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鬼使神差,我又一次去了東升那畝菜地。十幾株罌粟花開得血紅。東升真生了氣,個把月也沒個電話打來。每次門診值班,我都不由自主地想起東升。
在他的潛意識裏,仇恨絲毫都沒有消解。而是愈積愈濃了。東升這樣做,或許是他的複仇方式。他選擇了寬容作為手段開始複仇了。周指導員眼睜睜看著周小娜坐上張東升的小汽車去給張東升管錢,心裏就沒有虧空?趙副局長到底經得事多,要不然,新的傷害又產生了。
東升不救周家,周小娜下一步會幹什麽?她父親重病在床,她走的時候連去裏屋看一眼都沒看,也是個狠角。
妻對這件事有另一種看法:“周小娜明知東升是她父親的仇人,還是要去東升那裏做工,不是被逼無奈,就是有備而來。這個周小娜長得怎麽樣?”
“這個我倒沒太注意,你問這幹什麽?”
妻說:“如果她長相中等偏下,什麽事也不會發生。如果長得紮眼,又很**,到東升那裏工作,也挺好。”
“你這話說的,怎麽**了也好,一般了也好?”
“長相一般,就是生活所迫,要是那種性感少女,等於去了修道院。你忘了,東升是個不近女色的人。”
妻這麽解釋也有一定的道理,再說,東升能把周指導員的寶貝女兒支使來支使去,時間一久,仇恨也就淡化掉了。春天裏,病人特別多,一忙,就把這事忘了。一次,部長夫人請我去閑談,不住地誇獎東升,要為他寫電視連續劇。東升這麽重視聯絡上層,可見他的日子過得不錯。
一個春雨綿綿的夜裏,東升半醉的樣子,闖進我家。一身衣服淋個透濕,像是徒步走了很長一段路。
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跌進沙發裏,雙手揪著頭發,不住地說:“咋弄的,幹出這種事!咋弄的,幹出這種事!”
我遞給他一塊毛巾,“出什麽事了?”
東升嗚嗚地哭將起來,哭了一陣,輕輕說道:
“我把她幹了,剛才我把她幹了。”
妻給東升倒了一杯熱茶,拿著我的一套衣服塞給東升,說:“張隊長,你不要命了,這種時候淋雨,快去裏屋把衣服換了。”
東升忙接了衣服去了臥室。
我苦笑一下,對妻說:“看來那不是修道院。”
妻哼了一聲:“男人的話真不能信。”
東升走出來,咧嘴擠出半個笑。我也不知該說什麽,僵在為什麽要用這樣的方式?
妻說:“東升,別把事情想得太嚴重。你現在是中州有名的大款,而有些年輕女子又太隨便,隻要以後能管住自己,嫂子那邊不說也罷。你沒聽人說,隱瞞是美德。”
我吃驚地望著妻子。
東升說:“我發誓隻這一回,弟妹,你說這事瞞著肖英合適嗎?”
妻沒回答這個問題,問東升道:“東升,這個周小娜求沒求過你辦什麽大事?”
東升愣了愣:“這妮子心大著呢,總是提說我缺少個理財的助手,常說她的一個同學如何能幹,我也沒在意這個同學是男是女。”
“這就對了。”妻說,“是個男同學,小娜想讓你也把他聘過來。她是為這才出此下策的。你現在是有身份的人,大嫂又對你有恩,不能把這事嚷個滿城風雨。這周小娜達不到目的,還是要糾纏你。先把事情按下一頭再說。”
我驚詫妻的冷靜,接著說:“眼下隻能這麽辦,先把這妮子穩住,要是真有這麽個男朋友,你就先把他聘過來,等事情放涼了,再作打算。”
東升答應連聲,夾著濕衣服走了。
妻長出一口氣,歎道:“你們這些男人呀。”
我等著她發表高論,不想她留個懸念,獨自去睡了。
等了三天,沒有東升的消息,妻打發我以取衣服的名義,突然去偵察一下。
回來後,妻問我:“東升的情緒怎麽樣?”
“挺好,你猜得很對,是有那麽一個男人,如今在開一家公司。”
“東升也沒說怎麽了結這件事?”
