玉釧道:“有啥不好?我做總當家自然是要扮個黑臉的,你做內當家,當然是扮白臉的,一黑一白,一剛一柔,正乃天作之合。日後,這善事好事,你還得多做才好,——能攏弟兄們的心呢!”

山中歲月過得飛快,兩年過得就像兩個月。

這期間,孫旅長的兵馬一次圍剿,一次招安,都失敗了。

圍剿那次,十幾個弟兄守著那架連珠槍,沒待孫旅長的人馬接近一線天,便把圍剿破了。

招安那回,徐福海和玉釧商量。

玉釧馬上想起了在孫旅長酒桌上受的辱,自然是堅決反對,還切齒地對徐福海道:“若說咱是匪,孫旅長就更是匪,他咋有臉招咱的安?!再說,這畜牲又言而無信,反複無常,——當初和民團李司令合夥打錢團長,待把錢團長的隊伍打出了城,馬上翻臉,槍口一調就打李司令,——這事三弟比我更清楚,你不妨問問咱三弟。”

其實,在此之前,徐福海已問過了老三,且打定主意不受孫旅長的招安,和玉釧商量,隻是試試玉釧的心是否還在鳳鳴城裏。

玉釧這麽一說,徐福海自是滿意,便說:“那就依著娘娘的意思,把孫旅長派來的那小子砍了。”

玉釧卻道:“這又不對了,兩國交兵還不殺來使哩,咱怎麽就把人無緣無故殺了?放那人走,給他說清,咱不受這招安就罷了。姓孫的不服,讓他隻管來剿,——還說不定是誰剿了誰呢!”

徐福海摟著玉釧嗬嗬大笑:“好我個娘娘,口氣比我這當家的還大一圈哩。”

玉釧小手捏成拳,在徐福海胸上輕輕捶著,嬌嗔道:“可不就整整大了你一圈麽,不大上這一圈,哪放得下你那嚇死人的大東西呀?!”說罷,一陣銀鈴似的笑。

徐福海在那笑聲中把玉釧抱上床。

……

不曾想,山外的變化真是快,無惡不作的孫旅長終於被打敗了,當年周團副,如今的周旅長也派了人進山招安,——派來的那人還偏是白少爺,白少爺偏又做了周旅長的上尉副官。

進山時,白少爺不說姓白,隻說姓王。

白少爺來得也突然,事前毫無風聲。

——那日,玉釧去忠義堂找二先生聊天,進門後,極是意外地瞧見了白少爺,一時間,玉釧呆住了,幾乎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白少爺倒還鎮定,見玉釧進來,隻偷偷瞅了一眼,又去和管事的二先生說話。

白少爺說:“……我們周旅長不是當年的孫旅長,最講誠信,這次招安是很認真的。我們周旅長說了……”

二先生卻打斷了白少爺的話頭,指著進了門的玉釧道:“王副官,你別忙說,這玉釧娘娘是我拒馬峽女主,你要見見的。”

白少爺這才立起略微欠了欠身。

玉釧心慌意亂,怕自己於慌亂之中言語不慎惹下事端,隻向白少爺胡亂點了下頭,就要出去。

白少爺卻不讓玉釧走,急急地對二先生道:“這位娘娘既是山中女主,我便要說與她聽,敢問二先生,可否讓你們女主留下,聽我細細說?”

二先生點點頭道:“自然可以。”

玉釧這才硬著頭皮在屋裏坐下了。

——巧的是,這日徐福海為排解白臉狼和山中弟兄的糾紛,去了虎踞關,老三出山做活,都不在點金地老營。

玉釧開初很有些緊張,坐在徐福海慣常坐的太師椅上擺弄手絹,白少爺都說了些什麽並不知曉;更不敢正眼看白少爺,生怕稍不留意露出往日舊情,給白少爺帶來殺身之禍。

後來,膽子才漸漸大了些,將肘擱在椅子的扶手上,手托下巴,不動聲色地盯著白少爺看,心裏細細回想著當年的情形。

當年的白少爺比現在麵前這個白少爺要胖一些,白一些,也是這樣能說會道,什麽“掃平軍閥,再造共和”,什麽“中華民國乃民眾之國”,她還和他爭辯哩!差點兒紅了臉。

真像是昨天的事。

——可不就是昨天的事麽,白少爺來了,身上穿的是件長衫,腳下卻是黃色的洋皮鞋,怪不順眼的。

——白少爺拿來《三字經》、《百家姓》,還有一本半新不舊的國語課本,教她認字呢。

——白少爺說了,私奔的日子定在十八,再不變了,就算天上下刀子也走。

——白少爺還說了,已在省上買了房,是兩間東屋……

恍然若夢。夢一醒,已是天上人間了……

眼前的白少爺卻是瘦了,且比往日黑,也不知是不是那身軍裝襯的?

白少爺不是在省上教修身麽?不是曾在觀春樓大罵孫旅長和周團副這些軍閥都是匪麽?現在咋就做了匪副官?這兩年他都是咋過的?那省上買下的兩間東屋有沒有女主人?

