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等趙老師走後,爺爺對我說,你的書還是要讀的,我隻是當麵殺殺趙長子的威風,不讓他有一點翻天的機會。
我說,爺爺,你不是說,趙老師是鎮上最沒用的男人嗎,他哪兒來的威風呢?
爺爺說,你不懂。你看金福兒如今騎著全鎮人拉屎拉尿,就是當年沒好好殺他的威風,若是像對待長子這樣就好了,金福兒就不至於有今日。
我說,爺爺,趙老師這個樣子,全怪你們太欺負他了。
爺爺說,怪我們,他就不怪自己?
爺爺又說,誰要是連趙長子都不敢欺負,那還有什麽用。
我記起自己剛上初一時,瞅著趙老師要進教室裏上課,便將門掩了大半,然後將一隻掃帚架在門頂上。趙老師推門朝裏走時,掃帚正好砸在他的頭頂上。趙老師撿起地上的掃帚,放到門邊,然後走到講台上,默默地站著。剛才還笑個不止的教室,一下子沉寂下來。
趙老師默默站了幾分鍾,而我卻覺得像是過了幾學期。
後來,大橋跳起來,說,你還上不上課呀,不上課,我們就出去打球。
趙老師沒理睬,他輕輕地看著教室裏的每個人。我剛學到心如止水這個詞,趙老師那樣子就好比心如止水。他越是波瀾不驚,我們心裏越是有種虛脫的感覺。又站了一會兒,他才開口讓我們打開課本,翻到第八頁。那是我們班上,朗讀課文最好的一次。
放學後,我將這事說給爺爺聽。
爺爺說,長子這個人太不簡單了,他心裏總像有個很硬的東西在撐著。
對於趙老師,爺爺的內心是極其矛盾的,他從來就十分小看趙老師,又從來不敢輕視趙老師,他說這鎮上真正的強人隻有趙長子。
爺爺站起來往外走,邊走邊說,趙長子這個人,比電影《紅岩》裏的瘋子華子良還厲害。
爺爺在七十九歲時做了八十歲生日。老人們都這樣,怕自己難過八十大關,就提前過了,讓陰司的人壽掌管不知如何是好,在犯糊塗時,八十歲便過去了。父親母親給爺爺做壽,本是給他求個平安吉利,誰知災禍卻降到他們自己頭上。前些時,爺爺真的滿八十歲時,他連一口葷菜也沒吃上。爺爺說,他現在是為了我才硬朗地活著,不肯去死。
爺爺在趙老師剛才絆了一下的地方絆了一下,他晃了一陣,順勢回頭說,我去打點主意。在西河鎮,說打主意就是想辦法借錢,並不是通常所說的策劃陰謀,背後搗鬼。
走幾步,爺爺歎口氣說,要是政府的學校也像當年長子的學校一樣,不收學費就好了。
爺爺一走,我就往河邊跑。但我去得太晚了,隻能遠遠地蹲在河邊的柳叢裏,看水中的習文。我不敢往前走,怕她發現了。
一隻月亮和習文一起泡在水裏,互相挨得很近。習文在水裏翻了一個身,月亮就不見了,我想她一定是將它摟在懷裏了。果然,過了一會兒,習文雙手托著月亮,一點一點地小心放入水中。我想,我若是那隻月亮就好了,那樣我就可以在習文懷裏盡情地翻滾,從她的左邊乳峰一下子躥上右邊乳峰,接著又從右邊乳峰溜回到左邊乳峰。玩累了,還可在那道不太深的乳溝裏作一番歇息。
習文洗完澡獨自款款離去。
我踩著沙灘跑到河裏,想抱一抱習文抱過的月亮,可月亮也走了。
是習文帶走的,我心說,習文你好狠啦!
我垂頭喪氣地回到家,剛坐下,爺爺也回來了。
爺爺說,還算順利,隻跑了七八家,就借到一半了。明天再跑幾家,就差不多了。
我說,你別借了,這書我不想讀。
爺爺說,你是不是在河裏中了邪?
我說,習文考上高中了都不讀,我讀這初中幹什麽!
爺爺從口袋裏掏出一大遝票子,大大小小的幾元幾角的都有,往桌子上一扔,屋裏發出一聲沉悶的震響。
爺爺說,不讀也行,你用它買一瓶農藥回來,我們老少爺們一起喝了它。死了也不怕別人上門來討債。
這時,一陣風從門口吹進來,桌子上的錢票紛紛飄落到地上,懸在梁上的電燈泡也晃**起來,照得桌椅板凳等物什的影子像電視錄像中那些到處飄**的鬼魂。
我有些膽怯,叫了聲爺爺,我讀書,你別生氣。
其實我並非不想讀書,我隻是因為不能和習文待在一起而難受。
爺爺不做聲,推開椅子蹲下去撿錢,我也蹲下去。
這時,電燈熄了一下,亮了後,又熄了一下,這是夜裏停電前的信號。
我們趕緊找錢票,五分鍾後,西河鎮將是一片漆黑。趕在停電前,我們將錢票都找回了。一數,竟多出一元錢來。再數一遍,仍是多一元錢。
我想再數,電燈熄了。
爺爺說,多比少好,說不定是哪家給錯了,多給了一元錢,讓我們占個便宜。
我閂上門,鑽進蚊帳準備睡覺,忽聽見外麵有人敲門。
開門後,見是五駝子的女兒翠水。
翠水說,我不找你,我找你爺爺。
我說,我爺爺老了。
翠水咯咯地笑起來。
爺爺在屋裏說,花大姐兒,我真的老了,享受不了你了。
翠水說,不要臉,我是來要錢的。我父剛才多給你一元錢。
我說,你別混賬。
爺爺說,是多給了,我正猜是誰多給的呢,學文,退她一元錢。
翠水走後,爺爺說,學文,你要記住,你要成為一個有用的人,別學西河鎮人,寧肯窮,別去賴。
我說,像趙老師那樣?趙老師從不賴。
爺爺不耐煩了,說,睡覺睡覺。
上床後,躺了一會兒,爺爺在牆那邊對我說,趙長子就像金福兒家電視裏的矮賊和皮鴨人。
我沒聽懂,問,爺爺你說什麽?
爺爺說,我看見電視裏的外國黑人就像趙長子。
我不再說話。我知道爺爺說的矮賊和皮鴨人,是指埃塞俄比亞餓殍。
趙老師以往老在講課時暈倒,開始,大家都以為他有某種病,直到有一天暈倒後,將他抬到鎮衛生院,才從醫生嘴裏知道,趙老師是沒吃飽的病,餓病。
迷糊中,爺爺又將我喊醒,說,不對,那一元錢不是多的,不是五駝子的,下午我買煙後,荷包裏剛好還剩下一元錢。
我說,退都退給人家了,有什麽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