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人至中年喪愛妻,自古都稱作人生的三大不幸之一。九哥悲苦,我們都能理解。白三嫂子敘說珍珍彌留之際與九哥的對話,也著實讓我們感動,男人和女人,能這樣廝守年二半載,也算不枉來世上一遭了,九哥要真隨珍珍去了,也算作一樁美談,可九哥卻答應珍珍要活下來,這故事有個什麽樣的結果,就難揣摸了。有好事人還為九哥的將來打賭,一方說九哥是個怪物,難也遭得夠多了,上天看了也要幫忙的,肯定還能過一家人:另一方說,人是骨肉做的,不是鐵打的,這種摔法誰都要散架,九哥是個倔種,天天去珍珍墳頭獨說獨念,要不了一兩年,心就死了。九哥再次成為我們憐愛的對象,女人、孩娃死了,窯也垮了,泥裏來的幾十萬磚坯又泥裏去了,口袋裏再沒有滿把的銀和銅了。寨裏,田間遇上九哥,隻要不做救火一樣的事,我們總要站下來勸他幾句。人心得靠暖,暖著才不會死。
過了年把,九哥還沒有振作起來的兆頭,背也有些佝僂,鬢上也有幾根顯眼的白發迎風起舞,這些麵上的變化告訴我們:九哥恐怕撐不過來了。寬慰人心的話也就那麽幾句,說過三十遍,也像屎一樣臭。後來再見九哥,我們就像平常人見麵一樣問候一句:“吃了沒有。”除此,還能對九哥做什麽呢?他缺個珍珍那樣的好女人,我們都沒法幫他。本地的姑娘本來就缺,連白三嫂子的瘸腿侄女,也敢要求個年齡不過三十,家有公婆新房,而且也早被娶走了。二哥夫妻倆,雙雙蹲了監,沒三五年也出不來。就是二哥敢重操舊業,高王寨恐怕也沒人敢要這種外鄉女人了。長槍一樣高戳在家裏的那些兒子的婚事,成了高王寨父母們頭一樁焦心的大事。
終於,我們對九哥的現狀麻木不仁了。寨子裏甚至出現了對九哥的非議。有人斷定九哥要斷子絕孫了。找九哥要轉包土崗,以後每年給九哥三百元,算是養老金。沒想九哥隻是說:“我能做,我能做。”說九哥占著茅坑不屙屎的話,我們都聽過。我們大多數人都認為這麽算計九哥不厚道,那窯場,現在又成土崗了,盛著九哥的希望哩,也難怪寨裏有人打這種算盤,不知從啥時候開始,世風越變越讓我們擔憂了。前二年,買到假酒、假農藥、假種子,高王寨的人還罵娘,還聯名上告。這二年攤上這種事,隻是在家罵一句:“狗日的背時。”然後呢,養肉雞的就去醫療站買成包成包的針頭,賣豬的頭一天要先到趙河篩一筐細沙子,種菜的澆水時就把真農藥順水溜進去。這樣就豬肥雞壯菜無蟲了。這世道,你不算計別人,別人就會算計你。不知從何時起,賣血的風也刮進了高王寨。早晨,一堆姑娘媳婦抱著醋瓶咕咕喝一氣,再喝上兩大碗涼水,到血站一伸胳膊,五十塊就到手了。四叔全家有大半年都把這種伸胳膊掙錢當營生,一個人兜裏揣著相鄰三個縣血站的賣血卡。開始的時候,我們都替他們的身體擔心,可看了半年,四叔一家不但吃香喝辣,而且準備蓋兩層小樓了。