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村裏沒跑的人都被趕了過來。萬五爺銀須長辮,身穿皂色長袍,立在人群的最前麵。對麵是他家的八仙桌,桌子上放著一個血肉模糊的人頭。場裏的每一個人都明白,這是一生中最嚴峻的關頭。

整個人群被籠在一片昏暗的肅殺之中。幾頭大洋馬圍著人群慢慢地走動。

小晌午的時候,幾個偽兵抬來一口大鍋放在冬天下粉條用的鍋灶上,又往鍋裏加了半鍋油,狗娃看見油鍋跟前的大麥秸垛一截截矮了下去。煙囪裏的黑煙直衝藍天,那天沒有一絲風。

芥川龍全副武裝,騎著一匹白龍馬圍著人群轉了一圈,狗娃看見幾百人悄悄緊縮成一個人團兒。村裏的大部分人都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看看八仙桌上的首級,一些人懸著的心才落了位:“殺人償命,自己沒幹,頂多受點皮肉之苦。”四周的鬼子都抽出馬刀,機槍的機頭已經打開。

幾個偽兵沒費多大勁兒,就把夏秋雪從人群裏找到了。

夏秋雪這兩天像是吃了回**,兩頰又變得豐滿紅潤。她的頭發梳得整潔,額前幾絡劉海齊眉,柳葉細眉彎彎,兩汪秋水清澈。

一見夏秋雪,芥川龍心裏仍然一緊。“她已經死了。”他姿勢優雅地走到夏秋雪跟前,伸手扶起秋雪的下巴。

“田倉君是誰殺的?”

夏秋雪知道今天不會有個好結果。死,她盼望很久了。能痛痛快快地死,能痛痛快快地罵,能痛痛快快地當眾洗涮自己,她知足了。她真想給這個鬼子兩巴掌,可兩隻手卻被偽軍駕著不能動。

“還用問?是我殺的。”夏秋雪嫣然一笑:“他早該死了,你也快了,呸!”

芥川龍驚愕地倒退兩步,用手套擦了一把臉。“世界上美的東西都該毀滅,美枝子已經死了,你也不能活。”芥川龍眼前又出現一條血淋淋的大腿,渾身一陣**,他不能控製自己,他一無所有了。他也要讓一切人都一無所有。他刷地抽出軍刀,寒光閃過之後,幾塊衣服碎片像秋天的槐葉一樣,打著旋兒,紛紛飄落在地。夏秋雪眉頭一蹙,渾身一顫,粉團一樣的胸脯上綻開了一朵碩大的紅玫瑰。人群更加寂靜,姑娘們低下了頭。她們的母親或是父親緊緊地摟住她們的肩。

眾人心裏殘存的一點僥幸,讓夏秋雪的鮮血衝洗得幹幹淨淨。高個子鬼子並沒有一刀捅了夏秋雪,而是把她的衣服劃碎了,這更讓煞莊人震驚。他們清楚地看到一隻魔爪正伸向他們身邊槐花一樣純淨的姑娘。漢子們悄悄捏緊了拳頭,手心的汗水一串串地滴進黃土。割他們的小麥喂馬,他們忍了;打死他們的雞鴨豬狗下酒,他們又忍了。那是為了活!如今……快要活不下去了。

“住手!狗娘養的。”

人群裏擠出一個壯實的紅臉漢子。萬五爺一看,是李大炳。

李大炳出村走了一裏路,就聽見了槍聲。心裏越想越不是滋味兒,他又回來了。這時,他多想以自己的死拯救全村的百姓。在這個時候,他才發現父老鄉親們的可敬可愛。他剛進麥場,立刻就被人群有意裹進了中央。他聽見萬五爺在教訓著兩個精瘦漢子。“要是你們壞了良心,我把你們的心肺剜下來下酒。你們好自為之。”那時,李大炳真想跪在萬五爺麵前大哭一場。“比起萬五爺,我他娘的是個什麽東西。”他拚出死力,才從人群裏擠出來。看見**前胸,臉色蒼白的夏秋雪,他撲了過去。

立刻,他被兩個日本兵擰成個老頭看瓜。

“人是我殺的,字是我寫的。要命有一條,這與他們都不相幹,放了他們。”

芥川龍早料到會有這樣一個人,他舉起軍刀要砍,忽然又改變了主意。芥川龍對身邊一個日本兵嘰裏咕嚕說了好一會兒。兩個日本兵把大炳推到油鍋邊。半鍋油滋滋地響著。

那個日本兵一臉獰笑,從腰間拔出一把雪亮的匕首,對著太陽光看看刀鋒,故意在李大炳麵前晃了兩晃。兩個日本兵嚓地一聲把大炳的對襟白上衣撕成幾半。李大炳偉岸的紅銅色胸脯**在陽光下。

日本兵猛地把匕首刺進李大炳的左胸,手腕一旋,割下來核桃大小的一塊肉。

“我尻你日本人八輩老祖宗,捅了我算了。”

