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萬石齋老人領著幾百口逃難的人,沿著長滿茂密槐樹的趙河堤向北,返回自己的家園。槐花香熏得人欲醉,他活了七十幾歲,什麽風險沒遭過?他上知天文,下曉地理,飽讀五經四書,身懷濟世救民的中醫絕技。他看見過許多垂危的生命頑強地活了過來。日本人已經來到涅陽。他知道以後的日子更難熬了。隻是他信天數,心裏才稍稍寬慰一些。萬五爺走著走著,心裏越發沉重起來。嘴裏又道:“挨不過八月十五,你們殺的人太多。”

“八月十五殺韃子”,這句話煞莊老老少少都知道。和尚出身的朱元璋領著幾十萬大軍直搗元朝的首都。元朝終於走過了它一百多年的曆程。它曾有過鐵木真創業的艱辛,忽必烈令人不敢仰視的神威。但他們終於失去了在他們的馬刀下臣服一百多年的漢族臣民。千百萬人無法生存,終於在一個八月十五的晚上,他們拿起菜刀,殺了他們的統治者。

煞莊的人每次聽了石齋爺爺的講述,都無不為之動容,為之昂奮,像喝了三碗涅陽黃酒,人們頓時記起了榮譽、勇氣、自豪和希望。

逃難的隊伍還在沿著河堤向北走。天已經大亮,剛才的大霧不知道飄散到何處去了。狗娃看見一顆巨大的鮮紅欲滴的火球從二十裏以外的東庶山滾了出來,通身向外流著火。他透過一排又一排樹幹,目光拐了七七四十九個彎,終於看到了前麵河邊上的第一個村莊。他知道那是秋雪嫂子娘家的村子。萬五爺停住腳步,對夏秋雪說:“回家看看你爹娘,想住就住幾天。狗娃這些天先住我家。”狗娃隻記得秋雪嫂子順從地頷首稱是的樣子。

夏秋雪的命是萬五爺撿回來的。

她是個生下來就注定要受苦的女人。她還不滿周歲,妹妹又出生了。四個月就開始吃五穀雜糧。家裏隻有六畝薄地。六歲的時候,爹媽就把她送到了婆家。她記得去婆家的那天早上,霧也很大,就像今天早上的一樣,飄也飄不動。她穿著用半鬥小麥換來的紅夾襖,用小繡花鞋去踢那些墜在車前草葉子上的晨露,手心裏折了一朵小得可憐的芥菜花。那時,她隻有六歲,卻把那一家四口的下等家務都擔了起來,壓得她十一歲還是六歲那麽高。她的手掌和屁股上都結有一寸厚的老繭,她一見婆婆屋裏那堆打斷的竹板頭皮就直發緊,如果不是婆家休了她,她恐怕永遠是六歲的小模樣,她把四兩巴豆偷偷地放進婆婆的中藥罐子內,好些天,老女人的屋內到處漾溢著濃濃的屎臭氣。隻五天,老女人肥胖的身體隻剩下一張皮。如果她不過早地在臉上露出笑意而被那一家人察覺,她真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她被吊打半夜,赤條條被綁在院裏的香椿樹上迎來地獄裏最後一個黎明的時候,她也沒有後悔。她仍穿著那件紅夾襖跌跌撞撞走到自己家門口,隻來得及叫了一聲娘便不省人事了。

在家過了一年,她長成了一個大姑娘,天就一副美人胎。不想一場大病差點毀了她。

郎中二十多不到三十歲,長著一張討人喜歡的臉。假模假樣地號脈,黃眼珠子直瞅秋雪嬌模嬌樣的臉。

“小妹妹的病不輕,沒個兩三個月怕難好……”

悲天憫人的樣子很真誠。傍晚,郎中說時辰到了,就和秋雪關在一間屋內作法。兩袋煙工夫過後,郎中大汗淋漓開門出來,拱手對秋雪爹媽道:“令愛有救。”以後天天作法。秋雪膚色漸漸變得紅潤,爹娘喜不自禁,見到女兒目光越來越散亂,嘴角常掛一絲怪笑,不放心,問郎中,年輕郎中道:“邪氣未除,百日後可複本性。”又一付胸有成竹的樣子。忽一天,下著大雷雨,秋雪娘正惦著秋雪和郎中,隻見女兒艱難地邁進門檻,一股血腥氣引導她的目光,隻見女兒走過的地方已讓雨水稀釋成一條血河。把女兒背到**,屋內頓時被惡臭的血腥味兒彌漫。

