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皇上在乾清宮發了陳廷敬的脾氣,張善德過後囑咐當值的公公,誰也不準露半個字出去。外頭就連陳廷敬自己都不知道皇上說要殺了他。傅山盡管惹得皇上雷霆大怒,這事也總算過去了。傅山回到陽曲,官紳望門而投,拜客如雲。這都是後話,不去說了。這會兒陳廷敬仍放心不下的是大戶統籌辦法,真怕弄得天下民不聊生。他後悔自己料事不周,那麽急急地就上了折子。如果天下田產盡為大戶所占,他就是百姓的罪人。
陳廷敬終日為這事傷神,弄得形容憔悴。碰巧都察院有位叫張鵬翮的禦史,有日到翰林院辦事,問起大戶統籌到底如何。陳廷敬知道張鵬翮是個急性子,又很耿直,本不想多說。可陳廷敬越是隱諱,張鵬翮越是疑心,便道:“說不定大戶統籌就是惡人魚肉百姓的玩意兒,我要上個折子。”
陳廷敬忙勸道:“張大人不要再奏了,皇上哪怕知道這個辦法不妥也是要施行的。朝廷打吳三桂,要錢糧啊!”
張鵬翮哪裏肯聽,直說回去就寫折子,過幾日瞅著皇上禦門聽政就奏上去。
陳廷敬苦苦相勸:“張大人,您上了折子,不光您自己要吃苦頭,老夫也要跟著吃苦頭啊!”
張鵬翮聽了,一怒而起,道:“想不到陳大人也成了自顧保命的俗人!”張鵬翮說罷,拂袖而去。陳廷敬心想這禍真是想躲也躲不掉了。
博學鴻詞召試完了,取錄者統統授了功名。高士奇授了詹事府少詹事,食四品俸。陳廷敬仍未官複原職,還是四品。高士奇往日都稱陳廷敬陳大人,如今也開始叫他廷敬了。陳廷敬看出高士奇的得意勁兒,並不往心裏去。
近些日子皇上住在暢春園裏,一日政事完了,來了興致,要去園子裏看看。明珠、陳廷敬、薩穆哈、張英、高士奇等扈從侍駕。
皇上望著滿園春色,說:“朕單看這園子,百花競豔,萬木爭春,就知道今年必定五穀豐登!”
明珠忙說:“皇上仁德,感天動地,自會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薩穆哈在旁奏道:“啟奏皇上,自從大戶統籌辦法施行以來,各地錢糧入庫快多了。估計今年可征銀二千七百三十萬兩,征糧六百九十萬擔。”
皇上望望陳廷敬,說:“這個辦法是你上奏朝廷的,你功莫大矣!”
陳廷敬低頭謝恩,沒多說半句話。皇上明白陳廷敬的心思,卻隻裝糊塗。高士奇故意要把話挑破:“皇上,大戶統籌的確是個好辦法,可臣最近仍聽到有人在背後說三道四。”
皇上本來也不想挑開這事兒,可高士奇如此說了,便問道:“陳廷敬,你聽見有人說嗎?”
陳廷敬敷衍道:“臣倒不曾聽人說起。”
皇上聽了,並不在意,隻顧觀賞著園子。薩穆哈琢磨著皇上心思,又道:“啟奏皇上,湖廣施行大戶統籌辦法,不僅去年錢糧入庫了,還償清了曆年積欠。朝廷軍餉也由湖廣直接解往廣西,將士們正眾誌成城,奮勇殺敵哪!”
皇上望望陳廷敬,見他麵色憂鬱,便道:“廷敬,朕不是聽不進諫言的昏君。朕為這事發過火,可也沒把你怎麽樣。朕知道你肚子裏還有話想說,今日就不說了。你看這繁花似錦,咱們就好好遊園,有話明日乾清門再說。”
皇上笑容可掬,甚是慈和。見皇上這般言笑,陳廷敬心裏更覺凶險,愈加忐忑不安。他在皇上跟前二十多年了,彼此的心思都能琢磨透,並不用明說出來。這時,一隻梅花鹿從樹叢裏探出頭來,膽怯地朝這邊張望。傻子忙遞上禦用弓箭。皇上滿弓射去,梅花鹿應聲而倒。臣工們忙恭喜皇上。明珠把皇上曆年獵獲的野物銘記在心,道:“皇上之神勇,古來無雙。臣都記著,到今日止,皇上共獵虎九十三頭、熊九頭、豹七頭、麋鹿八頭、狼五十六頭、野豬八十五頭、兔無數!”
