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開始的日子裏,金蓮給我們高王寨人留下了好印象。聽房的人在床外牆根下蹲了沒多久,就心滿意足地走了。九哥沒費任何周折就做完了男人和女人在**做的事情。金蓮一起床,就開始整理九哥那破敗的院子。然後呢,就扛著借來的鋤頭和九哥一起,說笑著,間或在和煦的春風裏哼出異鄉的小調去麥田裏鋤草。下午呢,金蓮和九哥出了幾十斤芹菜,按照金蓮的意見摘洗晾幹,一斤捆成一把碼在院子裏接夜露。第二天,我們蹲在飯場吃早飯的時候,九哥和金蓮已經賣完芹菜雙雙回來了。九哥掩飾不住自己對金蓮的十二分的滿意,告訴我們這一集他按金蓮的辦法打整了菜,同樣的分量,每斤要多賣一毛五分錢。過不了幾天,我們就不再注意九哥和金蓮了。本來,莊戶人家的日子就是應該這麽過的。再說,棉花就要破土了,要小心地觀察、施肥、打農藥,忙得連親家田頭見麵都省了問候呢!

可是,不久以後的一天中午,吃飯的時候,九哥蔫蔫地拖著架子車,獨自一人回來了。七嘴八舌一問,九哥丟三拉四一答,事情就明白了:金蓮帶著七八個集賣菜攢下的二百多塊錢不辭而別了。九哥沒去車站堵截金蓮,而是以為金蓮在縣城迷了路,在縣城找了近兩個時辰。這麽長的時間,金蓮早到了離縣城六十裏的南陽,說不定已經坐上南下的火車了。

“你真是個聖人蛋呢!”白三嫂恨恨地說道:“你咋就敢讓她掌握錢把子呢?沒有一分錢,她敢動這個心思?”

九哥說:“我是和她過日子的,不能天天防賊一樣防她。我是怎樣待她的,她心裏明白。她願意和我過,總會回來的。她心裏壓根沒有我,遲早會有這一天。我沒有甚大誌向,隻想過個平淡日子。我不信我連這一件事都做不好。”

望著九哥漸漸遠去的背影,四嬸家的巧榮扔下飯碗,叫一聲:“天爺——”用手捂了一下嘴說,“六千八百元,看得燈草一樣輕,該不是有了神經病吧?”

巧榮說出了我們大家對九哥的評價,他確實有病。用三年血汗錢買的不知根不知底的女人,能這樣大撒把由她滿野放羊嗎?還一口一個心裏有他沒他,真是病了。千幾百年了,舉案齊眉的恩愛夫妻有幾對?不都是看著孩娃缺爹少媽可憐才在一口鍋裏勺子碰碗嗎?相比之下,長生算是看透了這一層的,不顧地裏的草荒,不顧春種秋收時令,隻是守著銀鈴,等著女人肚子脹圓,結出個瓜果梨棗。

九哥在寨北路口守望了幾天,終於接受了金蓮棄他而去的事實。他又一次以堅韌的沉默承受了這一切,深邃的黑豆一樣的眼珠依然賊亮。他用了三天時間,仔細查看了寨子東南靠趙河的土崗,然後走進了村長的家。

“五叔,我想把土崗承包了。”九哥說。

那個土崗是亂石沙上堆起,先前上麵長著一些洋槐,分田到戶後,一夜之間這些洋槐都變成了柴禾堆積在各家的院內,給高王寨留下一處過分荒涼的風景。承包荒山禿嶺,又是國家的號召,村長自然沒有反對的理由。村長又極同情九哥的不幸,加之誤以為九哥再封崗造林,就提出讓九哥包五十年,前十年不用出錢,後四十年每年上繳二百元。

誰都沒有想到九哥是準備在土崗處建一孔窯。老支書在世時,曾想依靠集體的力量在那裏建一個窯場,幾經論證,最終放棄了這個計劃。靠一個人來做這件事,幾乎是等於開一個玩笑。於是寨子裏便有人稱九哥這回是要做愚公了。又有較真的人說愚公也不是好當的,首先需要娶妻生子,要不然就不會有子子孫孫沒有窮盡的力量。總而言之,九哥建窯的舉動,在高王寨人眼裏又成了九哥確實有病的證據。

