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在校期間,我和連隊基本上每周通一次信,有武曉慶的,有我的繼任者劉燕斌的,還有新兵白皙皙、秦莞術。偶爾指導員王曉華也寫信來問問情況,要我們匯報思想,交代我們要為特務連爭光長臉等等。

當然,我通信最多的還是陳驍。

我和陳驍通信的內容非常廣泛,我向他匯報學習情況,心得體會,他向我介紹部隊情況,介紹經驗。每次我都要他代向蘇曉杭問好,但是他絕口不提。他跟我說的最多是他的帶兵理念和對中國陸軍未來前途命運的思考。

這個人就是這樣,總是愛操一些沒有名堂的心,好像他不是特務連的連長,至少也是個軍長。所以蘇曉杭說他是“準將”,從理論上講,他是有點像“準將”——拉開架式,隨時準備當將軍。

陳驍在信上說,縱觀世界軍事格局和近年幾場局部戰爭所呈現的形勢,我們可以看出,常規戰爭已經麵臨嚴重的挑戰,攻城掠地開疆拓土的已不再是戰爭的目的,政治目的和經濟目的將發起更多的戰爭,這意味著什麽呢?意味著戰爭的持續時間將越來越短,戰爭的幅員將越來越小。他在信裏要我談談,我從這個現實裏得到那些啟發。

我當然知道陳驍是在考我。

我給陳驍回信說,我從這個現實看到了我們特務連的希望,在那種立體的、無後方的、閃電似的戰爭模式裏,陸軍中的多數兵種都很難得到施展的機會,而我們的特務連則可以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無孔不入。凡是有戰爭的地方,就有特務連。

我的這封信很讓陳驍滿意,為此他不惜用了半個小時的時間,給我掛軍用長途,很快活地、猛烈地表揚了我一陣,說我有很大的長進,不僅技術層次提高了,戰術層次提高了,而且有了戰略眼光。

我說那是啊,你教導我們說,我們特務連是幹什麽的,天上海裏的戰鬥明白一半,地下的戰鬥全明白,人所不能我能,我們是無孔不入啊。

他說,什麽叫四兩撥千斤,隻有我們特務連可以四兩撥千斤。不過不光是我們特務連,我認為陸軍要走小型化,精銳化,特種化的道路,這是未來戰爭對我們的要求。你現在雖然是陸軍指揮學校的學員,但是不要忘記特務連,要有超前意識,前瞻意識。那些用處不大的,過時的,與未來戰爭實踐脫節的,大而無當的學問,掌握一點,差不多就行了,不要死記硬背,不要生搬硬套,考試的時候可以發揮我們特務連的特長。

我說哪有你這樣當連長的,教唆手下作弊。

他說我要你養精蓄銳,把好鋼用在刀刃上,要多看外軍方麵的資料,尤其要關注局部戰爭中地麵部隊運用原則,了解對手,知己知彼。兩相對比,找找我們的不足。我希望你的論文是談問題的而不是拍馬屁的。

我問他,你現在和蘇曉杭怎麽樣?

他說不怎麽樣,我忙我的,她忙她的。

我問,你什麽時候升官啊?

他說,我再等等,等你畢業了,可以接班了,我才鬆手,防止特務連落到庸才的手裏。

後來我才知道,陳驍的愛情遇上了一點麻煩。

我考入陸軍指揮學院的第二年,蘇曉杭費了很大的周折,考入一家師範大學的美術係。此時陳驍仍在我們二十七師一團特務連當連長。

從某種程度上講,陳驍其實是一個單純的人,盡管他在戰場上深思熟慮,但是在個人問題上,他卻浪漫得像普希金。他做夢也沒有想到,就在分別的那一年裏,他和蘇曉杭之間已經逐步拉開了距離。那一年,他兩次請假到省城看望蘇曉杭,但蘇曉杭很忙,跟他在一起的時間非常有限。

屈指算來,陳驍那一茬人,轉眼都是二十六七歲的人了,男婚女嫁已經擺到了議事日程了。

有一次陳驍到了省城,居然在省軍區招待所住了兩個晚上才見到蘇曉杭。那幾天他很鬱悶,常常獨自一人逛公園,晚上一個人在小餐館裏喝悶酒,公園逛得無精打采,小酒喝得心灰意冷,差點兒就打道回府了。後來蘇曉杭來了,兩個人在招待所吃了一頓飯,啃著魚頭他說,我感覺要出問題了。

蘇曉杭一副不諳世事的模樣,笑著問他,你覺得會出什麽問題?

