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西河鎮有句俗話,四隻眼睛的人善,八個指頭的人惡。
四隻眼睛是指趙老師。
八個指頭是指五駝子。
不過,這句話裏的善,是那種“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的善。
前年夏季的那種悶熱潮濕天氣,雖然和以往的同樣節氣沒有兩樣,可我卻覺得它特別地讓人無奈。父親母親的突然去世,無疑也是對我的一次雷擊。
黃昏過後,爺爺拿著一隻手電筒送我到西河裏洗澡,破敗的街景和一些半**的乘涼人,讓人看了難受。幾個住在孤單小院的女人,一點不在乎圍牆的矮小與殘缺,**上身坐在竹**。手電筒一晃,晃進圍牆的缺口,照見女人那對幹癟的黑乎乎的像兩隻沒長大便枯死了的葫蘆瓜一樣的**,大蒲扇扇一下,它要擺兩下。女人罵了一句,隨手用蒲扇遮在胸前,身子並沒動彈,那樣子真有幾分淒涼。
爺爺嘟噥一句,殘花敗柳。
路過一家酒館時,見鎮文化站站長老高,正陪著一個瘦老頭在那裏喝酒。
爺爺咽了一口痰,說,這麽熱的天喝“雙溝”,不怕燒死。
酒館裏的人沒聽見,兩個人又舉杯碰了一下,然後一飲而盡。
爺爺說,學文,你一個人先去洗,我說說話就來。
我知道爺爺酒癮犯了,想湊上去喝幾口。
我說,我要是淹死了,看你怎麽辦。
爺爺沒辦法,隻好仍舊陪我去河裏。
洗澡時,爺爺直催我快點。
返回時,酒館已經關門了。
離開酒館,又走了兩百多米,迎麵碰上老高和那瘦老頭。
老高衝著我們說,你們去哪兒了,我們在你家門口等了半天。
爺爺說,有事就找我,喝酒時怎麽就想不起我?
老高說,這次不找你,找你孫子學文。
老高指著那瘦老頭,說他是省裏的作協會員,地區的作協理事,縣文化館搞創作的董先生。
董先生專程來找我,是為了一條諺語的事。
放暑假之前,我到鎮文化站看電視錄像。前一陣是請翠水幫忙看門,翠水不要我買票就放進去看。老高有意見,總說要辭退她。這天我去時,老高真的將她辭了,換上他的媳婦。我不願買票,在門外轉悠時,見到牆上貼著一張廣告,說是縣文化館征集民間諺語,入選後稿費從優。
我當時就找老高要了一張紙,將“四隻眼睛的人善,八個指頭的人惡”這句話寫了交給老高。這是我一時心血**,還沒等到雷擊事件發生,我就將它忘了個一幹二淨。
老高也聽說過這話,但他不知道這話的來曆。隻有我知道,這話最初是由爺爺說出來的。
董先生找我就是為了尋根刨底,弄清這句諺語的來由。搞清了,就可以上縣裏的《民間諺語集成》;搞得好,還有可能上省裏和國家的《民間諺語集成》。就可以流傳百世。
爺爺一驚,說,真想不到臭狗屎一樣的趙長子,能寫到書裏,一代一代往下傳。
董先生說,你也要寫進書裏,這條諺語底下肯定有注解,說是你創作的,學文收集的,名字也掉不了。
爺爺說,趙長子在正文裏,我在注解裏,我成了他的陪襯。
董先生說,注解很重要。
爺爺說,我曉得,毛主席著作裏的注解,總在說,誰是叛徒漢奸,誰被抓了俘虜,誰被鎮壓槍斃。
董先生說,新出版的毛主席著作,將很多注解作了糾正。
爺爺說,我不想將來讓人去糾正。
這時,老高插進來說,選不選得上還說不定呢,你就開始爭多嫌少。我認為不管怎樣先要力爭能入選,這事你不懂,我懂。它可以算學文的作品,入選就等於發表,將來學文參加中考或高考,說不定就能夠加分呢!
爺爺想了想,便說,要搞你們搞,反正這事不與我相幹。
爺爺把我甩給他們,走時很有些憤憤不平。
我們正在當街上商量去哪個地方談談,爺爺又轉回來,將老高喚到一邊。
爺爺說,這個姓董的以前是不是右派?
老高說,你怎麽曉得的?
