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衛向書大人教了陳廷敬“等”字功,嶽父大人教了他“忍”字功。他這一“等”一“忍”,就是十幾年過去了。這時候,陳廷敬已是翰林院掌院學士、教習庶吉士、禮部侍郎、《清太祖實錄》總裁。月媛早生下兩個兒子,老大名喚豫朋,老二名喚壯履。

陳廷統早中了舉人,卻未能再中進士,也懶了心,不想再下場子。陳廷敬拿他沒辦法,隻得在京裏給他謀了差事,在工部做個筆帖式。這陳廷統同他哥哥可是兩個性子,功名未成隻歎自己命不好,沒遇著貴人。他總瞅著空兒這家府上進,那家府上出。

一個夏夜,陳廷統想去明珠府上拜訪。明珠早已是武英殿大學士、太子太師、吏部尚書。陳廷統在明珠府外徘徊著,忽見一頂轎子來了,匆忙躲閃。下轎的原來是高士奇。高士奇現在仍隻是個內閣中書,卻在南書房裏行走。他見有人慌忙走開,甚是奇怪。朗月當空,如同白晝,他竟然認出人來了,便叫道:“不是廷統嗎?站在外頭幹嗎?”

陳廷統一臉尷尬,走了過來,說:“我想拜見明大人,可我這個七品小吏,怎麽也不敢進明大人的門呀!”

高士奇哈哈大笑,說:“啊呀呀,明大人禮賢下士,海內皆知。來,隨我進去吧!”

陳廷統仍是猶豫,支吾道:“可我這雙手空空。”

高士奇搖頭道:“不妨不妨,門包我給就是了,你隨我進去得了。”

高士奇說著,上前叩門。門房開了門,見是高士奇,笑道:“哦,高大人,今兒我家老爺可是高朋滿座啊!您請!”

高士奇拿出個包封,遞給門房。門房笑著收下,嘴上卻說:“高大人就是客氣,每回都要賞小的!”

高士奇也笑著,心裏卻暗自罵這小王八羔子,不給他門包,八成明大人就是不方便待客!高士奇當年寒磣,手頭常有拿不出銀子的時候,他在明珠府上沒少受這門房的氣!

高士奇進了明府,迎出來的是管家安圖。安圖笑道:“高大人,您來啦?”

管家也是要收銀子的,高士奇遞了個包封,說:“安大管家,好些日子不見了。”

安圖接了銀子,說:“小的想高大人哩!咦,這位是誰?”安圖望著陳廷統,目光立馬冷冷的。

高士奇笑道:“我帶來的,陳廷統,陳廷敬大人的弟弟,在工部當差。”

安圖忙拱手道:“原來是陳大人的弟弟,失敬失敬!”

陳廷統還了禮,說:“還望安大管家照顧著。”

安圖領著高士奇和陳廷統往明府客堂去,老遠就聽得有人在裏頭高聲說道:“神算,真是神算呀!”

高士奇聽了,知道肯定是京城半仙祖澤深在這兒。祖澤深如今名聲可是越來越大了,就連王爺、阿哥都請他看相。

安圖讓高士奇和陳廷統在門外稍候,自己先進去。不多時,安圖出來,說:“明大人有請哩!”

高士奇剛躬身進門,就聽得明珠朗聲大笑,道:“啊啊,士奇來了啊!快快上座!”

高士奇忙走到明珠麵前,正兒八經請了安:“士奇拜見明大人!”

明珠又是大笑,說:“士奇就是太客氣了,你我整日價在一處,何必多此一禮?咦,這位是誰呀?”

高士奇忙回頭招呼陳廷統上前,引見道:“陳廷敬的弟弟陳廷統,在工部做筆帖式,想來拜見明大人,我就領他來了。”

明珠忙站了起來,拉過陳廷統坐在自己身邊,說:“啊呀呀,原來是廷統呀!我早就聽別人說起過,還向你哥打聽過你哩!快快請坐!”

陳廷統麵紅耳赤,說:“廷統區區筆帖式,哪值得明大人掛記!”

明珠搖頭道:“話可不能這麽說,今日在座各位,好些就是從筆帖式做起的。這位薩穆哈大人,戶部尚書,他在順治爺手上,就是個筆帖式!”

陳廷統忙起身請安:“廷統見過薩穆哈大人!”

薩穆哈正手把煙管吸煙,哈哈一笑,咳嗽幾聲,說:“我們滿人,讀書不如你們漢人,肚子裏也沒那麽多花花腸子,心直口快!”