“沒有說。”
妻十分失望,一攤手:“這事用不著我們管了,一個巴掌拍不響。”
東升的事我們確實管不了啦。小娜成了東升的私人秘書兼會計。東升和小娜的關係,並不回避牙科醫生。我不能眼睜睜看著東升這個久經考驗的家支離破碎,專程去勸過東升。
東升玩世不恭對我說:“你是讓我對肖英守身如玉吧?周指導員摸過她,你知道嗎?小娜她說的。那個姓周的癱了後,一點照顧不好,他就說和哪個哪個女人睡過。現在好了,他叫小娜氣死了,還是自殺,這口惡氣是出夠了,小娜有什麽不好,大義滅親,屁股坐在我的板凳上。她愛我的傳奇經曆,愛我的成熟,甚至愛我坐過牢,把我當英雄一樣看,崇拜得不得了。誰不喜歡別人崇拜?英雄加美人,哪出戲不是這樣唱的?你今天這樣一套理論,明天那樣一套理論,還不是要找一個個聽眾?你是醫生,又搞什麽心理谘詢,聽眾多的是。我就不一樣了,遇到一個崇拜者不容易。走一步說一步吧。人就那麽幾十年,如今我才知道,女人和女人不一樣哩。”
東升表現出的無恥,我見得夠多了,並不覺著奇怪。倒是周指導員的自殺,讓我暗自稱奇。看來,我和東升的友情真的到了壽終正寢的地步了。
妻聽了這些,一反常態,表示不能輕饒了張東升,拉我去找東升的妻子肖英。女人在對待這種事情上表現出的反複無常,恐怕能算心理學的一大難題。
牙科醫生靜靜地聽了我的敘說,冷靜地道:“周指導員勸我離婚的事,我不該對他說。東升是個農民,對這事看得很重,出這種事,很自然。他要覺得小娜好,我同意和他離婚。東升是個農民,他一不能有權,二不能有錢,三不能出名,這是他的命。”
我和妻都覺得無聊了。回去的路上,妻一言不發。她所做的是從此再不打電話和朋友聊天,也不再使用那台微波爐。
在這段時間裏,我整理出了右派作家和東升的病曆,對他們兩人進行了比較分析。他們在麵對人生巨變時的殊途同歸的行為,受同一種文化的製約。每一個文化轉型期,慣性導致大批的人心理失衡。在舊的文化參照係裏,他們是被遺忘的星座,文化轉型後,他們卻按舊的標準在新的參照係中盡可能大地圈自己的領地。他們的心理一直處於失重的狀態,結局就別無選擇了。
接受這個現實十分痛苦:東升沒能成為一個例外。
六月中旬,張東升再次闖入我的視野。關於他的文章又一次上了省報頭版。
東升因私設公堂,致人終身殘廢被捕入獄。受害者鄒仁也因貪汙罪被捕,現保外就醫。貪汙案另一主犯周小娜也被捕了。省報對此案有詳細報道。三月間,白鶴莊生產隊隊長張東升招聘市財校畢業生周小娜為會計,同月即成為張東升的姘婦。四月底,周小娜舉薦市宏鳥文化公司經理鄒仁任白鶴莊生產隊財務部部長。五月,鄒仁夥同周小娜利用生產隊財務製度不健全的漏洞,貪汙白鶴莊生產隊公款74萬餘元。六月初,張東升覺察此事,但從賬上並沒看出絲毫破綻。因怕巨款失去,張東升派人抓了鄒仁嚴刑逼供。六月四日,周小娜逃出,到向陽區法院告張東升強奸罪,並報告了張東升私設公堂一事。四日晚,公安人員趕到現場,受到生產隊治安隊武力阻攔,此時,鄒仁雙手雙腳已終身殘廢。張東升被捕前,市、區政協已決定取消張東升政協委員資格。
我放下報紙,長歎一聲。
妻唉聲歎氣道:“太慘了。東升真糊塗,人都抓住了,交給公安機關多好,這下弄了個二進宮。東升為什麽就不知珍惜呢?但願他下次出來能明白這一點。”
自由好比一個生靈,它能給人添上飛翔的翅膀,但絕對不能不好好待它。東升獲得自由後,根本沒把它當回事。這個孩子終於死掉了。人生能有幾個十年,東升出來後再養這個孩子,還來得及嗎?我沒有對妻子說破這一層,好讓她對從前的一個朋友存點希冀。
當晚,肖英來了,對我說:“東升很想見見你。”
第二天上午,我在拘留所的小號裏見了東升。他人雖憔悴,精神還沒垮掉。我隻是反複勸他安心服刑,爭取提前釋放。
臨走了,東升對我說:“早知今天,年初應該把那五畝地賣掉。姓白的一上台,賣了地就沒你的回扣了。那台電話,能用多久就用多久吧。”
我聽得眼眶一熱,捉住了東升的手。
東升撲在我身上,嚎啕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