她提著菜刀追出來的時候,正撞上水鴨一樣的郎中。過後她才想起那時天早響成一個片,一道道暗綠的亮光在撕著濃雲。那種疹人的雷聲,在十幾年後她到煞莊埋葬女兒,仍清晰地在她耳邊響著。她覺得雨點像鞭子一樣抽打著她。天哪!你賜我花朵一般的女兒,為什麽不賜給她殷實富足的生活?天哪,你睜開眼瞧瞧吧!這個毀了我女兒的凶手就要在你的眼皮底下逃生。哦蒼天,你顯顯靈吧。隻見一個球狀的藍火從中天墜落下來,接著,她感到腳下的土地都陷落下去了,隻聽一聲巨響,郎中身邊一棵水桶粗的槐樹被攔腰斬斷,巨大的樹帽子埋葬了郎中……

秋雪媽把秋雪交給萬五爺時。並沒抱任何希望,隻是盡盡心。萬五爺把完脈,毫無表情地說:“這樣吧,信得過,就把閨女留下,也沒十成把握。信不過,閨女你還是拉回去,怕是活不長了……”秋雪娘隻說了一句,“大叔,你就‘死馬當活馬醫吧’”。扭頭回去了。秋雪病好回家,她娘疑心是撞見了鬼。她不相信會變成這樣,秋雪像是剛從畫裏走出來的。她不知道萬五爺為治好秋雪的病花了多少心血。老人為采一味藥,差點把命留在伏牛山。為了感謝老人,秋雪娘就把女兒的婚事托給了萬五爺,又當了兩年姑娘,十六歲那年,秋雪嫁給了李富根。

在彌留人世的一瞬,夏秋雪還清晰地記得在自己熱鬧的婚宴上,李大炳留給她的那失魄的一瞥,那是她第一次真心誠意地衝一個男人笑,那個時候,她還不知道李富根是個什麽角色。在以後的十年裏,富根從來沒有給她心魂**漾的感受。

飛霞透過碎小的槐葉間的縫隔濺落在狗娃的桃尖頭上。他感到頭皮有絲絲炙熱。仰起頭,正好看見一朵白雲緊擦著槐樹葉子滑了過去,槐葉的邊緣都鑲著金邊,石齋爺爺拉他站下了。狗娃一看,煞莊就在眼前,這時,狗娃見石齋爺爺對著幾位大叔大伯說:“老三,你們幾個先回村看看,莫走大路,抄小路進村,挨家挨戶都看看,官道上也得瞅瞅。”

萬石齋對涅陽的曆史和現狀可真是再熟悉不過了。這裏從春秋戰國到現在,從來都沒有太平過,他不能不小心。中央軍和一些知名的土匪都很佩服萬五爺的醫道,對煞莊也算客氣。可如今來的是日本人,是些殺人不眨眼的魔頭。

由於連年的戰火,這裏雖然土地肥沃,人民勤勞聰慧,可日子總是過得極窘迫,極窮困,極寒酸。自漢光武劉秀在這裏發跡,重振漢朝河山以來,這裏總是在進行著屬於政治的你殺我,我殺你,再遠的不說,元末紅巾軍的根據地就在這裏。李自成潼關戰敗之後,也是在這塊土地上重整旗鼓,最後逼著崇禎皇帝吊死在景山歪脖樹上。縣誌上隻記載著“闖王來了不納糧”之類的頌歌,然而民間也有李闖王瞎眼後在這裏殺人如麻的傳說。

萬五爺很清楚,不管經曆多久,隻要有戰爭,涅陽人還是在劫難逃。涅陽是中原地帶的戰略要地,北有伏牛山屏障,南有丹江、長江天險。把守此地,可以進退維穀,在戰略上取得主動。出擊東南可以占領江漢平原,西去商州,再下漢中就可以入川。萬石齋不願多想,他關心的是煞莊,是幾百人賴以生存的煞莊。

“五叔。”

三疙瘩和派去的人都回來了。

“鬼子在官橋邊修了一個炮樓。”

狗娃看見萬五爺的眉頭皺了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