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剛睡著,又被夢驚醒。我夢見父親和母親雙雙跪在北京的一條繁華街道上,麵前鋪著一塊黃布,上麵陳述著他們死去的冤情。不斷地有人過來吆喝,說這裏不是你們申冤的地方。

屋子裏黑洞洞的。

我感到尿急,伸手摸電燈開關的拉線。摸了一陣,手上有了感覺,便開始拉,卻是空飄飄的,一點用不上力。這一定又是老鼠將開關拉線咬斷了。

我叫一聲,爺爺!

隔壁屋裏沒有反應,爺爺去金福兒家借錢還沒回來。

我摸黑起了床,腳下正在找鞋,外麵的大門被敲響了。

大橋也醒了,說一定是找我的。

我說,哪個?

敲門的人說:老趙,趙長子。

我說,門沒閂,你推吧。

大橋小聲說,別說我在這裏。

門響了一陣,趙老師踏踏地進屋來了。

父親死後,爺爺交不起電費,就在牆上挖了一個洞,一間堂屋和兩間房,共用一盞電燈,燈泡就安在三間屋交界的那隻牆洞裏。

屙完尿,回轉來我對趙老師說,線斷了,電燈開不亮。

趙老師說,不要緊,我屋裏黑慣了。

我說,你找我還是找我爺爺?

趙老師說,找你。

說著,他嗓子裏悶悶地響了幾下。我很熟悉這種聲音,爺爺每次想將一陣劇烈咳嗽憋回去時,嗓子裏就這麽響幾下。

趙老師終於沒有憋住,很響亮地咳嗽起來。

我站起來,摸到一隻茶杯,又摸到開水瓶,小心地倒了一杯水。

遞給趙老師時,我反複說在這兒,在這兒。結果趙老師還是沒接穩,開水潑了一些在他身上,黑暗中,他哎喲了一聲。

喝過水,趙老師說,學文,你白天不該那麽衝動,要學會萬事忍為先。我們知識分子以知識作為矛,以忍讓作為盾,知識不會傷人,忍讓可以護身。

我說,這麽一味忍,會將人憋死。

趙老師說,忍讓是最好的進攻,目的是讓他們自己打敗自己。他們在找不到對手時,最大的對手就變成自己了。

趙老師死後,我和爺爺說起這事,爺爺隻是反複嘀咕著,趙長子這個人啦,趙長子這個人啦。

趙老師說,你曉得人的骨頭有幾種?

我說,一種。

趙老師說,不,有兩種,一種是鋼鐵做成的,一種是水做成的。鋼鐵做成的很硬,但很容易斷。水做成的就不一樣,看起來很軟,吹口氣也能凹下去幾個坑,可你無論用刀剁還是斧砍,卻砍不斷它,一鬆勁它就恢複了原狀。你可以要它怎麽樣就怎麽樣,可以將它變成空氣,變成冰塊,但隻要一有機會,它就依然成為水。

我說,我還是不想用水做骨頭。

趙老師歎口氣說,誰又想呢。

大橋忽然在裏屋說,賈寶玉說,隻有女人才是水做的呢!

趙老師在黑暗中愣住了,好半天才說,大橋,我不曉得你也在這兒,這些隨口說的話,你可不要告訴你媽。

大橋說,放心,我和她一刀兩斷了。

我說,斷不了三天。

大橋說,趙老師,你回去吧,這麽晚,習文一個人待在屋裏不安全。

趙老師嗯了一聲,起身離去。

我掩上門後,一屁股坐在床沿上。

大橋叫道,你坐痛了我的手。

我一體會,果然屁股下有條梗。

我說,你怎麽曉得習文在屋裏不安全?

大橋說,她那小屋孤單單地建在山邊,要是有壞人瞅機會進去強奸她,誰也發現不了。

我說,你怎麽有這種念頭,是不是自己就想這麽做?告訴你,你若真對習文有歹心,我就將你活著煮熟吃了,還要喝你的人肉湯。

我將牙齒咬得嘣響。

大橋恐懼地說,你這話嚇死我了。我說習文是為了你。但我以後再找到一個女人時,你別再和我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