李大炳朗聲罵著,額頭上滲出的一層汗珠兒晶瑩透亮。

日本兵用刀尖挑起那塊肉,把肉放進滾燙的鍋裏。狗娃立刻聞到一股刺人的香氣。

日本兵又紮起那塊焦糊的人肉走到夏秋雪跟前,把肉往她嘴裏塞。她的高貴的**上流出的血滴在衣服的碎片上。夏秋雪萬萬沒有想到鬼子竟會用這種狠辣的招數來折磨她。掙紮幾次,終於擰不過三個日本兵,她忽然間大笑起來,“炳哥,我說過下輩子……炳哥,我把你藏進肚裏了。”她張開嘴,把那塊焦糊的人肉吞了下去,幾個鬼子的臉都露出了驚訝。

萬五爺的眼珠子發紅了,狗娃聽見他的長辮子在吱吱地響,人群裏緊張的呼吸聲越來越粗壯。

金子般的太陽斜掛在藍天上,人群又寂靜下來了,似乎可以聽到田野裏玉米生長的聲音。幾個日本兵像廟裏的泥胎一樣,在高頭大馬上端坐。八仙桌兩旁各有一把歪把子機槍,黑洞洞的槍口正對著黑壓壓的人群。天空裏有兩三隻老雕在兀自盤旋。除此之外,再沒有一隻活物。

狗娃看見高個子鬼子眼裏冒著綠光,隻聽老鬼子吼兩聲,幾個日本兵惡狼一樣撲向人群,一人抱著一個姑娘旋風般地奔了出來。兩個鬼子推著大炳朝油鍋靠近。人群**不安,頭上都冒著紅光。鬼子要當著眾人,做那令人發指的惡事。幾個姑娘掙紮著,但沒用!她們的衣服被粗暴地剝去了。她們這高貴的、神聖的、純淨的胴體暴露在陽光之下。這些比得上世界上最珍貴寶物的處女,就要被這群野獸**。她們的身邊站著手無寸鐵的父母兄弟。

人群裏響起一個蒼老洪亮的聲音:

“還等什麽?早晚都是一死,並肩子上啊!”

就像幹柴一堆,丁點火星就燃起了熊熊大火。那種支撐這個民族繁衍幾千年的原動力終於爆發了。那是一種舍生忘死的氣概,是一種埋藏在地殼最深層的岩漿。

萬五爺身形一晃躥到芥川龍前麵,他想抓住這個當官的。接著,人群爆炸了。

芥川龍小隊長慌亂之中怎麽也想不起來命令開槍射擊。萬五爺不知從哪兒抽出一柄短劍,圍著八仙桌窮追芥川龍。芥川龍連拔四次,那炳軍刀像是被什麽東西卡住,怎麽也拔不出來。萬五爺偷眼一看,幾個騎馬的日本兵正往人群裏衝。忙扭過頭對不知所措、亂衝亂撞的人群大喊:“都朝南跑,朝南跑,往苞穀地裏跑。”人群潮水般向場南邊湧去。一個日本騎兵獰笑著舉起軍刀對準了和小鬼子扭在一起的三疙瘩。萬五爺甩手把短劍扔了過去,狗娃看見人群裏寒光一閃,一個戴著耳巴帽的小日本的頭和細脖子分家了。人頭在空中劃了一個漂亮的血紅色弧線滾落在碾盤跟前。一種驕橫和恐懼的表情僵死在那人臉上。接著,一股紅得發綠的血從那脖子裏射了出來,噴有兩丈多高。

就在這個可喘息的空隙,芥川龍拔出了軍刀,他朝南邊一看,人流已經把他的騎兵逼到玉米田裏。

“射擊!”

他高舉軍刀吼叫著。

劇烈的槍聲淹沒了一切……

“秋雪快走!”

李大炳看著呆立不動的秋雪,衝上去猛推她一把,狗娃看見大炳哥伸手往褲襠裏一摸,拿出兩個黑不溜的東西往高個子鬼子那兒一扔,幾乎同時,大炳胸膛變成了一個血紅的蜂窩。沒容他看清萬五爺摸個什麽東西打向芥川龍小隊長,一聲震天的巨響把他和姐姐都震昏了過去。

煞莊一百多口幸存者的大半都是在這一瞬間逃出去的。場南邊的玉米田被踩平了,裏麵躺著六七個手握菜刀的漢子和兩個血肉模糊的日本騎兵。

狗娃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清晨,狗娃從那個洞口探出桃尖頭,黑眼珠子四下掄掄,外麵確實沒有站著的人,再仔細看看,見村裏剩下的二十幾隻花白狗圍著屍橫遍野的麥場轉悠。花狗個個神色黯然,守護神一樣蹲在主人的屍體旁。再經遠處一看,玉米田裏站著七八隻大灰狼。狼眼如炬,發著綠瑩瑩的光。終於,在東方天際現出紅霞的時候,大灰狼看看確實占不到什麽便宜,聲巨如豹地叫著,相跟著回伏牛山老家。

