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眼看著會試日期到了,殺人真凶沒有抓著,陳敬也不見人影。隻是越來越多的人相信,李謹就是陳敬殺的。
開考那日,索額圖一大早才要出門,阿瑪索尼叫住了他:“索額圖,查科場案的事,你不必那麽賣力!”
索額圖聽著奇怪了,問:“阿瑪,這是為何?皇上著您同鼇拜查辦科場案,我同明珠暗下裏協助。皇上對我很是恩寵,我不敢不盡力呀!”
索尼生氣道:“糊塗!科場案不是那麽好查的!一旦查出來,必然牽涉到很多王爺和朝廷重臣!涉及的人越多,我們自己就越危險!”
索額圖道:“可是皇上整日價為這事發火啊!”
索尼道:“別老是說皇上皇上。皇上也得顧忌著王爺和大臣們!”
索額圖疑惑道:“阿瑪的意思,是這案子最好查不出來?”
索尼拿手點點索額圖的腦袋,說:“你呀,用這個想事兒。”又點點他的肚皮,“用這個裝話兒!別把什麽話都說明白!”
索額圖聽著仍是糊塗,卻隻好說道:“兒知道了。”
索尼又道:“你性格太魯莽了,隻知道打打殺殺!你得學學明珠!阿瑪老了,今後咱家要在朝廷立足,就指望你了!”
索額圖聽完阿瑪的話,急忙趕到宮裏去了。今日正是會試頭場考試,天知道皇上又會吩咐什麽要緊差事。跑到乾清宮,果然聽說皇上要微服出宮到貢院去看看。索額圖同明珠等幾個侍衛都著了百姓裝束,隨皇上去了順天府貢院。皇上並不進貢院去,隻遠遠站在那裏看著。也有舉人家裏人來送考的,都遠遠地圍著觀望。
貢院四周布滿了帶刀兵丁,一派殺氣。舉人們手提考籃排著隊,挨個兒讓官差搜身。考籃裏頭放著筆墨紙硯,外加小包木炭。那筆得是筆管鏤空的,免得筆管裏頭有夾帶;木炭每根隻許三寸長,也是怕人作弊。領頭搜身的監考官是禮部主事吳雲鵬。輪到搜誰了,那舉人就把考籃放下,高高舉起雙手。官差先仔細翻著考籃,再從頭到腳摸一遍,鞋子都得脫下來看過。有個舉人見這樣子實在有辱斯文,發起牢騷來,說:“咱們都得舉著手,這就叫舉人。”舉人們哄笑起來。吳雲鵬頓時黑了臉,喝道:“笑什麽!放肆!”立馬就沒人敢言語了,一個個舉著手過去。有個舉人見不得這場合,雙手才舉起來,褲子就尿濕了。舉人們見了,又哄然而笑。立時跑來兩個兵勇,舉鞭就朝尿褲子的舉人打去,罵道:“褻瀆聖地,該當何罪!”那舉人被打得在地上亂滾,然後被拖走了。
張汧站在隊列裏緩緩前行,無意間回頭看見了陳敬,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原來陳敬今兒清早給李老先生留下張字條,壯著膽子跑到貢院來了。這幾日他左思右想,反正自己坐得穩行得正,當著那麽多舉人和朝廷官員,光天化日之下誰也不敢把他怎樣。他終於想明白了,不怕官府明裏捉他,就怕歹人背裏暗算。陳敬內心畢竟惶恐,隻是低頭慢慢往前挪,並沒有看見張汧。
這卻急壞了李老先生。他一早聽得大桂說,陳舉人不見了,隻在桌上放著張字條。李老先生看了字條,直道大事不好,陳敬肯定要出事的。月媛也起來了,哭著要爹爹想辦法。李老先生哪有辦法可想?隻好去貢院看看。月媛硬要跟著去,父女倆就到了貢院外。望著那刀刀槍槍的,月媛甚是害怕。李老先生緊緊抓住月媛的手,囑咐她千萬別亂叫喊。皇上由明珠等拱衛著,也擠在人群裏,同李老先生離得很近,沒誰看出異樣來。