時日漫漫,在幾百上千的日子裏,九哥仿佛從高王寨的生活裏消失了。如果不是九哥那一畝三分四厘責任田春去秋來仍然長著上好的莊稼菜蔬,九哥的死活還需費點心思考證呢。這自然不能證明高王寨人的麻木不仁,隻是因為日子被安排得更加精細緊湊,占去了人們所有東遊西逛的時間。田裏的事忙完了,還要照看家裏的木耳、蘑菇、良種肉雞,實在沒有工夫去看九哥承包的土崗是否依然如故。當一群外鄉工匠把一孔碩大的土窯聳立在依河靠崗的那一天,九哥再一次成為寨裏人注目的中心。

我們承認,再次仔細麵對九哥的時候,我們心情的複雜簡直一言難盡。應該說,是九哥篩出的小山樣的石堆擋住了我們的雙眼,石堆背後藏著的九哥挖出的巨大財富讓我們感到了震撼。麵對窯門麵前廣場上碼成十幾道城牆一樣的幾十萬塊磚坯,我們感到了自己的短視。九哥邊幹著活路,邊回答我們的提問。九哥黑了瘦了卻也結實了,和好的泥在他手裏一過,砸在地上的模子裏,一袋煙工夫,九哥的身後就又出現了十幾行顏色深淺不一的磚坯。九哥揮起古銅色的手臂抹一把汗,眼睛就悠悠地轉向那像用錢壘起的一道道磚坯牆。那眼神我們很熟悉,是我們莊戶人麵對心愛的女人、心愛的孩娃、心愛的糧食時才能有的。讀出來就是一句抒情的詩句:哦,親親女人,親親孩子,親親麥子。九哥的眼神顯然還有一個意思,就是親親黃土。起房造屋需要磚瓦,我們很快就算出了九哥這兩年多能掙多少錢。隻要這窯一冒煙,每一塊磚為九哥淨賺四分錢那是跑不掉的。這幾十萬個四分錢壞了我們平和的心境。第一窯青磚賣出後,有人跑去找村長要求重新投標競爭承包土崗。村長拿出蓋著一級政府大印的合同,搖頭說:“遲了,九哥占了這個巧宗那是他的福分。如果這麽弄,九哥能把我送上法庭的。那時我想喝他一頓酒,怕也不能。”既然這事牽扯到了神聖的法律,我們也隻好承認九哥的眼力比我們好了。以後過日月,眼要把細些,我們這樣想。

高王寨的能人便開始活動另外的心思。譬如白三嫂就在琢磨如何做通娘家侄女的工作,讓她心甘情願嫁給比她整整大十歲的九哥,爾後漸漸擁有部分窯場。做這種事,白三嫂沒有二哥方便了。二哥從陝西丹鳳帶回珍珍的當天晚上,就去找了九哥。

九哥說:“我是要娶女人,不娶女人,我也用不著拚死拚活幹。眼下不行,手頭沒有恁多活錢,這磚還隻能一窯一窯燒。再說,我還得把房子蓋起來。我想了想,金蓮怕是覺得跟著我沒啥指望才走的。可惜時間太短,沒法讓她相信我能讓她過上好日子。等上一年半載,她們看一看就會明白跟我過不吃虧的。”

靠嘴吃飯的二哥,自然不把九哥提出的問題當成困難,換上話題說:“老九,我知道你是心高氣傲的人,秀秀丟了你,金蓮也丟了你,那隻能說明她們有眼無珠。寨裏人說我坑了你,你花五千塊睡金蓮沒睡夠一個月,比過去包個青樓賣笑的還貴。事情是這個事情,可我知道你不恨我。金蓮比秀秀腰細比秀秀眼溫,有這兩點,我想你就不會恨我。”

九哥答道:“你說到哪裏去了,我沒恨過人的,咋就會恨了你呢?別人看的是我幹三年活隻和一個女人過了不到一個月,我卻想的是娶了比秀秀好的女人,娶一天也是娶過了。”

二哥說:“年歲不饒人,今年你周歲三十一了吧?”

九哥說:“三十一歲三個月零兩天半了。”

二哥說:“這年齡長在農村已不是好年齡。”

九哥說:“我知道,所以我要加緊幹。”

二哥說:“娶哪種女人,要靠緣分,不一定啥都準備停當了,娶的女人就好,你信不信?”

九哥無話。

二哥說:“白三嫂的侄女子小兒麻痹,左腿不好,還嫌你年齡大,又是二婚。說成了,怕也是兩頭不如意。你九哥並不是隻想隨便娶個女人,不知這話對不對?”