當我們下了決心準備到血站看個究竟的時候,四叔一家全部染上了肝炎。此後的三個月裏,我們都生活在四叔家散發出的苦苦的中藥氣裏。四叔一家再也無法像常人一樣回到我們的生活裏來了。病好後,殺豬出身的四叔竟扶不動犁了,十二哥隔三差五要去城裏喝二兩小酒,要不就像犯了大煙癮一樣渾身無力,巧榮病好後就開始經常出入寨子裏老少光棍們家裏了。相比之下,九哥實在無法讓我們用心關注了。九哥養牛犢,牛犢長大後幫人犁地,都沒引起寨裏人的注意。在我們看來,一度成為高王寨首富的九哥,養大了兩頭牛實在不算稀罕事。
九哥再次引人注目,是因為他和巧榮有了點瓜葛。
那天早上,九哥趕著牛出村,碰到人免不了要搭話。
“九哥,犁地呀。”有人說。
“犁地,也溜綠豆。”九哥答。
“一套牛幫人犁一秋地,能掙幾個錢?”有人問。
“不多。”九哥答,“兩年賺兩頭牛,就這了。”
“不如燒窯吧。”
“不如。眼下還燒不成,正在打整窯場,再說,本錢也不夠。”
“貸款呀,整個機磚場,燒紅磚。”
“以後再說,我沒借過人的錢。”
“今天給誰家溜綠豆?”有人問。
“四叔家,巧榮昨天找的我。”九哥答。
“你一個人邊犁邊溜?”有人追問。
“巧榮在後頭。”九哥答。
“真新鮮,巧榮會下地?”有人不信。
“巧榮沒下過地?不下地才新鮮。”九哥不緊不慢走。
“好好好,咱不說巧榮下不了地。是換工呀是給錢?”
“管飯一畝二十,不管飯一畝二十五,不拖不欠,全寨沒人不知道。”
人們放過九哥,聚在寨頭看巧榮是不是真要下地。巧榮端著一升綠豆朝寨外走,一下就成了我們高王寨人注目的焦點。顯然,長生們幾個,這二年已經叫巧榮掏空了,榨幹了,巧榮這才把九哥當成下一個目標。賣血的時候,巧榮學會了走路扭屁股,回來人就變了。看著扭著屁股,一路和人開著玩笑出寨的巧榮,我們心裏想:九哥完了。男想女,隔座山,女想男,隔層板,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巧榮這種女人惦記上了九哥,九哥能逃得了?九哥完了,我們都這麽想。當然,也沒有一個人想去阻止這件事。這讓我們這些古風淳樸的高王寨人感到臉紅。可有什麽辦法?自己的兒女都難管教了。上午平平靜靜地過去了,九哥回家自己煮蒜麵條吃。自有好事者端了自己飯碗去九哥家。
“九哥,巧榮不管飯?”
“沒說,我就回來自己吃。”
“巧榮還能點綠豆?”
“咋不能。”
“沒說工錢用別的東西頂上?”
“四叔家有的我都有,我出力,他給錢。你問這弄啥。”
“還不是為你好,怕巧榮不給你錢,她真的沒提工錢咋算的事?還是提了,你沒聽出來?你想想上午她對你說了哪些話?”
“巧榮話不多,一共沒說過幾句。”
“沒說幾句?真是怪事。”
九哥沒想到兩畝地快犁完時,巧榮的話就多起來了。
“九哥,珍珍嫂子死了三周年了吧?”