玉釧極想知道,卻不敢問,也不便問。

白少爺仍在說。

——白少爺說周旅長任了鎮守使。

——白少爺說周旅長的軍隊真是安國保民的。

——白少爺說城中的百姓都很擁戴周旅長……

見白少爺說到了擁戴問題,玉釧終於找到了插話的由頭,故作平淡地問白少爺:“你和你太太也擁戴周旅長麽?”

白少爺顯然明白了,看著玉釧笑道:“我這做副官的能不擁戴自己的長官麽?——隻是太太卻沒有,如有必也是擁戴的。”

玉釧這才知道白少爺至今未娶,隻怕還在等她,心中不禁一陣酸楚難忍,裝出要吐的樣子,扭過身子去捂嘴,順手抹去了眼中溢出的淚。回過頭來,玉釧再不敢聽白少爺的訴說,隻道心中發酸,要回房去。

那時玉釧已有了身孕,二先生是知道的,二先生也沒再留。

白少爺卻在玉釧起身要走時立起道:“娘娘,你莫走,再聽我說兩句!招安的事,娘娘你得好好想想呢,你們總不能在山裏呆一輩子。”

玉釧強忍著又要奪眶而出的淚水道:“這……這事你莫找我,我當不了家,你……你隻管和二先生、徐福海去談……”

晚上,徐福海從虎踞關回來,玉釧未及說起此事,二先生已先來了,見麵便道,周旅長派了個王副官來招安,問徐福海是不是見見?

徐福海瞅瞅玉釧。

玉釧淡然道:“還是先不見吧。”

徐福海當即擺擺手。

二先生又扯了幾句別的,隨後告退了。

二先生走後,玉釧才把今日這個周旅長和當年那個孫旅長的不同之處向福海說了,隻道這周旅長的招安八成有誠意,給的名份也不算小,是上校團長,要福海好好想想。又說,山中小天下,山外大世界,真要成就一番事業,遲早總要開出山。

徐福海問:“你這意思是想受周旅長的招安了?”

玉釧點了點頭:“不錯,咱不能老是占山為王,殺人放火。為你的前程,也為了咱孩子日後出息,咱真得和王副官好生談談這事。”

徐福海沉默不語,倒背著手在屋裏走來走去,不住地吸煙、咳嗽。

玉釧便去給福海捶背,邊捶邊說:“你別以為我是為自己,想奔城裏去。我誠心是為你和以後的孩子想的,若是你認為不妥,隻當我沒說就是。”

徐福海連連道:“我知道,我知道,不過,這事關係太大,我得好生琢磨哩。”

玉釧說:“你想這事要奔著自己和弟兄們想,隻當沒我,別老記著我要怎樣。我怎樣都不要,隻要個你,你若打定主意不受招安,我還是你的壓寨夫人。若你認為出山是條正道,我便隨你出山去做團長太太。”

徐福海把玉釧攬在懷裏問:“玉釧,你……你別管我咋想,你……你先說吧,你是願出山去做團長太太,還是願留在山裏做這壓寨夫人?”

玉釧想了想,反問徐福海:“你要不要我說實話?”

徐福海道:“當然要你說實話了。”

玉釧抱住徐福海的脖子,在徐福海臉上親了一下,很明確地說:“我……我想出山做團長太太。”

徐福海滿臉困惑:“在山裏不是挺好的麽?皇後娘娘都當上了,幾百口子弟兄,——連我在內,都看著你這娘娘的眼色行事,你為啥還想出山去做團長太太?”

玉釧兩隻美麗的眼裏一下子暴湧出淚來:“福海,你……你想想這是為啥?”

徐福海想不出。

玉釧推開徐福海,叫了起來:“我這娘娘是你和山裏弟兄好意抬舉的,鳳鳴城裏的一城男女仍是把我認作觀春樓裏的娼婦!我在他們眼裏永遠是個賣身賣笑的賤貨!”

徐福海愣住了。

玉釧抹著淚,又說:“你呢,你……你徐福海不也是個命賤的主麽?我為娼,你為匪,正應了一句老話,——男盜女娼,咱……咱這一輩子隻怕都要讓鳳鳴城裏的人瞧……瞧不起了……”

沒說完竟泣不成聲了。

徐福海這才明白了玉釧的心思,腳一跺,對玉釧道:“玉釧,你別哭了,明天一早,我……我就去和王副官談,——好好談。隻要他們有誠意,我包你從山裏的娘娘變成城裏的團長太太。”

玉釧抬起淚臉道:“隻是……隻是,你也不要為我賭氣。”

徐福海取了手絹,為玉釧揩去臉上的淚:“我不是賭氣,我隻想為你爭口氣,讓鳳鳴城裏的百姓都知道,當年觀春樓裏的玉釧如今比誰都強,也是上校團長的太太了,看他們誰還敢提觀春樓!——誰敢再提,老子這上校團長馬上帶兵滅了他!”

玉釧當即想到,當年為她**時,周團副隻是個小小的團副,如今已成了旅長兼鎮守使。若是受了招安,福海今日做團長,往後還不知做到什麽更大的長哩!

夫榮妻貴,她這輩子也算做了回光彩像樣的人。

玉釧這才破涕而笑,手往徐福海鼻子上一按,嗔道:“倒好像你現在真做了團長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