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大隊衛生所那天值班的碰巧是衛生班長叢坤茗。

不巧的是那天叢坤茗的心情不太好。這天叢坤茗又接到了一封信,當然是求愛信——總是有人不厭其煩地給她寫這種信,六中隊那個叫崔大山的人尤其執著,可是她不喜歡崔大山,尤其不喜歡他的那雙惡劣的三角眼和裝腔作勢的表情。什麽玩藝兒?也敢乘人之危,什麽情有獨鍾,什麽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什麽嫁給他是最佳選擇,簡直是死乞白賴。他是看我提幹沒有希望了,就以為我會降低標準了,真不是個東西!

正在氣惱,淩雲河和馬程度互相幫襯著,殘兵敗將一般蹣跚而來。

叢坤茗一見淩雲河和馬程度那副陰死陽活的德行,不愉快的心情頓時化為烏有,差點兒沒有笑出聲來。“嗬,這是從哪個戰場上下來的英雄啊?”

淩雲河還沒開口,馬程度就呻吟起來了,哼哼唧唧說:“什麽英雄啊,狗熊。六中隊不規範,打不好球還老打人。醫生你幫我看看,我這鼻梁骨是不是斷了。”

叢坤茗俏臉一沉,喝道:“什麽醫生?就你那點毛病,還要醫生看?那你就等著吧。這裏沒有醫生,隻有衛生員。”

馬程度頓時噤聲。淩雲河怔怔地看著叢坤茗,鬧不清這個漂亮的丫頭平白無故怎麽會有這麽大的火氣。想了想,賠笑說:“早就聽說衛生所的叢坤茗一個班長頂倆醫生,拜托啦,這腿確實疼得奇怪,快來幫咱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吧。”

叢坤茗麵無表情地說:“進去,躺下。”

淩雲河便蹦蹦躂躂地進了門診室,正要躺下,又看了看馬程度,說:“老馬,你先來?”馬程度連忙擺手,說:“你先來你先來,你是重傷嘛。”

淩雲河心裏笑了一聲——這個兔崽子,他是看人家一個衛生員,還信不過呢。連看個病都要充分體現他的農民意識。

叢坤茗讓淩雲河捋起褲腿,兩邊看了看,又上下捏了捏,問道:“你們是幾中隊的?”淩雲河老老實實地回答說:“七中隊的。”叢坤茗說:“噢,是祖國的花朵軍隊的棟梁啊,那你這毛病我可不敢隨便擺弄了。萬一有個好歹,把你的腿弄壞了,我可擔當不起啊。”

淩雲河苦笑一下說:“你不要嚇唬我,我知道你在衛生所是獨當一麵的。這點小問題,在你手下還不是小菜一碟。”

“怕不怕疼?”

“當然怕了,最好不要太疼。”

叢坤茗終於啟齒一笑說:“你堅持住,我要下手了。”

淩雲河便咬緊牙關,作視死如歸狀。

叢坤茗朝淩雲河的左腿腳腕處輕輕一掰,說:“挺住啊,我要下手了。”

淩雲河感到腿下一陣裂疼,惡狠狠地哼了一聲,攥緊雙拳說:“要下手你就下嘛,幹嗎光打雷不下雨,弄得我膽戰心驚的。”

叢坤茗皺皺眉頭說:“你這腳可真臭。”

淩雲河大聲喊冤,說:“哪裏是我的腳臭啊,馬程度的腳臭在全軍都是著名的,要是評臭腳模範,他可以把大紅花戴到天安門。他就在你旁邊站著,臭源在他那裏啊。”

馬程度當即漲紅了臉,義憤填膺地抗議說:“青鬆你幹什麽你,球場上我跟著你赴湯蹈火浴血奮戰,可是在人家女同誌麵前你就出賣朋友了,真不是個玩藝兒。”

叢坤茗蹙了蹙眉頭說:“你不要推卸責任,這個臭味就是從你腳上散發出來的,不要冤枉好人。”

淩雲河嬉皮笑臉地說:“是我就是我吧。可你想想,我年輕火大,又穿膠鞋打了一天球,它能不臭嗎?不臭就不正常了,我要是七老八十,就是想讓它臭它也臭不起來了。”

叢坤茗不再理他,又捏了捏他的腳腕子,淩雲河屏住呼吸,估計她這回真是要下手了,便繃緊了神經等待,豈料叢坤茗拍拍手說:“好啦,你可以下床了。”

淩雲河的臉上出現了巨大的驚愕,問:“怎麽,這就好啦?”