他說,不知道,直感不好。

蘇曉杭咯咯地笑說,不就是讓你等了兩天嗎?直感就不好啦?看過《生死戀》沒有,那才叫地老天荒呢。

那次他本來很衝動,他本來想捷足先登,把蘇曉杭變成他的事實上的妻子。我們可以想象得出來,在省軍區招待所裏,陳驍一個人住一個房間,條件非常有利。以他和蘇曉杭的感情,怎麽做都不過分。他們再也用不著像當年在103醫院307病房那樣鬼鬼祟祟了。但是我們後來知道的事實是,真正見到了蘇曉杭,他反而拘謹起來,用他自己的話說,下不了手。其實我們知道,他要真的下手,蘇曉杭是不會拒絕的,甚至可能還是她期待的。

就衝著這一點,陳驍失去蘇曉杭就是活該。這話不是我說的,這是以後闞盡染說的。闞盡染說,陳驍這個傻逼,也許有他的可敬之處,但是並不可愛,他媽的假浪漫真古板。

我後來曾經很無恥地問過陳驍,你為什麽不把她解決了呢,你解決了沒有?

陳驍說,我拒絕回答。

我還是不厭其煩地叨叨,我說戀愛談了幾年,你不搞那不是傻逼嗎?也許就是因為你老是不搞她,她才離開你的。哪個女人會喜歡木頭呢。你執行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執行得太僵化了。

陳驍說,戀愛的時候可以纏綿,但是進入談婚論嫁的階段,就應該互相尊重了,最後的底線不能突破。這不是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問題,也不是倫理道德的力量,因為我希望我們永遠相敬如賓,永遠是一對互相尊重的夫妻。我不能把事情弄得俗氣,弄得不好收場。

蘇曉杭後來遇到了一個所謂的大師,一個風流倜儻而且在美術界很有名氣的年輕教授,叫章直達。蘇曉杭第一學期還沒有結束,就由她的老師章直達推薦,到北京一家軍隊文藝團體當了舞美創作員,人在就讀,關係已經轉到北京了。

對於蘇曉杭到北京工作,陳驍的心情有點兒複雜,平心而論,他希望她回到平原市,雖說設在平原市的海軍滑校留守處已經撤銷,但是她可以調到二十七師,或者是軍部。但蘇曉杭一句話就把他問住了,我到你們師裏軍裏能幹什麽?

陳驍無言以對。是啊,蘇曉杭現在已經是一個頗有成就的畫家了,第一個學期就辦了個人畫展,在省城就有美女畫家之譽,而且就是因為美女畫家這個頭銜,使她的畫作更有身價了。他的部隊是野戰軍,女同誌隻能搞通信醫療衛生什麽的,雖說軍部有個業餘文工隊,但以蘇曉杭現在的層次,那不是她呆的地方。

陳驍對美女畫家這個稱謂很不以為然,他在電話裏跟蘇曉杭說了,說以後跟媒體打交道,要盡量糾正這個稱謂。但蘇曉杭對他的不以為然也不以為然。

蘇曉杭說,又吃醋了吧?美女畫家有什麽不好,難道你希望他們叫我醜女畫家?

陳驍的嘴巴張了幾張,竟然沒有反駁。

蘇曉杭說,放心吧,美女也好,畫家也好,都是你的。

話雖說得好聽,但陳驍還是不踏實,總有一種危機感,這種危機感隨著蘇曉杭在報紙和電視上出現的次數越來越多而與日俱增。而且,蘇曉杭畢業前夕,他要求蘇曉杭回平原市北兵營來,蘇曉杭說要到北京為自己的單位當幾天美工,未能成行。

陳驍在我住校的第三年的年底,升任團裏的作訓股股長,有了一套兩室一廳的營職宿舍,他讓人把它粉刷了一下,想把在103醫院住院的時候蘇曉杭為他畫的那張漫畫找出來掛上,最終還是放棄了,因為那張畫畫著他把腳尖和胳膊拉得出奇的長,向著團座的交椅攀登,掛出去狼子野心就暴露了。他的意思是等蘇曉杭來指導,畫家嘛,布置個房子還不是輕車熟路?

作訓股長本來應該是團機關最重要的一個職務,但陳驍不喜歡。部隊訓練還是那一套,訓練大綱幾年不變,變了也是隔靴搔癢,幾個訓練考核方案一拿,往後就有範例了。陳驍就感歎,現在的訓練也太低層次了,一年拉練一次,一年一次實彈射擊,如此而已。陳驍有個同年兵叫姚盛德,是個手榴彈專家,當了連長,還是把摔手榴彈當作傳家寶。而陳驍懷疑,再打仗,靠摔手榴彈行嗎?

蘇曉杭遲遲沒有來。

有天晚上陳驍同蘇曉杭通了一次電話,匯報了他為他們準備的新居,並說等她來了,一定會把它布置成一個溫馨的小窩,有了她,他就沒有任何後顧之憂了,隻要不打仗,他會把主要的精力放在她的身上,她畫畫,他給她做飯洗衣買畫布。

蘇曉杭在電話那頭清脆地笑說,天啦,那用不了多長時間,你還得洗尿布呢。

他哈哈大笑說,隻要能夠擴大戰果,我還怕打掃戰場嗎?

蘇曉杭說,那還了得啊,讓我們的準將當保姆,那是對祖國人民的犯罪,拿中華民族的前途命運開玩笑!

蘇曉杭仍然說她暫時來不了,單位的事情完成了,她還得回學校,這個時候不好請假。

放下電話,陳驍心想,情況還是不對啊,難道敵人打進了內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