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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代初的土改,對於西河鎮人是個常說常新的話題。
夏天時,土改工作隊進鎮子了。他們沒有料到西河鎮人的覺悟那麽高,原以為開完動員大會以後,至少還得逐家逐戶地做一段時間的細致工作,那時候秋收秋播搞完了,剛好可以分田地分浮財。
誰知剛做完動員報告,台下就有人喊出打倒惡霸地主趙老師的口號,跟著許多人就響應起來,說趙老師讓他們給趙家祖宗磕頭,把大家的威風都殺盡了,工作組的人馬上告訴大家,說這叫精神壓迫、精神剝削。
後來就有人往會場外邊跑,邊跑邊喊,我們的威風被他殺夠了,再也不能等了,現在就去分他的浮財。
隻要有人帶頭,大家就發了瘋一樣往學校裏衝。
那晚,趙老師的妻子正單獨給父親上音樂課,她一邊彈著古箏一邊教父親唱一支很憂傷的古曲。父親唱不好也學不了,她就幹脆自己唱起來,邊唱邊落淚。趙老師在一張椅子上仰麵坐著,緊閉雙眼,臉色白得像張紙。
父親死的那一年春天,有天晚上他正在和母親說笑,說到後來春心**漾的母親就起身往房裏走,父親跟到房門口時,忽然站住。母親在房裏嬌媚地叫喚,父親也不理,靜靜地聽著鎮上的廣播喇叭播一支曲子,嘴裏不停地說,是它,就是它,那天晚上趙老師的妻子唱的就是這支歌。第二天,父親還到廣播站查了那支歌,果然是支古曲,歌詞是: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這是一首唐詩。
那天晚上,鎮上所有的人都擁到學校裏,到處尋找金銀財寶,那些人顯然是上次搜尋老七他叔家金銀財寶的受益者,個個顯得很有經驗,用不著工作組的人教。而那些在那次行動中吃了虧的人,隻是有勇無謀地到處亂竄。找了半夜,仍一無所獲。大家就湧到趙老師那間臥室門外。
父親擋在門口不讓他們進去。父親手拿一把裁紙刀,威脅說,誰敢進來他就殺死誰。
在短暫的相持之際,趙老師走到門口說,你們要什麽,請進來找吧!
小屋一下子就湧進了二十幾個男人。
趙老師的妻子旁若無人地在繼續彈她的古箏,唱她的古曲,流她的眼淚。
離古箏幾尺遠的地方都空著,屋外的人還在往裏擠,裏麵的人卻說,擠什麽,沒地方站人了。
趙老師又問,你們要找什麽?
有人說,我們找你那十幾擔大洋!
趙老師說,大洋就在你們眼前,滿學校的磚瓦裏全是的。
有人又問,別的財寶藏在哪兒?
趙老師指指自己的頭說,藏在這兒。
不知怎的,大家一下子泄了氣,紛紛說,走吧,走吧,到別家去吧!
西河鎮的人走後,趙老師的妻子忽然一下子弄斷琴弦,跪在趙老師麵前,求他和她一起走,說過了明天恐怕再也走不了了。
趙老師咬緊牙關不說話。
雞鳴之後,趙老師的妻子決定獨自離開西河鎮。
爺爺自始至終一直混雜在人群中,後來他又獨自留下來。他在門外聽清了屋裏的每一句話。所以他可以恰到好處地舉手敲門。
爺爺敲門進屋,說是找父親。
趙老師要爺爺代他送一送妻子,爺爺滿懷喜悅地應允下來。這一年父親整十歲,他從爺爺身後鑽出來,說他不放心爺爺送趙老師的妻子,他也要一起去。爺爺沒同意,但趙老師的妻子牽著父親的手先出門了。
為此,爺爺整整一個月時間老是尋茬,動不動就揍父親一頓,並不讓他吃飽。父親不怕爺爺,常常遠遠地說一句,你想做壞事,我就是不讓你做。
這件事我是聽父親說的。爺爺從未和我提起過,趙老師的妻子是如何逃離西河鎮的。父親說,當時爺爺心中肯定有邪念,有壞心思,爺爺在女人問題上,向來不講天理良心道德。父親又說,當時那種情況,假如不是爺爺色膽包天,誰又敢送趙老師的妻子呢!