叢坤茗朝他笑了笑,轉身到水管下麵衝了衝手,又吆喝馬程度:“你怎麽啦?”

馬程度立即換上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仰起腦袋把一張髒乎乎的汗臉送到叢坤茗的眼皮底下:“你看,我的鼻子。”

叢坤茗對馬程度說:“拜托了,你先去把臉洗洗行不行?”

馬程度便屁兒顛顛地到水池旁邊去洗臉。這時候淩雲河已經從**翻了下來,先是試探性的在地上活動了幾下腿腳,又小心翼翼地走了幾步,走著走著就一蹶子蹦了起來。

“哈哈!我沒事了。叢坤茗……同誌,你可真神啊。”

叢坤茗淡淡一笑說:“連個螺絲都擰不上,我還是革命老戰士嗎?”

“我看你這水平到大醫院當個骨科大夫都沒問題。”

叢坤茗頭也不抬地歎了一口氣說:“怎麽沒問題?問題大著了。就等著你淩雲河當上了首長提拔咱了。”

淩雲河一驚一喜:“咦,你怎麽知道我叫淩雲河?”

叢坤茗也怔住了,臉色微微一紅,想了想,反問道:“你怎麽知道我叫叢坤茗?”

淩雲河眼珠子軲轆了一圈,訕訕地說:“全大隊就這幾個女兵,明擺著的嘛。再說……嘿嘿,我其實早就認識你了。沒想到你也認識淩某……”

叢坤茗說:“你是七中隊球隊隊長,泰山頂上一青鬆,淩青鬆嘛,你名氣大著呢。”然後又補充了一句:“你別以為我挺注意你的,我隻是對你的青鬆名字有印象。”

淩雲河嬉皮笑臉地朝叢坤茗晃了一下腦袋,“我沒說你注意我啊?你當然有權力不注意我。可是你為什麽不注意我呢?”

叢坤茗瞪了淩雲河一眼,不再理睬他,然後集中精力檢查馬程度的鼻子。

淩雲河不敢再胡說八道了,便老老實實呆在一邊觀看叢坤茗給馬程度拾掇鼻子。此時太陽已經西斜,從西牆窗子裏瀉進來的陽光中攙雜著些許橘黃色,落在水泥地板上,再反彈上去,映在叢坤茗的臉上。

叢坤茗神情專注,用一把小捏子夾著一團酒精棉球,小心翼翼地擦拭著馬程度肮髒的鼻孔。淩雲河注意到了那雙手,手指纖細,手背的皮膚凝如白玉。

也許是落日餘暉映照的緣故吧,淩雲河想,一雙經常在各種藥液和水中浸泡的手,也是一雙缺乏保養的勞動人民的手,是沒有理由這麽漂亮的,但它確實是漂亮的。還有那雙眼睛——那是一雙正在工作中的眼睛,長長的睫毛將優美的曲線靜止在黑眸的上下,可是,那雙眼睛,那雙正在工作的眼睛裏竟然還有一縷憂鬱的潮濕。是憂鬱嗎?是的,可這憂鬱卻成了一種點綴,在這個寧靜的下午,在這間簡陋的小屋子裏,一個漂亮的女兵沐浴在橘黃色的落日餘暉裏,神情因專注而典雅端莊乃至神聖。

這一瞬間,小屋裏的構圖安靜得猶如一幅色彩亮麗的畫麵,惟一流動著的是從那雙美麗的眸子裏在不經意間飄散出來的那縷輕煙般淡淡的憂鬱,像一條思想的小渠,它使這幀天然的油畫畫麵有了生命的律動……淩雲河打算在恰當的時候對叢坤茗進行有節製的讚美,而在一分鍾前,在他的心裏,這種讚美是無節製的。

終於,馬程度的鼻子被收拾一新,臉上還多了一塊白色的補丁。叢坤茗如釋重負,站起身子,做了個擴胸運動,說:“好啦,你可以走了。”馬程度見屋子裏有麵鏡子,趕緊跑過去欣賞自己的尊容。淩雲河問道:“我呢?”

“你早就可以走了。”

淩雲河說:“我早就可以走了但是沒走,是因為要等著跟你告個別,謝謝!”

叢坤茗說:“謝倒沒什麽可謝的。下次來看病,請你先把腳洗洗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