九哥說:“是白三嫂上杆子,我又沒答應她。”

二哥說:“這女子叫珍珍,陝西丹鳳的,二十歲,不比金蓮差。我在外聽說你包個窯場,尋摸四五天,才尋了這個珍珍。上次金蓮沒給你過多久,哥心裏也不是味。這回寨裏沒人知道,隻想讓你看看。珍珍是丹鳳城郊的女子,說是還上了半年高中,文化比你還深半年哩。你看看,看看也不壞你啥事。”

九哥就說:“看看就看看。”

於是就撕著夜幕,踩著高低不平的田埂往寨裏走。九哥回家的時候,協議達成了:九哥付給二哥兩千現金,再給二哥兩萬青磚起樓房。二哥送出門問一句:“人就是這麽個人,哥沒胡說吧?”

九哥在黑暗裏齜出一口白牙:“出啥事,我都認。”

二哥就叮嚀說:“珍珍性子烈,這事別張揚,你準備一下,後天晚上我送她去。”

珍珍的性子不是一般的烈。九哥等她睡醒了,要去動她,她就衝出裏屋要逃。二哥把門從外麵鎖了。珍珍就尋個木棒拿在手裏,盯著九哥說:“你不要過來,千萬不要過來,你好像是前天在高老二家喝酒的人。這是啥地方?”

九哥說:“我的家,當然也是你的家。”

珍珍歎一聲:“天哪,高老二不是采購員?”

九哥說:“二哥是個人販子,幹了七八年了,當營生,照理,他說是采購員也沒騙人。”

珍珍叫道:“是不是他把我賣給你了?”

九哥說:“話雖難聽,可是個實話。”

珍珍說:“你給他多少錢?”

九哥說:“兩千塊,外加兩萬塊磚。”

珍珍扔下木棒,撲通跪在地上說:“大哥——我求你別碰我。你放我回去,那錢我一定還你。”

九哥說:“都叫我九哥,你也叫吧。我的情況你可能都聽二哥說了。你嫁給我,我會一輩子對你好的,這一點你就放心吧。”

珍珍挪了挪:“我家裏有男人呀,你放我走吧,九哥。”

九哥長籲一口氣:“我咋能讓你明白我這個人哩?你也別騙我說你有男人。你不同意,我決不會碰你。你要是把我這個人看清了,還沒看上我,你想走,我決不攔你,這都怪二哥,我讓他先給你說的。你先別嫌這房子破,咱們很快就能蓋新的。告訴你吧,不是看你長得美,我還不娶你呢。你跪啥呢,站起來吧。”

珍珍哭著:“我真的有男人,還,還有個三月的女兒。我是生了氣才離家出走的。這該死的,一邊哄著我一邊在外打野食。我氣不過,就到縣城散心。遇到高老二,他說是采購員,又願帶我散心。我想他找野雞,我找采購員,扯得平。沒想高老二是個人販子,睡了我又把我賣給你。九哥,你就放我回家吧,家裏還有個吃奶娃哩。”

“這狗日的,”九哥頹唐地蹲在地上,“原來是存心騙我的錢呀,你想走就走吧。”

珍珍將信疑地看著九哥:“你真放我走?”

九哥說:“我要娶個一心一意跟我的女人,你又有男人又有娃,不是我要的女人。”

珍珍忙說:“我回去就把那兩千塊郵過來,你是好人,不能讓你虧了。”

九哥說:“你也別騙我,別談錢不錢的,錢又是二哥得的,也沒讓你還的理,我認這個命是了。”

珍珍小心站起來,指著門說:“門鎖著,走不成呀。”

九哥唉聲歎氣朝**一躺:“把門摘掉就能走了。”自言自語著,“人說事不過三,日他媽我咋就恁背哩。我就是不信這個邪,我不過想要一個好女人,又不多。”

珍珍累了一頭汗,還是摘不下一扇門,沒辦法,隻好又來求九哥:“我沒力氣,咋走?”

九哥霍地站起來,咕噥著:“送佛送到西天吧,雞叫頭遍了,我也要睡一會兒。”過去把門摘下來。

珍珍靈巧地閃出院子。

“回來,”九哥喊一聲,抬頭看看天,“你等雞叫了三遍再走吧,北河灣最近常有人劫道,再出個差池,你怕永遠見不到自己的娃了。”珍珍順從地回了屋。九哥把席子揭了扔在地上,“你睡床呀我睡床?”珍珍愣了半天,沒回答。

九哥朝**一挺:“還是我睡床吧,反正你肯定睡不著。”躺了一會兒,猛地坐了起來,看著珍珍說,“你這一走,我咋跟寨人交待?實話實說肯定不行。我九哥連個女人都看不住,也不行。你替我想個法兒。”忽然看到地上的木棒,跳下床,脫了褂子,用棒子朝自己腦袋上猛地一打,人成個大字倒在席上。珍珍下意識地撲過去喊,九哥眯著眼說:“聽說過有人用棍子打死自己嗎?我要睡了。”話音一落,鼾聲就響了。