輪到搜張汧的身了,他放下考籃,高高地舉起了雙手。吳雲鵬看看名冊,嘴裏念著張汧的名字,早有人拿過考籃翻了起來。吳雲鵬反複驗看那個硯台,張汧心跳如鼓。總算沒有看出破綻,張汧的衣服卻早汗濕了。吳雲鵬喊聲走吧,張汧忙收拾起考籃進去了。
終於輪到陳敬,他放下考籃,舉起了雙手。吳雲鵬自言自語道:“陳敬。”陳敬聽著自己的名字,心驚肉跳,故意側過臉去。吳雲鵬卻沒有半絲異樣,隻冷冷望著手下翻著考籃,搜著陳敬身子。沒搜出什麽東西來,吳雲鵬說聲:“走吧。”陳敬盡量放慢腳步,從容地往裏走。這時,吳雲鵬突然回過神來,回頭道:“陳敬?快抓住他!”馬上有人跑上前去,把陳敬按倒在地上。陳敬歎息一聲,心裏倒並不害怕,隻是可惜今年科考肯定黃了。
陳敬正要被帶走,忽聽有人厲聲製止:“慢!”原來明珠飛跑著過來了,不讓官差把人帶走。吳雲鵬並不認得明珠,卻猜得此人肯定頗有來頭。眼見著十幾個人飛身而至,然後閃出一條道來,皇上背著手走過來了。
明珠輕聲奏道:“皇上,這人就是我們要抓的山西舉人陳敬!”
皇上並不說話,隻逼視著陳敬。陳敬來不及說什麽,卻見吳雲鵬早跪了下來,叩頭道:“不知皇上駕到,臣罪該萬死!”
立馬跪倒一片,高喊萬歲。李振鄴、衛向書等到八位考官聞訊,慌忙從貢院裏跑了出來迎駕。
陳敬見所有人都跪下了,才回過神來,慌忙跪下,道:“山西學子陳敬叩見皇上!”
皇上仍不說話,隻是望著陳敬。李振鄴奏道:“皇上,陳敬身負凶案,竟敢前來赴考,真是膽大包天!”
陳敬道:“學子沒有這麽大的膽量!我敢來赴考,是因為我清白無辜!學子突然身臨殺身之禍,如墜五裏雲霧。”
李振鄴又道:“啟稟皇上,去年山西秋闈之後鬧府學、辱孔聖的舉人中間,就有陳敬。蒙皇上恩典,念他文章經濟還算不錯,沒有治他的罪。哪想他不思感恩,變本加厲,一到京城就殺了舉人李謹!”
陳敬辯解說:“我為什麽要殺李謹?李謹家貧,住不起客棧,店家要趕他出門。我看他學問好,人也忠直,還替他出了銀子。”
李振鄴道:“皇上,陳敬的罪,就出在他家有銀子上頭。他企圖賄賂考官,被李謹知曉。李謹揚言要告發,他就下了毒手!”
這時,衛向書奏道:“皇上,陳敬很可能為這事殺人,臣也會這麽推測。但沒有實據,不能臆測。”
李振鄴瞟了眼衛向書,道:“衛向書是陳敬山西老鄉,他這話明裏說得公正,實際上是在袒護。住在快活林客棧的所有舉人都聽見,李謹被害那日夜裏,說他知道誰送了銀子,誰收了銀子,還說第二日要去順天府告狀。也就是這個夜裏,李謹被殺了,陳敬逃匿了。這些,難道是巧合嗎?”
衛向書並不反駁,隨李振鄴說去。陳敬聽說這位就是衛向書大人,不由得抬頭望望。衛向書卻低頭跪著,目不斜視。
皇上一聲不吭聽了半日,這會兒才說:“好了,這裏不是刑部大堂!科場賄賂,朕深惡痛絕!你們這些讀書人,朕指望你們成為國家棟梁。那些想通過賄賂換取功名的,隻把科場當生意場,他們將來晉身官場,必然大肆搜刮,危害蒼生,禍及社稷!所以,凡是科場賄賂的,朕隻有一個辦法,殺!”
