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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晚上沒有月亮,隻有雲縫裏隱現著兩顆卑微的星星。
這時候,習文自然已洗過澡回家了。
山穀就像趙老師家那隻從沒見過油的鍋,釅黑釅黑沒有一點反光。我知道,在這樣的黑夜裏,西河鎮裏有不少人正在幹著壞事,但我渾然不覺身邊已有凶險在即。
盡管習文早已洗完澡,流完淚,回家去了,我卻想今夜不回去,趴在大石頭上過一宿。西河鎮隻有這河邊的大石頭是幹淨的。我怕看見鎮內許許多多的穢物。
西河鎮南北長,東西窄,被兩邊的山一擠,又瘦又長,像趙老師躺在那兒。白天裏,這兒的山梁輕輕起伏,青青蜿蜒,山腰上要黃黃得燦亮,要紅紅得富貴,要白白得潔淨,要不黃不紅不白的顏色也有。有時,隻要一眨眼,半山就纏上薄薄的白霧,如同習文和衣在西河裏洗澡,渾身似透明不透明,撩人得很。
天亮後,西河也會流得十分遙遠,小水微瀾,不需負荷,隻把幾片落葉、幾瓣野花浪漫地摟著,彎一彎,扭一扭,從看不見的地方流來,流向看不見的地方。
鎮子四周,零零落落地挺立著一些到老也不肯結果的梨樹和蘋果樹,它們的花,卻依然開得斑斕奪目,光彩照人。白漠漠的沙灘旁,有一帶綠油油的稻田,白沙綠田之間作為阻隔的是我夜夜踱過的河堤。露水潤在上麵,滑溜溜的,時常讓我不忍動步,以為踩著了趙老師手臂上暴露的青筋。
西河鎮的白天還是有很多美景的,連瘦羊老牛也會唱幾聲悠長的曲調。
眼下是黑夜,西河鎮像一隻沒封蓋的棺材。風順著河床陰森呼號著,忽高忽低,忽輕忽重,忽飄忽滯,偶爾風聲打了一結,便有淒厲的尖嘯橫在河中央,作為一道堤壩,想阻攔又無力阻攔。隨著風結的消失,河床就會滾動著石頭一樣沉重的呻吟。如果在嚴冬,這呻吟會密密地穿透一個人的靈魂,讓他終日難以安寧,唯恐自己在哪一刻裏變成了任誰都可食可餐的冰棍。
眼下正值九月,盛夏剛開始消退,水稻的釅香,不時彌漫到河裏,被風無情地吞沒。
西河鎮內,燈盞在一隻隻消失,燈光在一點點暗淡,如同行將死去的老人,在一絲絲地合上昏黃的眼睛。
一隻狗忽然吠叫起來。
一隻煙囪忽然冒出一串火星。
一隻手電筒的光柱忽然刺向天空。
一個幹部忽然大聲教訓著誰。
一支笛子響了半句忽然又無聲無息。
日後,我記起這個恐怖之夜,我想象趙老師死後那副慘狀,不由得不琢磨爺爺的話。
爺爺說,你不該將西河鎮想成棺材和死人,所以,這是凶兆。
此刻,爺爺開始很凶地喊我了。
爺爺喊道,你那個野種,死到哪裏去了喲!
“喲”字拖得很長很亮。爺爺喚我的聲音是鎮裏一絕。這是他在兒子、兒媳婦暴死之後,含辛茹苦練就的。其實,他喊的那些話離遠了根本聽不清,我是從“喲”字反推回去的。他喚我時總是這樣開頭。
喊過幾遍,爺爺開始累了,不那麽凶,換了溫和的調子。
爺爺喊道,學文,回家睡覺了喲!
每到這裏,無論我在忙什麽都會答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