從這一天開始,我們高王寨人就對二哥另眼相看了。讓人家外鄉女子吃安眠藥,再賣給實誠過頭的九哥,做得太過了。啥事都得講個分寸。我們高王寨出動幾十人,十輛拖拉機,兩輛摩托,二十輛自行車出去追珍珍,就是為被一悶棍打得昏迷不醒的九哥討個公道。二哥每個人塞二十塊錢,我們都沒有接,這就是我們對他的態度。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哩,他高老二這樣整治同族兄弟,就連兔子這樣的東西也不如了。高老二運氣還算不錯,帶了幾個人在傍黑的時候,把化了妝在縣城影院門口討錢的珍珍帶回了高王寨。吃早飯的時候,九哥醒了,除了頭上鼓個大青包外,還沒別的毛病。對外鄉女子,我們就把九哥的傷勢誇大了,擺給她兩條路:一是嫁給九哥侍候他一輩子,一是以傷人致殘的罪名送她到公安局。我們當然是希望九哥能和這女子破鏡重圓的,常常打爛頭的恩愛夫妻多的是,這麽來看,九哥差不多赤身**挨一悶棍,說不定就是個好兆頭。

進了洞房,珍珍看見包了一頭白紗布的九哥,眼淚就流了下來。這眼淚當然不是為九哥流的。九哥閂了門,走近珍珍壓低嗓音說:“現在我不想解釋這是不是我的主意。你要想趕緊回去看孩娃,就得聽我的。你我的事如今已不是你我的事,那是寨子幾千號人的事。你看看這屋子就明白了。想死也隻能撞牆。今晚聽房的很多,你要任性子,他們就要進來捆了你生米做熟飯。窗上有人影,你還是跟我上**睡吧。”

珍珍淚光點點不搭話,也不挪腳。

九哥就急了:“四尺半寬的床,我說不碰你就不碰你,說送你回去就送你回去。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是不會承認是我自己打了自己。”說罷,脫了褂子上了床。珍珍望窗子,看看燈泡,磨磨蹭蹭到了床邊,小心謹慎和衣躺下,順手拉了燈。

過了一會兒,九哥說:“你們那兒也聽房吧,要聽個床吱吱,人哼哼,這才能走。你我都是過來人,就讓他們聽個假響吧。”說著,腳蹬著牆,弄出幾聲床的吱呀,氣也很誇張地出粗壯了。等一陣,不見珍珍的聲音,九哥說:“娃都生了,叫幾聲呀。”珍珍就是不叫。九哥一伸手,沒輕沒重在珍珍身上揪一把。珍珍不堪疼痛,哎喲哎喲叫了起來。隻聽窗外有人喚:“九哥,這馬你就慢慢騎吧,這裏用不著俺們了。”哄笑聲漸漸遠了。

九哥送走珍珍之前,專門帶珍珍看了他的窯場。然後,假裝要去城裏收磚錢,帶著珍珍坐一輛外鄉拉磚的拖拉機走了。給珍珍買了一張去商南的汽車票,九哥又拿出兩百塊錢塞給珍珍說:“回去給公婆買個東西,就說在外打了一個月工,剩下的自己買個像樣衣服,算是我的一點心意。”

珍珍默默接過車票和錢,過了好久才說:“九哥,我會記你一輩子的。我簡直不相信這是真的。”

九哥把目光遊弋到了別處:“你不把我看成個二百五,就謝天謝地了。不管你信不信,我還是要說,那個窯場是我一個人用三年時間幹出來的。和村裏簽的合同還有四十七年。我就是想這輩子能找個好女人,過一家人。我不信這件事我就做不成。”突然停了下來,搖搖頭說,“和你說這些幹啥,你有男人有孩娃,你就要回家了。要到點了,你上車去吧。以後在家生氣,別使性子亂跑,天底下壞人是越來越多了。”

知道九哥又跑了一個老婆,我們都不知該說什麽好。這大概是人們常說的命吧。九哥很能幹,這一點誰都承認。可是,作為我們普普通通的莊戶人,能幹總該有個結果吧,譬如起了房造了屋,譬如娶個順眼能幹的賢惠女人,譬如生幾個聰明機靈能盼個光宗耀祖的孩娃。九哥的能幹,隻是開了一串黃花。六七年了,能幹的九哥連個女人都看不住,這能幹還能叫能幹嗎?人一輩子能有幾個六七年?看來,九哥真的是哪個地方差了個心肝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