明珠半是嗔怪,半是玩笑:“薩穆哈,你如今都是尚書了,還改不了這個性子!”

高士奇也笑道:“薩穆哈大人性子就是好,用不著別人去琢磨他。”

高士奇說話間,向在座各位大人點頭致意。他剛才隻知道屋子裏坐滿了客人,眼睛裏卻是茫然一片。直等到給明珠請安完了,才看得見別的人。果然看見祖澤深也在這兒,其他的也都是老熟人,相互點頭致意。這時,兩位丫鬟低頭進來,給高士奇和陳廷統打扇子。陳廷統這才看見,每位大人身後都有位扇扇的丫鬟。

明珠指著一位客人,介紹道:“廷統說起筆帖式,在座從筆帖式做成大官的還真多!這位科爾昆大人原先就是老夫吏部的七品筆帖式,如今是戶部清吏司。”

陳廷統又是請安:“見過科爾昆大人。”

明珠又指著一位手搖團扇者,剛想開口介紹,祖澤深打斷他的話:“明大人,您不妨待會兒再介紹,容在下看完相再說。”

明珠笑道:“啊啊啊,我倒忘了,祖先生正在看相哩!廷統,這位是京城神算祖澤深,他相麵,不用你報生辰八字,隻需你隨意指一件東西,便可說準,號稱鐵口直斷!”

祖澤深便向陳廷統點頭致意:“布衣祖澤深!同令兄陳大人有過麵緣!”

陳廷統坐下,隻見那位手搖團扇者指著桌上一方端硯,說道:“我以這個硯台麵相,你如何說?”

祖澤深看看端硯,又端詳著這位搖扇者,說:“這方硯台石質厚重,形有八角,此乃八座之象。世人稱六部為八座,可見大人您官位極尊!”

眾人皆歎服,唏噓不已。這人麵呈得色,搖起扇子來更加姿態風雅。祖澤深轉眼望著明珠:“明相,既然是相麵,祖某可否直言?”

明珠望望那人,說:“自然是要直言,您說呢?”

那人聽出祖澤深似乎話中有話,臉色變了,卻硬著頭皮說:“但說無妨!”

祖澤深點頭道:“如果祖某說了直話,得罪之處,還望大人您見諒!硯台雖是讀書人的寶貝,終究是文房內的物件,非封疆之料!大人這輩子要想做總督、巡撫隻怕沒戲!”

聽祖澤深如此說道,眾人都尷尬起來,不好意思去望那人的臉色。那搖團扇的人麵有羞惱之色,卻不好發作。明珠突然大笑起來,眾人也都大笑了。

明珠笑道:“祖先生你算的這位是內閣學士,工部侍郎,教習庶吉士,《古文淵覽》總裁徐乾學大人。祖先生還真算準了,徐大人正是文房內的物件,皇上跟前的文學侍從啊!官位極尊!”

徐乾學自嘲道:“終究不是封疆之料啊!”

祖澤深忙拱手致歉:“徐大人,得罪得罪!”

高士奇見大家都有些不好意思,就湊上來打圓場,拿話岔開:“祖先生,二十年前,高某在白雲觀前賣字糊口,是您一眼看出我的前程。今日請您再看看如何?”

祖澤深搖頭道:“高大人,你我已是故舊,知道底細,看了不作數!”

明珠卻極有興趣,說:“隻當好玩,看看吧。”

高士奇正掏出手巾擦臉,說:“就拿我這手巾看看吧。”

祖澤深點頭片刻,說:“要說這手巾,絹素清白,自是玉堂高品。世稱翰林院為玉堂,高大人蒙皇上隆恩,以監生入翰林,甚是榮耀。”

高士奇忙拱手北向:“士奇蒙皇上垂恩,萬分感激!”

祖澤深嘿嘿一笑,說:“祖某可又要說直話了。絹素雖為風雅富貴之人所用,但畢竟篇幅太小。”

明珠含笑問道:“祖先生意思是說士奇做不得大用?”

祖澤深也自覺尷尬,說:“祖某依物直斷,未假思索,不可信,不可信!”

高士奇倒是不覺得怎麽難堪,說:“不妨,不妨。士奇在皇上麵前當差,不過就是抄抄寫寫,甚是瑣碎。做臣子的,不管如何大用,都是區區微臣,隻有咱皇上才是經天緯地。”

明珠卻道:“士奇可不是小用啊!他眼下在南書房當差,終日麵聆聖諭哪!”這時,薩穆哈敲敲手中煙管,說:“祖先生就拿這煙管給我看看相!”

