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燈光從舞台上反彈下來,落在韓陌阡的臉上。這張臉上一如既往的沒有表情。
事實上,節目隻進行到一半,韓陌阡就走進了夏玫玫的靈魂深處。沒有比他更了解夏玫玫的人了。至於康平,不是糊塗也是假裝糊塗,他同夏玫玫的關係,像多數擁有法律許可的夫妻一樣,實際上是生活在同一空間的陌生人。韓陌阡從來就不認為康平會真正讀懂夏玫玫,就像他從來不相信這對夫妻會真正恩愛一樣。
毋庸置疑,夏玫玫的確是別具匠心的,從審美的角度上看,這台節目有許多耐人尋味的東西——當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體會到這一點,更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接受這一點。整台節目有動有靜,有優美的有壯闊的,有萋萋芳草有高山雄姿,有奔騰跳躍有小河潺潺。但是很快韓陌阡就意識到了一個秘密——一個隻有他才有可能領悟的秘密,這台舞蹈裏注入了一種神奇的力量一生命的力量。看了這台節目,韓陌阡明白夏玫玫幾個月前在N—017炮場上失態的原因了。那幾乎就是一次受孕的過程——我歌唱帶電的肉體。
現在,韓陌阡的兩隻眼睛分別注視著兩個地方,他的左眼目不轉睛地落在奔騰旋轉的舞台上,右眼卻在翻閱著曆史的一頁。他相信他是惟一讀懂了這台舞蹈的人,就像當年那個熱辣辣的夏天的夜晚,他從她的身上讀出了青春的芬芳一樣。
退回到七年前,夏玫玫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她和韓陌阡的關係既有點像師生關係,又有點像兄妹關係,甚至還有點像其他的什麽關係,總之比正常的同誌關係要親近得多,而所有的這些關係都是在蕭天英允許的範圍之內。那時候,他對這個比他小七歲的姑娘有著很複雜的感情,一方麵由於出身背景的懸殊,他必須小心翼翼地照顧她並且服從她,另一方麵,在兩年多的時間內,他陪著她啃完了十幾本文藝理論書籍,他差不多也快成為一個藝術鑒賞家了。
他們頻繁接觸卻始終沒有出格,這當然得益於韓陌阡堅定的革命意誌,也得益於夏玫玫的天真無邪。
他是絕不會唐突這個紅色家族掌上明珠的,甚至在非原則的問題上做出過許多讓步,譬如她要求他在星期天陪著她到江邊去玩,譬如她要求他下部隊的時候堅持給她打電話,盡管他很忙,但他從來沒有違拗她的意誌。她還提出過一個非常荒誕的、不近人情的無理要求——不許他會女朋友。
事實上他那時候也的確沒有正式談過戀愛,雖然有個女朋友林豐,也是若即若離的,距離建立婚姻關係的要求還差得很遠。夏玫玫的那些個無理要求曾經讓他浮想聯翩,他把它理解為一種暗示,他在幸福的遐想當中又深感恐慌,他察覺他對這個姑娘已經十分……疼愛了,這是很危險的事情,因為無論是蕭副司令還是蕭夫人,都沒有這方麵的絲毫考慮,他們就是把他作為一個秘書使用,雖然他不是秘書。他的這種身份,與首長家的孩子倘若瓜葛不清,那是犯大忌的。再說,蕭副司令毫無戒心地把輔導栽培夏玫玫的信任交給了他,那份信任是不容褻瀆的,更是他不敢褻瀆的。因此,在把握同夏玫玫的關係上,他委實經受了一場嚴峻的考驗,既沒有讓她感到冷落,又不至於惹出嫌疑。他的努力是成功的。
隻有一次,他讓夏玫玫真正的惱火了一次,起因是一件很小的事情。那天兩個人在一起聊天,不知道是從哪裏扯出了一個話題,就是關於獅子和羚羊究竟誰跑得快的問題。韓陌阡認為當然是獅子跑得快,夏玫玫認為是羚羊跑得快。韓陌阡的理由是獅子凶悍,羚羊總是被獅子吃掉,既然是獅子吃羚羊,當然說明是獅子跑得快,跑得快才能追得上嘛,這還有什麽值得懷疑的?
夏玫玫則大不以為然,夏玫玫的理由是羚羊體積小,行動靈巧,而獅子笨重,獅子是吃不掉羚羊的。韓陌阡反擊說,火車的體積比自行車體積大,你能說自行車比火車跑得快?夏玫玫當時被問住了,氣急敗壞地問:你說獅子比羚羊跑得快,你有什麽根據?韓陌阡毫不退讓地說,羚羊總是被獅子吃掉,就是根據。
夏玫玫說:你強詞奪理,你說羚羊總是被獅子吃掉,又有什麽根據?