爺爺說,看看他那模樣和立場就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我們三個人後來還是去了文化站,待我從文化站往家裏走時,沿街乘涼的人都在議論,說狗日的趙長子這回要上書裏了。
找我的事一個晚上足夠用,實際上大部分時間裏董先生都在和我閑扯,問趙老師在學校裏的情況。
董先生原說第二天早上回縣裏。
第二天中午放學時,我看見他從路邊的一座廁所裏鑽出來,站在路邊係褲帶。我上去問他怎麽沒有走,他告訴我,他正在對趙老師進行一次深入的采訪。
我從沒見過采訪,隻聽說采訪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就想去看個究竟。回家匆匆盛了兩碗粥,為了趕時間,我大塊大塊地嚼著暗紅色的辣椒。辣椒很辣,逼得自己顧不上粥燙,拚命地一口接一口往下喝。吃完第一碗後,爺爺還未上桌,我便將爺爺的一碗倒過來,再去鍋裏給他盛上。第二碗粥因為涼了一會,我吃得更快。
爺爺在我進門時,剛開始用一隻鐵絲做成的小勺子掏耳屎,一副非常愜意的樣子,極舒服時,嘴角很誇張地歪到了一邊。眼睛時睜時閉,睜開的時候也不大看我。
我以為他不會注意到,擱下碗筷便往外走,跨過他伸出老長的兩條瘦腿,我忍不住吹了一聲口哨。
爺爺忽然在背後說,就是趕殺場,也還沒到午時三刻呀!
我沒有理他。一直走到趙老師家門口,卻不敢貿然進去。
習文手拿一隻水瓢從屋裏走出來,說,是你呀,怎麽不進屋,當心頭上曬起包來了。
我說,董先生在嗎?
習文說,在,正在采訪呢!
我躡手躡腳走進屋,見董先生和趙老師正麵對麵坐著說話。
董先生說,我女兒和你女兒一般大,長得也很像,高矮也差不多。她也穿三十六碼的鞋吧。
趙老師說,去年還穿三十五碼,今年又長了一碼!
董先生說,有機會讓她倆見個麵,認個幹姐妹行嗎?
說著,兩人都笑起來,並且笑個不止,後來眼睛都是濕潤潤的。
我在一邊看呆了。生在西河鎮這麽久了,我還是第一次看到趙老師這麽舒心地笑,也是第一次見到趙老師的笑也有不難看的時候。
趙老師和董先生邊說話邊用麥稈編著辮兒,兩人都很熟練,腳旁黃燦燦的草辮已盤成很高一堆。
趙老師地裏的麥長得瘦,麥稈兒長得又細又白。到了初夏,他就將它們割下來,先一根根摘下穗兒,再去掉底下的老稈,隻留頂上的那一長節,紮成把,碼成堆,有空就拿出來編成辮兒,然後由習文縫成草帽,拿到鎮上去賣。早些年,鎮上大多數人家都編草帽。女人出門無論陰晴,總要背一頂白草帽,上麵畫一顆紅五星,加上毛主席萬歲或共產黨萬歲或為人民服務等文字,也有寫興無滅資和鬥私批修的,男人也戴草帽,但都是舊的和破的。那時,供銷社收購草帽,麥收之後的整個夏季,每隔幾天就有一卡車草帽被運到外地去。每逢開會時,女人們就像現在手拿毛線團一樣,拿著麥草稈編草辮兒。這些都已過去了。現在,西河鎮隻有趙老師還在用麥草稈編草辮兒縫草帽。鎮上人都不買他的草帽,怕惹晦氣,隻有過路的外地人圖個便宜,臨時買一隻用用,用完就扔。漸漸地,趙老師編的草帽還沒賣出去,就變舊了。
董先生說他在勞改農場,編了二十多年的草帽。
董先生問趙老師坐過牢沒有。
趙老師說,沒有。
習文說,你坐了幾天牢,怎麽說沒有。
趙老師說,那是五駝子胡鬧,才關了我幾天。
董先生說,這可以不叫坐牢,這種情況對於我們是家常便飯。
說著,董先生又要去上廁所,他出了門,便往街邊的廁所裏跑。不一會兒,又轉來了。
我問,你是屙尿還是屙屎?
董先生說,屙尿。
我說,屙尿跑那遠幹什麽,又不是女人非要上廁所。找個無人的地方,不就行了。
趙老師插進來說,人嫌不嫌別人髒,或者髒不髒了別人,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自己嫌不嫌自己髒和髒不髒了自己。
我想了想這話,覺得難以明白。
董先生摸著我的頭說,你書讀少了,多讀書就會明白的。
再坐下後,他們說的話我依然沒興趣。我一點也沒料到采訪會是這個樣子。
這時,習文將粥煮好了。她預備碗筷時,問我吃沒吃,加不加點。我告訴她肚子裏一點縫也沒有。
董先生吃粥的速度比我還快,並且不用辣椒開胃,嘴張得很大,都快吞下了半隻碗,上唇插進粥裏,隻一吸,半碗粥就咕噥一聲進了肚子。再一口,碗裏已是幹幹淨淨,隻有胡須茬上還掛著些粥粒。
習文幫他添粥時,他說,我的吃相很難看是不是?這都是勞改時養成的習慣,不吃快點,別人就會搶光的。
習文隻吃了半碗,董先生就說他吃飽了,隨手放下碗筷。
我耐心地等習文吃完,然後和她一起上學去。在路上,習文告訴我,說董先生準備將趙老師的經曆寫成一部長篇紀實小說,讓天下人看看,到底西河鎮裏誰強誰弱。
我那時認為寫小說的作家都是一些天才,一點也不相信眼前這個模樣連爺爺都不如的老頭,會有那種了不起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