我後來想,假如爺爺完成了他的企圖,那現在我該怎麽對付他呢?
父親一路上感到趙老師的妻子的手冰涼冰涼。他們走到西河鎮外的山口時,趙老師的妻子突然回頭,大聲叫道,西河鎮,你於趙家到底有什麽恩啦!
趙老師的妻子之走,工作組和西河鎮的人都有些意外。意外之後工作組便開始惱火,而西河鎮人則有幾許高興,他們不再怕自己在那美麗的光彩裏不知所措了。
第二天夜裏,鎮上就開了鬥爭會。幾個人擁上台去,扒光趙老師的衣服,將一桶大糞淋在他的身上。
爺爺在給我描述當時的情況後說,人真是一個怪物,就譬如說趙長子,頭一天還是全鎮最美的美男子,可將他的浮財一分,成分一劃,再鬥爭一回,人便立即變了模樣,走到哪裏臭到哪裏,連狗也專門追著他咬,眼看著腰一寸一寸地彎了下去,見人一點一哈的。
趙老師被劃成惡霸地主,在我看來實在有點活該,誰叫他不隨妻子一道逃走呢。甚至我都相信這樣一種說法,趙家是看上了西河鎮的風水,然後用一種來報恩的假象,掩蓋企圖獨霸西河鎮的詭計。爺爺救了五駝子,救了金福兒,這恩情說有多重就有多重,說有多大就有多大,可他們連一點學費也不肯借給爺爺。趙老師要報的即算是救命之恩,那也隻是自己父親的,犯不上那樣執迷不悟,窮了自己、苦了自己不說,連帶著女兒也受苦受罪。
這一年,西河鎮最威風的兩個人都垮了。
先是趙老師。
趙老師威風殺盡之後,便輪到爺爺。
爺爺的威風是自己殺下去的。
爺爺救了老七和大毛家的兩條命根,他們一直養在大佛寺裏。直到土改劃成分時,人們才發覺爺爺犯了一個讓人終生笑話的錯誤。作為雙方交換人質肉票時的中人,爺爺的確公道無比。可這種公道的結果是,在他倆的親人死後,無人能夠分辨出誰個是金家的,誰個是伍家的。
土改時,金家被劃為地主,伍家被劃為貧農。
陀子和佛兒倆誰是地主成分,誰是貧農成分,讓西河鎮人犯了愁。這一紅一黑兩頂帽子不知戴到誰頭上合適。
這事最後是由工作組組長拍板敲定的,他將陀子和佛兒並排放在院子裏曬太陽。曬了一陣,佛兒渾身大汗淋漓,陀子卻像無事一樣。其實,工作組組長一見到他倆心裏就有譜了,陀子長得虎頭虎腦,他認為這是革命者的威風。同樣理由,他覺得佛兒賊眉鼠眼不是正人君子坯,天生是個漢奸特務模樣。這道理真是簡單明了。佛兒一出汗,工作組組長就更有把握了,他說,隻有剝削階級的子弟才會這麽嬌生慣養。
於是佛兒就姓金,家庭成分為地主。陀子就姓伍,家庭成分為貧農。工作組組長還不讓他們叫封建迷信的名字,就依那音,將他們改名為伍駝子和金福兒。
往後,伍駝子紅運當頭,先是被鎮長認做了親兄弟,十幾歲時,就被安排到供銷社當殺豬佬。而金福兒無依無靠,隻能靠在街上撿破爛為生。伍駝子的紅運讓鎮上人好難過,卻又拿他沒辦法,認為他是沾了姓伍的光,便不把他叫伍駝子,而叫五駝子。
爺爺在這件事上大丟麵子,他總說自己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放臭屁砸了後腳跟。鎮上的人老拿這件事來笑話他,老說,你可要當心,別搞得自己不認識自己,不曉得自己姓什麽喲!說得爺爺灰溜溜的,抬不起眼皮看人。
如果不是土改,趙老師和爺爺吐泡痰都可以淹掉西河鎮,這是西河鎮人很愛說的一句話。他們說,什麽叫翻身,人變成狗,狗變成人,趙老師變成趙長子,這就叫翻身。
爺爺說,這事想穿了也沒什麽,不就是別人有事不找我,非得出麵時少說兩句話罷了,在西河鎮哪個人都別想威風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