祖澤深望著煙管,略加凝神,笑道:“薩穆哈大人手中煙管三截鑲合而成,大人做官也是三起三落。不知祖某說對了嗎?”

明珠拊掌而笑:“祖先生,你可真神了!”

薩穆哈忙搶過話頭:“我入朝供奉三十多年,的確是三起三落!”

徐乾學旁邊有位滿人早坐不住了,站起來說:“我也拿這杆煙管看相,看你如何說。”

祖澤深不再看煙管,隻望著這位滿人說:“恭喜大人,您馬上就要放外任做學政去了!”

這位滿人吃驚地望了眼明珠,又回頭問祖澤深道:“如何說來?”

祖澤深笑道:“煙是不能飽肚子的,就像這學政差使,不是發得大財的官。而且煙管終日替人呼吸,就像學政終年為寒苦讀書人鼓噪吹噓。這不是要去做學政又是如何?”

明珠驚問:“這就神了!這位是阿山大人,禮部侍郎。皇上這回點了幾個學政,阿山大人正在其中。滿官做學政的實在不多,阿山可是深得皇上器重。可此事還沒有在外頭說啊!”

阿山卻道:“正是祖先生所言,學政到底是發不了財的官。哪像薩穆哈大人,雖說是三起三落,卻是巡撫、總督都做過了,如今又做戶部尚書。”

祖澤深又道:“不急,阿山大人終究是要做到巡撫、總督的!”

阿山問道:“這又是如何說呢?”

祖澤深道:“煙不是越吸越紅嗎?您的前程自是越來越紅火!”

科爾昆來了興趣,也道:“既然兩位大人都拿這煙管看相,又準,我也拿煙管看看。”

祖澤深望望科爾昆,忙拱手道:“恭喜大人,您馬上要做個發財的官了。”

科爾昆問道:“真是奇了,阿山大人拿煙管算命是個清寒的官,我如何就要發財呢?”

祖澤深笑道:“這煙管原為老根做成,卻用白銀鑲合。根去木而添金,是個銀字,想必科爾昆大人是要去管錢法了。”

科爾昆望望明珠,又望望薩穆哈,驚得目瞪口呆。明珠早笑了起來,道:“神,真是神!薩穆哈大人保舉科爾昆去做寶泉局郎中監督,皇上已經準了!”

薩穆哈忙道:“都是明相國成全的!”

科爾昆朝兩位大人拱手不迭,道:“明相國跟薩穆哈大人,我都是萬分感激的!”

“既然如此的準,我也拿這煙管算算。”說話的是吏部侍郎富倫。

祖澤深還沒開言,明珠先笑了起來,道:“今日這煙管倒是食盡人間煙火,什麽人都做了。”

祖澤深望望富倫,道:“恭喜大人,您馬上得下去做巡撫。”

明珠先吃驚了,問道:“這如何說呢?”

祖澤深說:“富倫大人到哪裏去做巡撫我都算準了。您是去山東!”

富倫朝祖澤深長揖而拜,道:“我真是服您了。隻是這又如何說?”

祖澤深道:“煙管原是個孔管,山東是孔聖之鄉,您不是去山東又是去哪裏呢?”

這時,陳廷統悄悄兒拉了拉高士奇的袖子。高士奇明白他的意思,便說:“祖先生,您給廷統也看看?”

祖澤深打量一下陳廷統,說:“還是不看了吧。”

陳廷統說:“拜托祖先生看看,也讓廷統吃這碗飯心裏有個底!我也拿這杆煙管看看。”

祖澤深說:“既然硬是要看,祖某就鐵口直斷了。煙管是最勢利的東西,用得著時,渾身火熱,用不著時,頃刻冰冷。煙管如此,倒也不妨,反正是個煙管。人若如此,就要不得了!”

陳廷統頓時羞得無地自容,渾身冒汗。明珠忙打圓場,問:“祖先生,為何同是拿煙管看相,怎麽變出這麽多種說法?”

祖澤深詭秘而笑:“其中自有玄機,一兩句話說不清。明相國,給您說件有趣的事兒。索額圖還沒出事的時候,找我看相。看相原是有很多看法的,索額圖抽出腰間的刀來,說就拿這刀來看。我聽著就跪下了,怕得要命。”

明珠也嚇著似的,問:“為何了?”

