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蕭副司令黎明即起,先是在大隊部後的山根下張牙舞爪地比畫了一陣太極拳,打得通體舒坦,然後叫上韓陌阡,紅光滿麵地沿著操場小跑了一圈。鬆弛下來的時候,蕭副司令一邊做著擴胸運動,一邊漫不經心地問韓陌阡:“對七中隊初步印象如何?”

韓陌阡回答:“千裏挑一,尖子的尖子,自然是炮兵精英了。”

蕭副司令側過臉來,很有力度地看了韓陌阡一眼,說:“哎,這話可不能說得太早了。七中隊也是肉身凡胎,人,這種動物是可塑性最大的動物,這些人還很年輕,單是在軍事技術上過硬,還不能算人中精品,要成大器,思想素質還得提高。”說著,用手拍了拍後腦勺,“腦袋腦袋,這個裝大腦的袋子內容很複雜,要幫助他們裝上應該裝的東西。”

韓陌阡說:“根據我所掌握的情況,這些人的思想基礎還是很牢固的。”

蕭副司令說:“訓練這一塊看來問題不大,那個祝敬亞是個幹事的人。但是這樣的同誌往往也有……弱點,確實有點隻顧埋頭拉車,不會抬頭看路。政治上不敏感。政治是靈魂,是統帥,這些年輕人,拉出去就要能打仗,尤其不能忽視思想政治建設。你要幫我多從這方麵想點問題。”

韓陌阡有點意外地看著蕭副司令,一時不知道老人家在動什麽念頭。但是他在此刻想到了另外一個問題,字斟句酌地說:“首長,指標是六十三個,現在學員也正好是六十三個,這裏麵好像還應該有個……”然後就不往下說了。

蕭天英心裏一動,停下腳步,問道:“你是什麽意思?”

韓陌阡仍然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說:“我有個不成熟的想法,我認為六十三個學員來爭取六十三個指標,似乎有點輕鬆了,從科學管理的角度上講,引入競爭機製,給他們點壓力,給點危機感,恐怕對於強化他們成長是有好處的。這也符合首長的一貫原則,精兵要精,錘煉要嚴。”

蕭天英停止動作,再一次深刻地看了韓陌阡一眼,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地說:“啊,你這個想法還真想到點子上了,我看這個問題有研究價值。”

這時候教導大隊的幾個長官和蕭副司令的隨行人員也紛紛起床,來陪蕭副司令散步。

蕭副司令問姚大隊長:“你們這裏有沒有澡堂子啊?”

姚大隊長說:“有一個,不過是男女合用的。”

蕭天英扭頭看著姚大隊長,滿臉狐疑:“搞什麽鬼?”

姚大隊長知道自己沒有說明白,急忙解釋:“是這樣的,就是一個大屋,有盆塘,有淋浴。星期六是男同誌洗,星期天是女兵和家屬洗。”

“一個星期隻洗一次?”

“我們這裏缺煤,一個星期能夠保障洗一次就算不錯了。”

“洗一次澡要多少煤?”

姚大隊長想了一下,說:“半噸。”

蕭天英把頭轉向韓陌阡:“記一下,回去給軍需部唐治山打個電話,每個月給教導大隊解決四噸煤。要保證學員每個星期洗上兩次澡。女同誌和家屬也要洗兩次。”

姚大隊長說:“那我們就跟著沾光了。”

“你們沒有聽說過嗎?美國監獄裏的犯人,每個星期洗兩次澡還提出抗議,說隻讓洗兩次澡太少了,不人道。娘的,連犯人都養尊處優。我們的學員是要當軍官的,要鼓勵他們、支持他們洗澡,洗掉身上的市民習氣、農民習氣,洗掉這個習氣那個習氣,洗出軍官的顏色,洗出一身幹幹淨淨的軍官的精神氣兒。軍官的身上隻能有一種氣,是士氣,也是正氣。”

姚大隊長說:“落實這個指示一點兒困難都沒有。如果首長有興趣的話,是不是可以親自視察視察我們的澡堂子?”

“你又打我什麽主意?少設圈套讓我鑽。”

姚大隊長察言觀色,得出結論老爺子今天心情尚好,笑笑說:“蕭副司令,送佛送到西天,您老人家好事做到底吧,撥一筆款子——也就是萬把塊錢,我們再籌一點兒,把澡堂子分開。我這好歹也是個副師級單位,該有一個像樣的浴室了,您老人家的部隊,男女同浴這……這名聲聽起來有點欠妥啊。”

蕭副司令斷然否決:“不行。你別得寸進尺了。你這個副師級,也就是團級的兵力,沒有學員了,你就是個連長。圖那個排場幹什麽?能省得省,還是要講究艱苦奮鬥。錢我有啊,我就是不給你們,該花的十萬八萬我一個條子,不該花的我一分錢都不給。”

又說:“洗澡也不光是依靠澡堂子,提倡洗冷水浴,我老人家幾十年冷水浴,通體舒泰,朝氣蓬勃,啊,你們說是不是?”

姚大隊長見要錢無門,回頭是岸,連連說是。“蕭副司令老當益壯,越活越年輕了。”

蕭天英說:“扯淡,我又沒吃長生不老靈丹妙藥,怎麽能越活越年輕啊。我是越活越明白了,越活越精神了。”

走了一段路程,蕭天英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問姚大隊長:“昨天,那個去給我送材料的同誌叫什麽名字?”姚大隊長想了想說:“首長說的是吳黃陂吧,是訓練處副處長。”

“哦,”蕭副司令點了點頭,“是姓吳。表現怎麽樣啊?”