皇上哈哈大笑,道:“明珠,難得你這麽細心!”
當日,皇上還宮。夜裏,張英應召入了乾清宮。皇上說:“張英,國朝入關以來,以前明為殷鑒,力戒朋黨之禍。可是最近,朕察覺有臣工私下蠅營狗苟,煽風點火,誹謗朝政,動搖人心。”
張英不明白皇上說的是哪樁事,隻含糊道:“臣隻待在南書房,同外麵沒有往來,未曾聽聞此事。”
皇上沉默半晌,突然說:“朕知道你同陳廷敬很合得來。”
張英聽出些意思,暗自吃驚,道:“臣跟陳廷敬同心同德,隻為效忠皇上!”
皇上說:“你的忠心朕知道,陳廷敬的忠心朕倒有些看不準了。”
張英早就看出,為著大戶統籌的事,皇上一直惱怒陳廷敬,便道:“正如皇上說過的,陳廷敬可謂忠貞謀國啊!”
皇上默然不語,背手踱步。突然,皇上背對張英站定,冷冷地說:“明日朕乾清門聽政,你來參陳廷敬!”
張英聞言大驚,抬頭望著皇上的背影,口不能言。皇上慢慢回過頭來,逼視著張英,說:“你想抗旨?”
張英道:“皇上,陳廷敬實在無罪可參呀!”
皇上閉上眼睛,說:“陳廷敬就是有罪!一、事君不敬,有失體統;二、妄詆朝政,居心不忠;三、呼朋引類,結黨營私;四……你最了解他,你再湊幾條吧!”
張英跪下,奏道:“皇上其實知道陳廷敬是忠心耿耿的!”
皇上怒道:“朕不想多說!朕這回隻是要你參他!你要識大體,顧大局!不參掉陳廷敬,聽憑他蠱惑下去,要麽就是朕收回大戶統籌辦法,讓軍餉無可著落,叫吳賊繼續作惡!要麽就是朕背上不聽忠言的罵名,朕就是昏君!”
第二日,皇上往乾清門龍椅上坐下,大殿裏便彌漫著某種莫名的氣氛。風微微吹進來,銅鼎爐裏的香煙龍蛇翻卷。臣工們尚未奏事,皇上先說話了:“前方將士正奮勇殺敵,督撫州縣都恪盡職守,但朕身邊有些大臣在幹什麽呢?眼巴巴地盯著朕,隻看朕做錯了什麽事,講錯了什麽話。”
皇上略作停頓,掃視著群臣,又說道:“朕並不是昏君,隻要是忠言,朕都聽得進去。朕也絕非聖賢,總會有錯的時候,但朕自會改正。可是,眼下朝廷大局是平定雲南,凡是妨害這個大局的,就是大錯,就是大罪!”
皇上嗓門提得很高,回聲震得殿宇間嗡嗡作響。臣工們都低著頭,猜想皇上這話到底說的哪件事哪個人。陳廷敬早聽出皇上的意思,知道自己真的要遭殃了。昨日在暢春園,說到大戶統籌,皇上分明猜透陳廷敬仍有話說,非但沒有怪罪他,反而好言撫慰。他當時就覺得奇怪,這分明不是皇上平日的脾氣。
皇上拿起龍案上的折子,說:“朕手裏有個折子,禦史張鵬翮上奏的。他說什麽平定雲南,關乎社稷安危,自然是頭等大事。但因平定雲南而損天下百姓,也會危及社稷!因此奏請朕收回大戶統籌辦法,另圖良策!書生之論,迂腐至極!沒有錢糧,憑什麽去打吳三桂?吳三桂不除,哪來的社稷平安?哪來的百姓福祉?”
陳廷敬聽得明白,皇上果然要對他下手了。不過這都在他預想當中,心裏倒也安然。身為人臣,又能如何?張鵬翮班列末尾,他看不清皇上的臉色,自己的臉色卻早已是鐵青了。皇上把折子往龍案上重重一扔,不再說話。一時間,乾清門內安靜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突然,張英上前跪奏:“臣參陳廷敬四款罪:一、事君不敬,有失體統;二、妄詆朝政,居心不忠;三、呼朋引類,結黨營私;四、恃才自傲,打壓同僚。有折子在此,恭請皇上禦覽!”
陳廷敬萬萬想不到張英會參他,不由得閉上眼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殿內陡然間像飛進很多蚊子,嗡聲一片。
皇上道:“有話上前奏明,不得私自議論!朕是聽得進諫言的!”
張鵬翮上前跪奏道:“臣在折子上說的都是自己的心裏話,同陳廷敬沒有關係!張英所參陳廷敬諸罪,都是無中生有!”