祖澤深道:“我說不敢算,說出來索大人您肯定殺了我。索額圖說,你隻說無妨,我命該如何又怪不得你。我便說,你饒我不死我才敢說。索額圖道,老夫饒你不死。我這才說道,刀起索斷,大人您名字裏頭有個索字,您最近可有性命之憂啊!”

明珠聽著眼睛都直了,問道:“他如何說?”

祖澤深道:“索額圖當時臉都嚇白了,卻立即哈哈大笑,隻道自己身為領侍衛內大人,一等伯,皇恩浩**,豈會有性命之憂!我說老天能夠保佑大人,自是您的福氣。但依在下算來,您有些難,還是小心為好。索額圖隻是不信。結果怎樣?大家都看到了。”

原來索額圖同明珠爭鬥多年,終於敗下陣來,現已罷斥在家閑著。明珠歎道:“索額圖依罪本要論死的,我在皇上麵前保了他啊!”

大家都說明相國真是老話說的,宰相肚裏能撐船。明珠忽見陳廷統仍是尷尬的樣子,便向各位拱手道:“諸位不必在意,在我家裏,不比衙門裏麵,各位請隨意,說什麽都無妨。廷統呀,我同令兄在皇上麵前時常會爭幾句的,私下卻是好朋友。令兄學問淵博,為人忠直,我很是敬佩呀!”

陳廷統說:“明大人,家兄性子有些古板,您別往心裏去。”

高士奇拍拍陳廷統的手,說:“明相是個寬宏大量的人。”

科爾昆性子顢頇,他本想討好明珠,又奉承高士奇,可說出來的話就很是糊塗了:“大夥兒說了,明相真是宰相肚裏能撐船。就說這高大人,誰都知道他是索額圖門下出身,而天下人也都知道明大人同索額圖是水火不容。你看看,高大人不照樣是這明府的座上賓?”

滿座都忍住笑,望著高士奇。高士奇倒是談笑自如,道:“如此說,高某還真慚愧了!”

明珠搖搖手說:“哪裏的話。我明珠交友,海納百川。隻要各位看得起老夫,隨時可以進門。”

科爾昆問陳廷統道:“廷統,也不知令兄每日出了衙門,窩在家裏幹什麽,從不出來走走。”

明珠說:“人家陳大人是個做學問的人,皇上可是經常召他進講啊!”

科爾昆不以為然,說:“朝中又不是陳大人一個人要向皇上進講,就說在座的明相國、徐大人、高大人,都是要奉旨進講的。”

明珠擺擺手,道:“科爾昆,不許你再說陳大人了。我同廷敬可是二十多年的老朋友啊。”

高士奇很是感慨的樣子:“明相國宅心仁厚,有古大臣之風啊!”

科爾昆仍是揪著這個話題不放:“陳廷敬可是經常同明相國對著幹哪!”

明珠好像真生氣了:“科爾昆,你是我們滿人中的讀書人,明白事理,萬萬不可這麽說。我同廷敬在皇上麵前每次爭論,隻是遇事看法不同,心卻是相同的,都是忠於皇上。”

陳廷統如坐針氈,說:“明大人如此體諒,家兄心裏應是知道的。”

薩穆哈粗聲說道:“他知道個屁!”

陳廷統又落了個大紅臉。明珠趕緊圓場,讓誰都下得了台階。談笑著,明珠端起茶杯喝茶,陳廷統便拘謹地環顧各位,見大夥兒都在喝茶。

明珠是個眼睛極明了的人,忙說:“廷統,官場規矩是端茶送客,在我這兒你可別見著我喝茶了,就是催你走了。他們都是知道的,我要是身子乏了,也就不客氣,自然會叫你們走的。”

陳廷統點頭道謝,也端起茶杯,緩緩喝茶。又是談天說地,閑話多時。忽聽得自鳴鍾敲了起來,高士奇打拱道:“明相國,時候不早了,我等告辭,您歇著吧。”

眾人忙站了起來,拱手道別。明珠也站起來,拱手還禮。明珠特意拉著陳廷統的手,說:“廷統多來坐坐啊,替老夫問令兄好!”

陳廷統聽著心裏暖暖的,嘴裏喏喏不止。他拱手而退的時候,不經意間望見明珠頭頂掛著的禦匾,上書四個大字:節製謹度。這禦匾的來曆滿朝上下都知道,原是明珠同索額圖柄國多年,各植朋黨,爭權奪利,皇上便寫了這四個字送給他倆,意在警告。索額圖府上也掛著這麽一塊禦匾,一模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