“三周年零十二天半了。”
“都說你那天不該去南陽看磚機,我記得嫂子懷的是個男娃,小雞雞都蠶蛹大了。”
“是個男娃。”
正好到了地頭,九哥拖出犁,沒吆喝牛,牛就不動了。九哥就背著夕陽,久久盯著土崗看,珍珍就埋在那裏。
巧榮說:“九哥,我不該提這些,讓你傷心了。”
九哥說:“心不傷了,隻是三年沒做一件像樣事,覺得愧對珍珍。我總是夢見她在罵我,罵我沒出息,沒有從前的幹勁了。”
巧榮說:“七八年前我還笑話過你哩,你後來不是幹成了大事?你不生我的氣吧?我真是有眼無珠呀。”
九哥說:“你說的啥事,我都不記得了。”
巧榮看著九哥,一臉羞怯的樣子,挑著眉毛笑著說:“我可沒忘哩,那時我過門剛一年,不到二十,那天我在皂角樹下奶孩娃,奶水足得很,娃不吃就憋得難受,晚上憋醒了娃又睡著,我就喊十二哥起來吃,他也貪吃,像個大娃,我就想男人都喜歡吃女人奶的。我看你圍著房子看,又離我很近,就想你也想吃我的奶,當個大孩娃,心裏還想著你流氓哩。”
九哥眼睛躲到天上,耳朵卻在聽,竟一個字都沒漏下,渾身聽個不自在,不由想起珍珍有時在**的頑皮。他不知該說啥,狠勁一提犁扶手,揚手打個響鞭,打得夕陽亂顫,喔喔喚了兩聲牛,說:“天不早了,活兒還沒幹完哩,點豆吧。”
巧榮順從地相跟著,點豆,嘴卻沒閑著。
“九哥,要是那個時候我像現在懂男人,離婚又像現在這樣稀鬆平常,該有多好。哎,女人生在農村,苦哩,十二哥病了一場,不中用了,我是這高王寨命最苦的人。”
“我是你哥哩。別說你和十二的事叫我聽。十二身子垮了是賣血賣的,掙錢沒抄近路走。”
“看錯人了,有啥辦法,我真要有你這麽個哥就好了,心裏苦了就趴在你胸前哭一場。九哥,你一個男人過,苦不苦,有時候想不想女人?我想聽聽你真心話。”
九哥沉默著,手不由得加了勁,犁鏵吃土深了許多。
巧榮白眼翻翻九哥的後背,自顧自地說著:“自從十二不中用後,我總是身不由己想別的男人,夢中我很不正經。九哥,你說我是不是個壞女人,我真害怕。可是我總是要想啊想,你是哥哩,也不怕你笑話,有幾次我還夢見過你哩。”
珍珍死後,九哥一直獨往獨來,從不和人紮堆,不知道巧榮這些年的事,從這些話裏,聽不出巧榮的用意,心裏煩,甩一句:“你別說了!”
巧榮很委屈地說:“九哥,我可是把你當最親最親的人才和你說這些,你要嫌我,我就不說了。你是不是聽了寨裏人編排我,說我是村裏的公共廁所?”
九哥歎一句:“巧榮,我沒想你是個壞女人,我是心裏煩,你越說我心裏越煩。”
“可你咋連一句真話都不願跟我說?”
九哥說:“我咋沒說真話,我說煩,還不真?”
“那你想不想女人?”
九哥咬牙說:“想,咱幹活吧。”
巧榮吃吃笑著:“咱是犁地點豆,說話又不耽誤活。”
九哥扭過頭,瞪巧榮一眼:“活是人幹的,說話說得口幹心煩,活就幹不好。”
巧榮吐吐舌頭:“那就裝啞巴吧。”
犁到地界邊上,太陽像個大餅,叫西山咬個豁子飄飄欲墜。巧榮看看四下田裏沒人,解了兩個衣扣,突然蹲在地上哎喲哎喲叫起來。九哥喝停了牛,扶著犁耙轉過身問道:“咋啦咋啦,扭住腳了。”
巧榮喚:“九哥你快來,有個毒蟲鑽進來咬我。”突然又掩了衣襟,“這裏不準看的。”
九哥從幾個響鞭,很快犁到田頭,拽出犁說:“我的規矩你都知道了吧?”
巧榮扣著衣扣說:“這蟲咬得我好疼,其實剛才我真該讓你幫我逮了。這東西你又不是沒見過。九哥,你再說句老實話,那年我在皂角樹下奶孩子,你是不是在偷看?”
九哥心裏一沉:“晚飯我自己整,你這地是二畝三分,收你二畝的錢,一共五十。我答應珍珍要好好過,這就需要錢。”
巧榮說:“九哥,咱倆的事算相互幫忙中不中?我到你家裏幫你洗五回衣服,你看咋樣?”