皇上轉身低頭望著陳敬,問道:“你,居然不怕死?”
陳敬低著頭,道:“若要枉殺,怕也無益!”
李振鄴道:“皇上,陳敬真是大膽!竟敢這樣對皇上說話!”
皇上聽陳敬說出這話,也有些生氣,麵露慍色。一時沒有誰敢說半個字。沉默半晌,皇上卻突然下了諭示:“放了陳敬!”
李振鄴驚呆了,嘴裏直喊著皇上。皇上並不理會,隻對陳敬說了句話:“朕準你大比,看看你到底有多大本事!”
陳敬大喜,叩頭道:“謝皇上恩典!”
皇上又吩咐索額圖:“陳敬出闈之後,暫押順天府大牢!”索額圖應了聲喳,自覺得寵,便瞟了眼明珠,臉露得意之色。
陳敬謝恩之後站起來,提著考籃就往貢院走。皇上望望陳敬,竟然笑了起來,說道:“你倒真是從容!別人見了朕,沒罪也要發抖啊!好了,你們都起來吧。”跪著的大小官員和舉人也都謝恩起身,躬身站著。
遠處李老先生跟月媛本已嚇得要命,這會兒見陳敬又被放了,不知裏頭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好歹人沒事了,也放下心來。哪知道剛才站在身旁那位年輕後生,原來竟是當今皇上。李老先生叫道月媛回去,月媛卻想再看看,皇上還要從裏頭出來哩。
皇上進了貢院,四處看了看。李振鄴仍不甘心,奏道:“皇上自是明斷,臣以為那陳敬……”
皇上不等李振鄴說完,便打斷了他的話頭,說:“天下哪有傻裏傻氣送死的人?陳敬真殺了人,他早躲到爪哇國裏去了,還敢來赴考?此事蹊蹺!”
李振鄴卻道:“歹人心存僥幸,鋌而走險也是有的!”
皇上甚是奇怪,定眼望著李振鄴,道:“李振鄴,你是一向老成持重,今兒個有些怪啊!”
李振鄴道:“臣隻為取士大典著想啊!”
皇上心裏已有疑惑,問道:“李振鄴,你們已經鎖院多日,外頭的事情,你怎麽知道得這麽清楚?”
李振鄴惶恐道:“舉人被殺,這是天大的事情,總有風聲吹到貢院裏去!”
皇上麵有怒色,道:“取士大典才是天大的事情!貢院要做到四個字:密不通風!”
李振鄴這才知道自己話說多了,忙道:“臣等並沒同外頭溝通任何消息!”
皇上點頭道:“你們隻操持好取士大典,外頭天塌下來也與你們無關!”
皇上巡視完了貢院,起駕還宮去了。李振鄴等考官們挨次兒跪在貢院門外,直等皇上轎子遠了,才起身回去。
禦駕沒走多遠,皇上突然召明珠近前,吩咐道:“明珠,你是個精細人,你最近不用侍駕,且四處尋訪,留神任何蛛絲馬跡!你這就去吧。”
明珠領了旨,叩拜而退。他一時不知從何著手,回頭見貢院外仍圍著些人,便朝那人群走去。
眼見著皇上走了,貢院外看熱鬧的,送考的,便三三兩兩走開。李老先生領著月媛才要走開,忽見幾個人甚是眼熟。老先生還沒回過神來,那幾個人互遞了眼色,匆匆走開了。一看他們背影,正好是三個人。李老先生這下想起來了,他們竟是那日深夜追殺陳敬的人。
李老先生心想此地不祥,拖著月媛就要離開。才走幾步,卻聽得有人朝他叫道:“老先生。”李老先生抬頭一看,竟是上次去他家看梅花的人。李老先生已知道他是什麽人了,隻不知姓甚名誰。
李老先生點頭笑笑,故作糊塗道:“您家也有人下場子了?”
明珠笑道:“沒有沒有,看看熱鬧。想必老先生家有人在裏頭?”
李老先生也道家裏沒人應試,也是看看熱鬧,說罷拱手道禮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