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星期天的上午,大隊閱覽室照例開放。

以往這個時候,來看報紙雜誌或借書的多是機關幹部和教員。學員們很少來,一是因為學員們負荷較重,委實缺少讀書的閑情逸致。第二個原因大約就是因為管理圖書的楚蘭是個女兵,而且是個比較好看的女兵。女兵漂亮了,對男兵無形中就構成了壓力,沒有良好的心理素質和技術準備,男兵們跟女兵打交道往往不是對手。學員很少來,偌大的閱覽室就顯得很冷清。

已經是貨真價實的春天了。冰雪消融,春風一刮,便像在漫山遍野撒下了顯影的藥液,九派河南岸的這片山巒於是從漫長的冬季脫穎而出,朔陽關以南春行更早,漸漸地凸現了碧綠的林帶和蒼翠的峰嶺,還有逶迤纏綿的河流以及河岸上簇擁的花叢。

陽春三月,中午的陽光從山坡上滑下來,瀉進閱覽室的南窗,躍跳著團團盎然的春意。

風景這邊獨好。

這天來了幾個學員,一看就是七中隊的人,在窗外徘徊了很久。後來,其中一個穿著很整潔的學員便彎下腰從窗口向內張望,底氣不足地問有沒有新到的《十月》雜誌。楚蘭注意地看了那個學員一眼,發現他的領口不易察覺地露出了一溜鴨蛋青,把新領章襯得格外鮮豔。楚蘭明知故問:“你是幾中隊的?”回答說是七中隊的。楚蘭說:“你們七中隊一個個汗流浹背都忙著向國防事業的高峰攀登,你還有閑心看閑書啊?”鴨蛋青學員的臉倏然紅了,吞吞吐吐地說:“我們七中隊也不是訓練機器嘛,業餘愛好還是有的。”

楚蘭說:“你們進來吧,都在架子上擺著的,你愛好什麽就隨便看好了。”

鴨蛋青學員顯得有些意外地驚喜,說:“我們都沒有閱讀證,可以嗎?”

楚蘭說:“既然沒有閱讀證,你還來幹什麽?明知麻煩自找麻煩嗎?”

這時候從鴨蛋青的背後竄出來一個眼睛精亮的中等個子學員,臉上的絡腮胡子雖然刮了又刮,還是沒能斬草除根,兩邊臉頰像是被誰用耳光子扇得泛青。絡腮胡子說:“情況是這樣的……我們五班副栗智高是文學愛好者,到你們貫山來之後,有很多感想,寫了幾首詩歌,今天是想來看看發表了沒有。”

楚蘭作驚喜狀,誇張地眨了眨眼,說:“唉呀,真是有眼不識泰山了,原來是詩人到了。那還有什麽說的,你們盡管進來翻,要是有大作發表了,沒準我們要敲竹杠呢。”

鴨蛋青訕訕地說:“別聽魏胡子瞎吹,咱不過是個業餘愛好者,胡謅那些破玩藝兒,離發表的碼子差大了。我們隻是想來看看新雜誌。”說著,幾個人便魚貫走進了閱覽室。進了屋,楚蘭才點清人頭,一共是三個人,除了鴨蛋青和絡腮胡子,後麵還跟著一個瘦瘦的高挑個兒,此人一直沒有說話,始終都在微笑,笑得很自然也很自信。楚蘭覺得這個人的身上有些怪怪的東西,至於怎麽怪了,又似乎說不清楚。

幾個人分別在報刊架前和書櫃前尋覓了一番,鴨蛋青雖然表現得若無其事,但還是能夠看得出失望的情緒。

楚蘭想,這家夥可憐!他的那些大作沒準是被哪個編輯老爺扔進了廢紙簍,這種情況她也是經常遇到的。鴨蛋青在翻雜誌的時候,偶爾會朝楚蘭瞟一眼,楚蘭便機警地把目光閃開,她知道投稿不中的複雜心情,那是一種很不好受的失落和自卑,同病相憐啊。但是轉個念頭想,這個人也是吃飽了撐的,四個兜已經在向你招手了,還挖空心思去寫什麽詩歌,不是自討苦吃嗎?你還想把好事都占全啊?

絡腮胡子問道:“我們能借幾本書走嗎?”

楚蘭想了想說:“按說你們沒有借書證是不能借書的,不過……”她頓了頓,“誰讓你們是七中隊呢?咱們這些老兵,能留在部隊的,恐怕也就你們是革命的火種了。你們打個借條吧,我這個革命老兵也就隻有這點後門的權力了。”鴨蛋青有些奇怪地看了看楚蘭,“你也是老兵?”楚蘭反問:“我怎麽就不能是老兵?你們是哪年參軍的?”鴨蛋青說:“我們三個都是七八年參軍的。”楚蘭得意地笑了,“跟我比起來,你們都還是新兵蛋子呢。不謙虛地說,本人是七七年參軍的,已經超期服役兩年多了。”

鴨蛋青像是吃了一驚,和絡腮胡子麵麵相覷,“啊,看不出來,看不出來,還是個小丫頭嘛。”楚蘭正色道:“我年齡未必比你們大,但是革命資曆絕對比你們老……不過這又算是什麽資本呢?”然後輕輕地歎息一聲說:“好了,你們要借什麽書,打條子吧。”

鴨蛋青借的是世界文學名著《紅與黑》,絡腮胡子借的是克勞塞維茨的《戰爭論》,都是家喻戶曉的經典著作。那個高挑個兒學員在書櫃前反複瀏覽,最後居然從灰頭土腦的舊書堆裏挑了一本爛了封皮的連環畫冊《小兵張嘎》。

打了借條,楚蘭把這幾個人對上號了,鴨蛋青叫栗智高,絡腮胡子叫魏文建,而令楚蘭頗為困惑的是抖摟出連環畫冊《小兵張嘎》的那個瘦高挑兒,居然就是在本軍區炮兵內聲名遐邇的頭號訓練尖子譚文韜——他怎麽會喜歡這種小人書?

楚蘭對譚文韜笑笑說:“這本就不用登記了,送給你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