韓陌阡說:你說羚羊比獅子跑得快,你又有什麽……“根據”兩個字還沒說出來他就打住了,他驚愕地看見夏玫玫的眼睛裏已經湧上了淚水,正懷著深仇大恨一般地怒視著他。他怔了一下,馬上換了一副笑臉,說:你看你,這算什麽事啊,完全是開玩笑嘛……當然是羚羊跑得比獅子快了,獅子那麽笨的家夥,怎麽能跑得過羚羊呢?我本來是想讓你高興的,才故意逗你的。
豈料道歉還送不出去,夏玫玫依然不肯罷休,眼淚從漂亮的睫毛上墜下來,繼續著憤怒:你不要假投降,你說羚羊比獅子跑得快,你有什麽根據?韓陌阡說:這話是你說的啊,是你說的羚羊比獅子跑得快嘛。夏玫玫說,這話是我說的是不錯,可是你既然認輸了,你就得讓我贏個明白——這就是貨真價實地蠻橫不講道理了。但韓陌阡並不認為這是仗勢欺人,反而覺得這姑娘蠻橫得可愛。為了早點息戰,韓陌阡腦袋轉了一圈,靈機一動,脫口而出:我看過一本介紹動物的書,對各類動物的奔跑速度都有個比較,老虎是每分鍾300~350米,獅子是每分鍾260~300米,羚羊是每分鍾420~460米,羚羊在走獸裏奔跑速度第三,而且持續時間是老虎和獅子遠遠不能相比的,當然是羚羊快了。
夏玫玫起先將信將疑,看賊似的看著韓陌阡,見他講得有鼻子有眼,而且態度一本正經,又由不得不信。其實韓陌阡是為了應急瞎編的,大致估計罷了。沒想到幾天之後,夏玫玫居然拿了本書找到炮兵司令部大院,說老阡你真行啊,我知道你是糊弄我的,可是你糊弄得還真差不多呢。你這個鬼男人,你這個泥做的鬼男人會神機妙算啊?
說著,把書往桌子上一扔,扯住韓陌阡的耳朵,在他臉上親了一口。
韓陌阡沒有感到太大的幸福,倒有點哭笑不得。
就從那個時候開始,夏玫玫開始稱呼韓陌阡為“泥做的鬼男人”了,這個稱呼包含的內容無限寬廣。就是這個稱呼,才讓韓陌阡真正明白了,這個世界上有個“水做的小女人”,已經開始把他往她的心底收藏了。
還有一次,夏玫玫鬼裏鬼氣地對他說,老阡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不是蕭副司令的外甥女,我是他的私生女,你信不信?韓陌阡一怔,頓時緊張起來,強作鎮靜地說:膽大包天了,什麽玩笑都敢開,這話要是被蕭副司令聽了去,你挨罵不說,我還得陪著倒黴。夏玫玫卻是一本正經,說:不騙你,我確實是他的私生女,這樣跟你說吧,我是他們老兩口共同的私生女。
韓陌阡被她說糊塗了,也說得更緊張了,無比莊嚴地說:我不聽,我堅決不聽,求求你不要把你們家的隱私告訴我。
但是,他哪裏敵得過夏玫玫,夏玫玫朝氣蓬勃地給他講了一個至今也未經證實的故事。
夏玫玫說,那是“不久不久以前”的事了——不久不久以前,W軍區炮兵司令員某某某的夫人因患絕症住院,某某某的妹妹陪住在醫院裏照料嫂子,在那家醫院裏她有個很要好的同學,大學剛剛畢業,還沒成家,沒有負擔,早晚也經常到醫院去看望某某某的夫人,照顧得盡心盡力。某某某那時候還不到四十歲,卻已經扛上了少將軍銜,英氣勃勃地很引人注目,某某某妹妹的同學對這位年輕的將軍十分崇拜,某某某對這位女大學生也很喜歡,在他夫人住院一年多的時間裏,兩個人漸漸地產生了感情,並且做出了在那個時候不該做的事情。這件事沒能瞞過某某某夫人的眼睛。某某某感到愧對將不久於世的夫人,請求寬恕,某某某的夫人卻十分大度,對某某某說,這些年你是愛我的,我是知道的。你們的關係我完全理解。我不行了,可是我還沒給你留下一條根,你就跟她結婚吧,讓她替我生個兒子,對我也是個安慰。不久,某某某的元配夫人就去世了,可是某某某妹妹的同學這時候也已經懷孕三個多月了,某某某考慮夫人屍骨未寒,馬上續弦有傷大雅,便密謀安排他妹妹假裝懷孕,他妹妹的同學則扮演照料同學的角色,兩個女人一起住進了某某某妹妹的家裏,生下的孩子就落在了某某某妹妹的名下。
“遺憾的是,那孩子仍然不是個兒子,而是個女孩——她就是我。”
韓陌阡聽天書一般聽夏玫玫講完,笑了笑說:“這回我相信了,你真是搞藝術的,想像力豐富。”夏玫玫說,我說的是事實,信不信由你。韓陌阡說:“這麽說,某某某妹妹的同學就是某某某現在的夫人了,你是他們的親生女兒,現在已經可以公開了嘛,你幹嗎還舅舅舅媽地喊?”夏玫玫怪怪地一笑,說:“你賊精賊精的,怎麽連這個也不懂?他們正式結婚的時候,我已經三歲了,能公開嗎?無論是出於政治的還是道德的考慮,這個秘密都隻能永遠地保住。所以說,我跟他們在一起的時候,老覺得別扭。”
韓陌阡說:“哪怕你把這個故事編得再天衣無縫,我也不相信,我認為你腦子有問題,有妄想狂的症狀。我再也不聽你的這些鬼話了。”說完起身就走。
夏玫玫跟在後麵哈哈大笑,說:“老阡你真是個傻瓜青年,就連這點考驗都經受不起。管他真的假的,就是編個故事,是多大個事嗎,你怕什麽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