狗娃和姐姐從碾盤底下鑽出來,他們看見碾盤已讓血漿塗滿。狗娃餓得小腸打結,心肺相碰,卻又想吐,鮮血已把場地泡透。狗娃的赤腳踩在上麵感到又涼又粘,抬頭一看村子,都隻剩些冒青煙的檁條、椽子,幾隻老鷹俯衝下來,趁花狗不防備,叼起一截截斷腸,一塊塊碎肉,用力拍打著翅膀飛向天空。

狗娃看著一個個熟悉的麵孔,心裏想大吼幾聲。那時他就在想那個給他泥巴糖吃的和殺了幾百口的怎麽能是一個人。

萬五爺的辮子隻剩下半尺來長,老人麵部紅潮已褪,但麵相如生,兩隻眼睛瞪得溜圓,隻是瞳孔已經擴散,眼中無光。狗娃輕輕地扒下他的眼皮。一輩子治病救人的老中醫救了不計其數的人,自己卻被人殺死了。

疙瘩大伯死相很慘,身上不知挨了幾刀,光脖子上的瘤就有五個血洞,一隻眼球滾落在外,嘴裏留著別人的兩截指頭。

一陣低低的呻吟召喚著狗娃。他追隨著槐花的濃香,看見了血泊中的秋雪。

“雪嫂子——”

狗娃狂奔過去。

他看見一張黃表紙一樣的臉,胸前的玫瑰花已成了黑色。她的肚子上又多了一個大口子,血像是流幹了。狗娃覺得那像是一個鯉魚嘴,一張一合。他把耳朵緊貼在玫瑰花上,聽到一個很遙遠地方傳來的搏擊聲,響了一下,又響了一下。兩個聲音的相隔有足夠的時間綻開一朵喇叭花。他脫下白棉布褂子也沒有把那個血洞塞住。

“雪嫂子——雪嫂子——”

女人覺得自己已經飄飛了很久,周圍簇擁著祥雲,身下漾溢著香氣。她緊貼著祥雲滑行,她沐浴著黃土地腥甜清麗的溫暖。爹娘,萬五爺,富根,豬頭鬼子,小狗娃、大炳……金沙灘上迷**的天國,玉米田裏猙獰的地獄……都滑過去了,滑得無影無蹤,就要死了嗎?我還有話埋在心裏。蒼天,你既然已經給了我二十八年的磨難,你就再多折磨我一會吧!我想再看看這天,看看這地,看看兒子一樣的小可憐,看看愛我十幾年的相好。

女人感到了輕柔的撫摸,聽到了人世的召喚。她睜開眼,新鮮的、渴望人生的津液滋潤了她那雙幹涸的眼睛。散失去的束束光線又重新聚成兩個亮點。她看清了狗娃那張小黑臉。

狗娃聽到秋雪嘴裏在重複一個聲音,他使出吃奶的勁兒把打成蜂窩的大炳哥拖過來。

“雪嫂子,大炳哥在這兒。”

秋雪看見大炳,眼睛裏濺出來自天國的光輝,狗娃清楚地聽到他吐出的聲音。

“兄弟,是我壞了大事。”

她等到了這一瞬間,狗娃看到了一雙死的眼睛,這雙眼睛連同僵在女人臉上那一抹慘淡的笑,追隨著狗娃,注定要同他一起進入墳墓。

現實世界在她的手裏滑脫了……

幸存的人們回來了,目光呆滯地望著死去的親人。

梁村長瘸著腿從玉米地裏晃出來,哽咽著說:“多挖幾個坑,一家人埋在一起,也好在陰間有個照應。”

這是煞莊曆史上最簡單、最莊嚴的一次葬禮。

延遲了兩三天的哭號爆發了。悲涼淒楚的嗚咽啜泣,絕望的野獸般的號啕在這片被鮮血浸透的土地上低徊徘徊……

沒過幾天,日本鬼子投降了。

國軍來煞莊據點受降的時候,據點隻剩下十來個完整的活人。芥川龍小隊長交出武器之後拄著木棍,居然神情莊重地麵對著一片廢墟的煞莊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斷了一條腿,瞎了一隻眼。那條腿被手榴彈炸飛了,那隻眼,有人說是萬五爺用暗器所傷。萬五爺已經作古,死無對證,但人們還是相信了,漸漸變成一個具有傳奇色彩的美麗的神話。

對於煞莊的後輩們來說,村裏那座墓碑也許沒有日立牌彩電那麽有**力,但對於狗娃,往事是難以抹去的。這座墓碑早已搬到他的心裏,再過許多年,狗娃也不會在充斥日貨的世界裏輕鬆地活下去,他注定隻會在心裏禱告著:

安息吧,雪嫂子,萬五爺!安息吧,煞莊的亡靈們。

隻要他能呼吸,他注定要一遍又一遍地把墓碑的故事告訴給煞莊那千百個不肖子孫,他要讓他們記住:那些亡靈將永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