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一架中國民航的直升氣機，在經濟特區新建的小型機場降落了。
海關專用的小型越野車從機場駛出，在瀝青公路上奔馳。車內，28歲的報社女記者陳水仙不安地對羅剛說著：“真不敢當！這麽忙，您還親自來接我……”
“我並不是衝著你。我是來接陳司令員的女兒呀！”
“這次，我想跟弟弟商量一下，從明年起，就不再到伶仃洋上來祭奠父親啦。”
越野車跑在一條樹蔭濃密、曲折蜿蜒的濱海公路上。這一帶風光綺麗，氣氛寧靜，反而給他倆的談話增添了一層悲愴的情意。
“司令員去世18年啦。隻有在打倒四人幫之後，作兒女的才敢到伶仃洋上來給他撒點花瓣兒……這是你們姐弟倆應有的權利呀！”
陳水仙抹去眼淚，強笑一下：“這次，我主要的任務是采訪報道你們海關的緝私船隊。”
“好哇，你弟弟已經鍛煉成海上的小老虎啦！就寫寫他們這些年輕人吧。”
“小老虎？阿威他敢跳船了嗎？”
“敢！七級大風浪他也敢往走私船上跳！阿威遇上了一位好師傅，就是黃船長，教會了他一身好武藝呀。要是陳司令員看見了，也會高興的……”
這一年當中，阿威在苦練基本功方麵取得的種種進步，他都要詳盡地寫信向媽媽和姐姐報告。現在又聽著羅關長親口描述，陳水仙的眼前好像出現了弟弟在大海洶湧的波濤裏練遊泳、練跳船、駕駛摩托快艇、駕駛汽車和練習射擊的一組畫麵。同時，她的耳邊似乎又響起了父親的老兵——黃川叔叔的話語：“34年前，陳師長指揮我們解放了伶仃洋上的大小島嶼，現在，我這個老兵，有責任把阿威鍛煉成伶仃洋上的小老虎！”
連續四年啦，陳水仙每年夏天都要到伶仃洋上來一次。1980年，也是第一次，她和弟弟租了一條小船，把父親的骨灰撒到了伶仃洋裏。以後三次都是來撒花瓣兒，同時看看弟弟。這次來，增添了新內容：報社領導責成她采訪海上緝私隊的先進人物；另一項任務，則是媽媽親自委托的，她還沒向羅剛叔叔言明……
阿威和王梅香小姐站在濱海的南洋賓館大門外，笑眯眯地迎接從越野車上下來的陳水仙和羅關長。阿威幾步就跑到了姐姐麵前。
“姐姐！你又按時來啦。告訴你個好消息，今年不用租船啦，黃船長批準我駕駛摩托艇出伶仃洋啦！”
陳水仙撫摸著弟弟的肩膀和頭發，笑著說：“好，好。羅叔叔誇了你一路……果然越來越像個男子漢啦！”
“當然是大男子漢囉，我都25啦！”
在他姐弟交談的時候，王梅香已經指使一名身穿紅夾克白長褲的漂亮的男服務員（簡直有點像歐洲皇室的儀仗隊員），彬彬有禮地把陳水仙的旅行箱提進賓館去了。而她自己卻若即若離地站在一旁，儀容典雅端莊，矜持地微露笑容，絕不幹擾人家姐弟會麵的談話。
陳水仙瞟著王梅香，用她當記者的眼光掃了兩下，首先得到了一個斯文知禮的好印象，故意說：“今年，媽媽還交給我一個特別任務！”
羅剛也幫腔：“快介紹一下吧！”
“好！”阿威笑了，回頭介紹，“姐，這位是王梅香小姐。她為你安排了一個很舒適的房間。”
王梅香走前兩步，並不過分親熱，向陳水仙鞠了個躬：“歡迎光臨！”
陳水仙主動與她握手，卻拉住不放，從頭到腳地打量了一番，親昵地說：“弟弟每次給媽媽寫信，都提到你！”
王梅香大大方方，不露聲色，也不正麵交談，隻是微笑著伸手示意：“請進！”
她輕盈地快步前導，走到自動啟閉的大玻璃門前停住，讓客人先入，然後又快步趕到前麵去，半側著身子引路……