張汧也上前跪奏:“臣張汧以為陳廷敬忠於朝廷,張英所參不實!”
殿內許多大臣都站出來替陳廷敬說話,皇上更加惱怒,道:“夠了!張鵬翮不顧朝廷大局,矯忠賣直,自命諍臣,實則奸賊!偏執狹隘,鼠目寸光,可笑可恨至極!”
陳廷敬知道保他的人越多,他就越危險,自己忙跪下奏道:“臣願領罪!隻請寬貸張鵬翮!張鵬翮原先並不知大戶統籌為何物,聽臣說起他才要上折子的。”
皇上瞟了眼陳廷敬,道:“陳廷敬暗中結交禦史,誹謗朝政,公然犯上,罪不可恕!張鵬翮同陳廷敬朋比為奸,可惡可恨!朕著明珠會同九卿議處,務必嚴懲!”
明珠低頭領旨,麵無表情。臣工們啞然失語,不再有人敢吭聲。
皇上又道:“朕向來以寬治天下,對大臣從不吹毛求疵。但朋黨之弊,危害至深,朕絕不能容!各位臣工都要以陳廷敬為戒,為人坦**,居官清明,不可私下裏吆三喝四,結黨營私,誹謗朝廷!”
皇上諭示完畢,授張英翰林院掌院學士、教習庶吉士、兼禮部右侍郎。張英愣了半晌,忙上前跪下謝恩。他覺得自己這些官職來得實在不光彩,臉上像爬滿了蒼蠅,十分難受。
陳廷敬回到家裏,關進書房,撫琴不止。月媛同珍兒都知道了朝廷裏的事,便到書房守著陳廷敬。珍兒很生氣,說:“哪有這樣不講道理的皇上?我說老爺,您這京官幹脆別做了!”
陳廷敬仍是撫琴,苦笑著搖搖頭。月媛說:“我這會兒倒是佩服傅山先生了,他說不做官,就不做官!”
陳廷敬歎道:“可我不是傅山!”
月媛說:“我知道老爺不是傅山,就隻好委屈求全!”
陳廷敬閉目不語,手下琴聲愈加激憤。珍兒說:“珍兒常聽老爺說起什麽張英大人,說他人品好,文才好,怎麽也是個混蛋?都是老爺太相信人了。”
陳廷敬煩躁起來,罷琴道:“怎麽回事!我每到難處,誰都來數落我!”
月媛忙勸慰道:“老爺,我跟珍兒哪是數落您呀,都是替您著急。您不愛聽,我們就不說了。翠屏,快沏壺好茶,我們陪老爺喝茶清談。”
陳廷敬擺擺手,說:“我明白你們的心思,不怪你們。我這會兒想獨自靜靜,你們都去歇著吧。”
月媛、珍兒出去了,陳廷敬獨坐良久,去了書案前抄經。他正為母親抄錄《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前幾日奉接家書,知道母親身子不太好,陳廷敬便發下誓願,替母親抄幾部佛經,保佑老人家福壽永年。
三更時分,月媛同珍兒都還沒有睡下。猛然又聽得琴聲驟起,月媛歎了聲,起身往書房去。珍兒也小心隨在後麵。月媛推開書房門,道:“老爺,您歇著吧,明日還得早朝呢!”
陳廷敬戛然罷琴,說:“不要擔心,我不用去早朝了。”
月媛同珍兒聽了唬得麵麵相覷,她們並不知道事情到底糟到什麽地步了,卻不敢細問。
天快亮時,陳廷敬才上床歇息,很快呼呼睡去。他睡到晌午還未醒來,卻被月媛叫起來了。原來山西老家送了信來。陳廷敬聽說家裏有信,心裏早打鼓了。他最近總有種不祥的預感,就怕接到家書。拆開信來,陳廷敬立馬滾下床,跪在地上痛哭起來:“娘呀,兒子不孝呀,我回山西應該去看您一眼哪!”