九哥說:“連七叔八叔家,都是當天給我,手掌手背都是肉,三般兩樣不好。”
巧榮就說:“那我回去看看,夜裏你門別閂,我給你送家裏去。”說罷,拎著升子扭著屁股往回走,走幾步,回頭又說:“我晚上要洗澡的,你也該好好洗洗。”
九哥徹底弄明白了,嘟囔一句:“狗日的你們,早就知道她是啥人了。”
我們隻用看看下午九哥和巧榮在地裏的磨蹭,就知道九哥要下水了,吃過巧榮苦頭的都說堅持不住。有人很肯定地說,九哥這一晚就把握不住,喝了一天迷魂湯,是誰也糊塗了。九哥吃了飯,鎖了門就朝外走。我們沒想到九哥膽子恁大,敢直接去四叔家叫巧榮。跟過去一看,九哥卻坐在四叔家院門前的碾盤上吸煙。見一人路過,九哥又大聲招呼起來。這一舉動大出我們預料了。忍不住上前探個究竟。
九哥大聲說著:“我想把窯場再辦起來,錢不湊手,伸手問四叔要工錢,實在不合適。隻有等以後緩過勁了,再補救補救。珍珍托夢給我,哭著要我趕快成個家,老少爺們要多包涵了。犁個地也要要工錢,實在不厚道。可一分錢難倒英雄漢,也顧不得厚不厚道了。你們問我為啥不敲門?為五十塊錢,上門要,不合適,我在這兒等四叔。”
我們從沒發現九哥有這樣的口才。話中的話,大家也都聽明白了:九哥要用這五十塊錢買個清白,買個巧榮一輩子不再惦記他。九哥能過巧榮這一關,不是個人物又是個什麽呢?四叔從院門問了出來,假裝問外麵出了啥事。
九哥跳下碾盤迎上去說:“四叔,今天我和巧榮去把你那二畝三分地點了綠豆。收工時,我說了工錢,小氣了一點。巧榮倒體諒我這個在難處的哥,一口說定今天就給我。我說緩兩天也中,巧榮硬要夜裏給我送家裏去。我怕她太勞累,就多走兩步,在這裏等她。”
四叔支吾幾句,推說這事他不清楚,要去叫巧榮來。不一時,巧榮屁股一扭一扭出來了,挾了一張50元票子放在九哥手裏,客客氣氣說:“九哥,正說給你送去哩。”
九哥到底是九哥呀!他終於從失去珍珍的悲傷中挺過來了。一出手就把我們像瘟疫一樣躲著的巧榮鬥敗了,還有什麽他做不成的事情呢?邪不壓正,巧榮不是乖乖地交了五十元錢嗎?如果九哥趴下了,高王寨終會有一天叫越來越盛的邪風刮走的。巧榮鬧亂了半個寨子的人家,我們隻知道躲隻知道忍,心裏深處那些陰溝裏藏的眼睛還時常叫巧榮扭動的屁股勾住。我們的人心已經在和笑貧不笑娼親嘴了,盡管我們永遠也不會在人前承認這一點。那幾天,我們都在考慮怎樣幫助九哥娶個女人的問題。九哥能不能再娶個像珍珍那樣的好女人,已經不再是九哥一個人的事,而變成了我們全寨人的責任和義務。當然,對這個問題寨裏人也沒取得一致意見,新一代的年輕人覺得老一輩對九哥一個人的事傾注巨大的熱情,有點狗拿老鼠之嫌,並預言這些古道熱腸終將付之東流。年輕人的依據是這些年到繁華的大都市打工時所看到的另一種真實,在一個門洞裏住幾十年可以相互不知姓名,對麵一家人被人槍殺,這裏麵的人家還可以聽著呼救和槍聲磕著五香瓜子看電視,頂多會在危險徹底消失後撥打一個報警電話,且不會把真實姓名留給警方。但這並不能阻攔老一輩人走親串友、趕集賣菜時,打聽別處有沒有在苦水裏泡過,鹽水裏浸過的新寡婦,被新一代陳世美拋棄的年輕合適的女人。
老一輩的努力很快竟有了成果。這個成果的美滿,連高王寨的年輕人都感到難以置信,老人們呢,自然把這個成果當成好人終有好報天道永存的證明。白三嫂子在官道旁挖紅薯的時候,竟為九哥撿回一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