姚大隊長心裏一動:嘿,吳黃陂果然出手不凡,一麵之交,就給蕭副司令留下印象了。這不,已經開始過問表現了。吳黃陂是姚大隊長手下的得力幹將,當然是要把話往好裏說了:“這個人表現很好,業務精,反應快,有敬業精神,能吃苦。”

“哦。”蕭副司令哦了一聲,語氣裏似乎有點不太相信。

“什麽文化程度?”

“大專。陸院畢業的。”姚大隊長更來勁了,思忖吳黃陂要交好運了,首長連文化程度都關注到了,沒準要往軍區調哩。

蕭副司令再哼一聲,便沒有下文了。恰在這時,大隊部門口已經出現了零星人員,姚大隊長說:“吳黃陂同誌就在那邊,是不是把他叫過來,首長指示幾句。”

蕭天英說:“可以啊,叫他過來,我來問問情況。”

等吳黃陂精神抖擻地跑步過來,韓陌阡就不禁啞然失笑了。蕭副司令之所以對那個吳副處長“印象很深”,與他的表現完全無關,引起蕭副司令重視的是他的鼻子——酒糟鼻子,看來這個同誌要委屈一下了。

蕭天英說:“吳副處長,聽說你是抓訓練的,那咱們兩個人還是同行啊。”

吳黃陂紅著臉說:“我抓的訓練哪裏能跟首長相提並論。首長抓的是千軍萬馬,我抓的是雞零狗碎。”

“哦,”蕭副司令嘿嘿一笑,說:“既然是抓訓練的,那我們兩個人就訓練方麵的有關問題來交流一下,吳副處長意下如何啊?”

吳黃陂的頭皮頓時就麻了起來,就連韓陌阡也不禁為吳黃陂暗中捏了一把汗。別人不摸底細,他韓陌阡是知道的,老爺子要刁難人了。為什麽?就是因為那個酒糟鼻子的嫌疑,委實冤枉啊。蕭副司令果然開考:“吳副處長,操手足號令易,而操心性氣難;有形之操易,而不操之操妙。知道這話是誰說的嗎?”

吳黃陂霎時就出了一頭冷汗,期期艾艾地說:“報告……報告蕭副司令,我不知道。”

“知道這話是什麽意思嗎?”

吳黃陂更加緊張,用目光向姚大隊長求援,可是此刻姚大隊長也緊張起來了,生怕危及自己,一句話也不敢言語。

吳黃陂說:“首長,我學習得不夠,我……不理解。我……我要加強……”

蕭副司令笑了笑,冷笑,說:“好,那我告訴你,這話出自《練兵實紀》,是戚繼光說的,意思是,操練手足的號令容易,操練思想和勇氣的號令困難;有形的訓練容易,不能操課的訓練是微妙的。哪些科目是不能在操課中體現的訓練呢?就是意誌和膽氣。我再問你,練兵之要,先在練將。這話是誰說的?”

吳黃陂額頭上的汗珠眼看著就滾了下來。他現在已經來不及喊冤了,這真是天外飛來的橫禍,即使肝腦塗地,他也想不到今天稀裏糊塗地撞上蕭副司令的槍口,禍源竟是他的不爭氣的鼻子。吳黃陂結結巴巴地說:“我……我,不知道,我學習不夠……”

蕭天英不動聲色,說:“這話還是戚繼光說的。這個意思就不用我解釋了吧,所謂練兵,就是先要練你們這些人,當官的。我再考考你,教兵之法,練膽為先;練膽之法,習藝為先。藝精則膽壯,膽壯則兵強。這話是誰說的啊?”

吳黃陂連連受挫,深知今天不被折騰個狗血噴頭是過不去的,也就死豬不怕開水燙了。想了想說:“這話還是戚繼光說的。”

蕭天英原地不動,臉上居然有了微笑,問吳黃陂:“你敢肯定?”

吳黃陂十分不肯定地說:“我……敢肯定。”

蕭天英冷笑一聲:“我也敢肯定,我敢肯定你在投機取巧。這話出自《登壇必究》,是明朝王鳴鶴說的。”

吳黃陂頓時無地自容,呆若木雞。蕭副司令向吳黃陂揮了揮手,“好了,該幹什麽幹什麽去吧。”

吳黃陂如獲大赦,規規矩矩地敬了個禮,邁著兩條機械的腿,生硬地跑回到二百米以外的廁所裏去了。

空氣很緊張,教導大隊的幹部臉色都很尷尬,並且恐懼。蕭天英問姚大隊長,“你這裏的幹部都不讀書嗎?”

姚大隊長顧不上擦擦一頭冷汗,回答說:“也是讀的,不過,有些不夠深入全麵……”

蕭天英粗暴地打斷了姚大隊長的話頭:“什麽不深入不全麵,壓根兒就沒讀。這些都是常識,怎麽能不讀呢?不讀兵書,算什麽軍官?我出一百道題,你教導大隊的幹部能答出十題,我就喊你老姚姚副司令員,我給你敬禮。當然了,你也不用緊張,我不考你了,也不光是你這裏是這個情況。現在有一個很奇怪的現象,軍官不讀兵書,真是他媽的混天度日。”

姚大隊長一臉慌恐,連連點頭,說:“是是是,我們要注意彌補。”

“好了,今天不算批評,也不要為難那個吳副處長了,抓訓練的都很辛苦,難免顧此失彼,不做學問的也不是他一個,說到底,你們大家也好不到哪裏去,以後注意加強就是了。”蕭天英最後豁達大度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