原來老太太仙逝了。月媛、珍兒也都痛哭了起來。哭聲傳到外頭,都知道老太太去了,闔府上下哭作一團。一家人哭了許久,誰都沒了主張。陳廷敬恍惚片刻,慢慢清醒過來。他揩幹眼淚,一邊給皇上寫折子告假守製,一邊著人去廷統家裏報信。
明珠看出皇上本意並不想重治陳廷敬,而是想讓朝野上下不再有人反對大戶統籌。可皇上話講得很嚴厲,他就不知怎麽給陳廷敬定罪。罪定輕了,看上去有違聖意;罪定重了,既不是皇上本意,又顯得他借端整人。他琢磨再三,決意重中偏輕,給皇上表示仁德留有餘地。明珠雲遮霧罩地說了幾句,三公九卿們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於是,議定陳廷敬貶戍奉天,張鵬翮充發寧古塔。
明珠議完陳廷敬、張鵬翮案,依舊去了南書房。張英剛好接到陳廷敬的折子,知道陳老太太仙逝了。他這幾日心裏異常愧疚,卻沒法向陳廷敬說清原委。如今見陳廷敬家裏正當大事,心裏倒有了主意。張英見明珠來了,正要同他說起陳廷敬家裏的事,忽見張善德進來了,朝他們努嘴做臉。明珠等立馬要出門回避,張善德卻說皇上讓大夥兒都在裏頭待著。
沒多時,皇上背著手進來了,劈頭就問:“議好了嗎?”
明珠知道皇上問的是什麽事,便道:“九卿會議商議,陳廷敬貶戍奉天,張鵬翮充發寧古塔!”
皇上沉默片刻,道:“朕念陳廷敬多年進講有功,他父母又年事已高,就不要去戍邊了,改罷斥回家,永不敘用!禦史張鵬翮改流伊犁,永世不得回京!”
張英一聽,心裏略略輕鬆了些。陳廷敬不用去奉天,自會少吃些苦頭。雖說永不敘用,但時過境遷仍會有起複的日子。隻是張鵬翮實在是冤枉了,可皇上正在氣頭上,這時候去說情反倒害了他。
高士奇低頭奏道:“臣等感念皇上寬宏之德,自當以陳廷敬為戒,小心當差!”
皇上坐下,又道:“自古就有文官誤國、言官亂政之事。國朝最初把禦史定為正三品,父皇英明,把禦史降為七品。朕未親政之時,輔政大臣們又把禦史升為正四品。朕今日仍要把禦史降為七品,永為定製!”
張英待皇上說完,忙上前跪奏:“啟奏皇上,陳廷敬老母仙逝了!”
皇上大驚失色,忙問這是多久的事了。張英奏道:“陳廷敬折子上說,他這次回山西,因差事緊急,沒有回家探望老母。他現在才知道,老母早就臥病在床,怕廷敬、廷統兄弟分心,不讓告知!陳廷敬以不孝自責,後悔莫及,奏請準假三年守製。”
皇上搖頭悲歎道:“國朝以忠孝治天下,身為人子,孝字當先。準陳廷敬速回山西料理老母後事,守製三年!”
張英又叩頭奏道:“臣奏請皇上寬恕陳廷敬諸罪,這對老人家在天之靈也是個安慰!”皇上望望跪在地上的張英,半字不吐,起身還宮了。
翌日,皇上在乾清門說:“雖說功不能抵過,但陳廷敬多年進講,於朝政大事亦多有建言。不幸又逢他老母仙逝,朕心有憐惜,不忍即刻問罪。朕準陳廷敬回家守製三年,所犯諸罪,往後再說!”
陳廷敬自己並不在場,皇上下了諭示,殿內隻是安靜一片。張英這才明白,昨兒他替陳廷敬求情,皇上並不是不應允,而是不願意說出來。皇上本是仁德寬厚的,有心寬恕陳廷敬,卻不想把這個人情給別人去做。
皇上果然又說道:“不久前陳廷敬奉旨去山西,因差事在身,顧不上回家探望老母。他老母早就臥病在床,卻怕兒子分心,不準告知。一念之間,陰陽永隔!每想到此處,朕就寢食難安!朕命張英、高士奇去陳廷敬家裏,代為慰問!”
皇上說罷,舉殿大驚。張英忙謝恩領旨,高士奇卻道:“啟奏皇上,皇差吊唁大臣父母,沒有先例呀!況且陳廷敬還是罪臣!”
皇上瞟了眼高士奇,說:“沒有先例,那就從陳廷敬開始,永為定例吧!”
下了朝,張英同高士奇商量著往陳家祭母。高士奇說:“張大人,士奇真是弄糊塗了。您同陳廷敬私交甚篤,卻上折子參了他;您既然參了他,過後幹嗎又要保他?皇上說要嚴辦陳廷敬,卻終究舍不得把他貶到奉天去,隻讓他回家享清福。如今他老母死了,皇上卻開了先例派大臣去祭祀!”
張英道:“感謝皇上恩典吧。正因沒有先例,我倆就得好好商量著辦。”
見張英這般口氣,高士奇自覺沒趣,不再多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