這是一座豪華賓館。大堂門廳的玻璃珠穗吊燈就有一棵荔枝樹冠那般大；彩色的鏡麵大理石鋪地，可以照出人影兒來；女服務員身穿西服裙，綢襯衫，打著領帶，塗著口紅和黛青色眼圈兒，一個個在崗位上垂手侍立，向經過身邊的陳水仙一行微笑點頭。
王梅香領著他們穿過茶色玻璃裝成的迴廊，走向客房。在拐彎處，陳水仙衝著王梅香婀娜的背影兒努努嘴。阿威則回報姐姐一個鬼臉兒。
這些無言的“交談”，被羅剛看在眼裏，笑了起來。
走在前麵的王梅香，極聰明的人，明知道背後有人在戳脊梁，也憋不住地噗哧一笑。但她並不回頭，而是趕緊收斂這失態的笑容，恢複了自持力，禮貌地把客人讓進了客房。
“啊哈！小陳——大記者，你好！”
“您好！黃叔叔！”
原來黃川早已在客房裏等候了，他拍拍陳水仙的肩膀，又指著她的旅行箱說：“這裏邊一定有高級照相機、彩色膠卷，還有三腳架。好好給我們808照幾張相吧！”
陳水仙一驚：“您打開箱子檢查啦？”
黃川笑著：“不用翻箱倒櫃。我這個老查私員隻要用手一提，就知道裏麵是什麽！”
“黃船長雖然有點吹牛，不過，基木上判斷準確。”羅剛說。
“您怎麽知道黃叔叔判斷準確？”
“察言觀色——剛才你自己已經承認了嘛！”
陳水仙笑了起來：“跟你們海關的人打交道，可得小心點兒！”
聽著這段談笑，王梅香的表情有點異常。特別是當黃川說自己是“老查私員”的時候，她流露出複雜的表情，像驚訝，又像驚喜，走前兩步，嘴唇動動，卻沒說出話來，反而像走了神兒似的呆立在那裏了……陳威知道她在想什麽，用胳膊肘悄悄碰了她兩下。
王梅香驚醒過來。她趕緊雙手遞給陳水仙一張名片，例行公事般、口齒伶俐地說道：“我是大堂副理。您有什麽需要，請隨時吩咐。您的住房和用餐，都由中國海關安排好了。請休息吧，謝謝！”
說罷，她微笑著鞠個躬，退了出去。
陳水仙這才掃視了一下房間：空調、彩電、地毯、沙發，台燈、電話、冰箱、壁櫥、陽台、衛生間……各種設備講究而齊全。忙問：“這間客房，一天得多少錢？”
陳威說：“70，打六折，42塊錢。”
“快搬走！這可報銷不了。”
“放心，不會叫你為難。”羅剛說。
“這兒是你們海關的關係戶嗎？”陳水仙問。
“是我的關係戶。”陳威說，“一切開支，由王梅香負擔。”
黃川皺了眉頭：“阿威，我勸你趕快把這個關係斷了吧！”
“為什麽？”
“我有責任給你敲敲警鍾！香港小姐這門兒親事，我……不批準！”
羅剛想緩和一下，笑著說：“老黃，你這個當師傅的，是不是管得太寬了點兒呀？”
沒想到陳威卻動了氣，認真地告訴黃川：“根本不用你批準！別說您是師傅，就是我親爹活著，也管不著！”
陳水仙望著弟弟發笑：“好一個現代派！”
黃川也夠固執，對於香港，他有自己獨特的認識和感受。現在沒必要講更多的，隻是對於年輕無知的“小老虎”，非勸阻不可：“阿威！好好想想，王梅香能真心愛你嗎？”
陳威撇撇嘴，驕傲地拍拍胸脯，“美男子！她愛得發昏！”
黃川也生氣了：“不像話！我看她是愛上了咱們808這條查私船！”
陳威將食指豎在嘴唇前：“噓——！”然後又胡亂地朝頂棚角上和茶幾底下指一指：“小心！這兒有閉路電視！這兒，竊聽器！”
大家一怔，複又放聲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