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很難用文字向你敘述那天在黑三角清除毒匪火力點的戰鬥情景。那當真是一次傳奇似的戰鬥。若幹年後我到茅盾先生的家鄉烏鎮領獎,在那裏看見了一個節目,當地的老百姓就是用一根長長的毛竹,最長的可能有十四五米長,一人如猴,攀援其上,竹稍彎彎,時起時落,有驚無險,煞是好看。但是這東西用於戰鬥,是個什麽效果,誰也說不好。
我不知道祝生瑉是否有過參觀烏鎮竹戲的經曆,但我知道祝生瑉是個半瓶子醋發明家。他的那個創意,為我們二十七師順利拿下黑三角環形高地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那個主動請纓第一個出場的是耿尚勤。
不難想象,正在我們的諸葛亮會陷入困境的時候,耿尚勤在山洞外麵低沉而又有力地喊出一聲“我”的時候,山洞裏麵是個什麽情景。
安靜極了。在座的都是班長以上的幹部骨幹,誰都知道耿尚勤是個什麽樣的人物,誰都拿不準這哥們到底要做什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在場的懷疑耿尚勤此舉有破壞嫌疑的,恐怕不是沒有人。隻有陳驍第一個站出來響應。陳驍似乎有些激動,揮舞著手說,我看可行。老耿素質過硬,應變能力強,有實戰經驗。
陳驍這麽一說,王曉華也跟上來說,耿尚勤同誌戰術技術全麵,是完成這一任務的最佳人選。
祝生瑉說,我也同意耿尚勤去完成這個任務,耿尚勤是神槍手,是爆破手,是……他跑得快!
耿尚勤說,我還有個有利條件,我是山區人,跟這裏的毒匪比腿力,我不比他們差。
我此時心裏很矛盾。一方麵我覺得耿尚勤在這時候挺身而出,是對他自己的一個證明。此一舉如果成功,那麽他將在特務連徹底刷新過去的汙點。這次執行緝毒剿匪任務,相當於參加戰爭,勢必要提拔一些幹部,耿尚勤將功抵過,功大於過,改變自己命運的可能性很大。另一方麵我也知道,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一旦爬上毛竹,基本上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那時候我看著耿尚勤,差不多已經不是在看一個活人了,差不多就是在看幾十分鍾之後的屍體了。所以我就不說話,我既不想流芳千古,也不想遺臭萬年。
陳驍說,如果是耿尚勤同誌執行這個任務,我還有一個建議,馬上把配屬我們的工兵叫過來,把火焰噴射器交給耿尚勤使用。萬一集約炸彈被毒匪推出來了,或者在火力點山洞掉進某處,殺傷力就會大大削弱,而改用火焰噴射器,萬無一失。
黃嘉平問,耿尚勤你會使用火焰噴射器嗎?
耿尚勤說,這又是我的一個有利條件。全連隻有我一個人會用,我在師教導隊學過,這一點一排長知道。
連長李開傑終於下了決心說,好啊老耿,談談你的想法吧。
耿尚勤說,我可以坐下嗎?
李開傑臉色一木說,你當然可以坐下。
耿尚勤選了一塊石頭,離我比較近。耿尚勤低著腦袋,誰也不看。耿尚勤說,不用談想法了,你們看我的做法就行了。我想好了。
黃嘉平說,老耿,你還有什麽話要留給組織?
耿尚勤說,沒有,該說的都說過了。
這一切來的很突然,然而容不得多想多議,事情似乎在頃刻間就定了下來。
散會之後,我走在最前麵,因為我要做準備。就在我鑽進我們一班所在的那個土坎後麵的時候,我發現耿尚勤和陳驍不見了。我多了個心眼兒,四下張望,後來我發現了,他們在一棵大樹後麵,耿尚勤和陳驍對麵相視,似乎在傳遞著千言萬語。陳驍還拍了拍耿尚勤的肩膀。二人分手的時候,好像耿尚勤還遞了一個東西給陳驍。
我明白了,這時候我才知道什麽叫患難弟兄。我的眼睛此刻有些濕潤,我有點慚愧,耿尚勤幫了我那麽多,我卻什麽也不能為他做,我不能像陳驍那樣,在耿尚勤麵臨複員的時候挺身而出,竭盡全力地保護他,不能在耿尚勤需要精神支持的時候站出來說上一句話。唉,說到底人微言輕啊。
我暗自發誓,一定要保護耿尚勤,一定要把耿尚勤安全地送到待機地,安全地送到半山腰,並且保證他安全撤離。如果這次全勝而歸,那麽以後我會為他大聲疾呼,為他奔走呼號,我要像陳驍那樣,當他的另一隻手臂。
在我們緊鑼密鼓地進行準備的時候,陳驍來到我的身邊,檢查我們的準備情況,交代說,要有兩手準備,一次不行,不能亂了陣腳,馬上組織第二次。
我說我明白。
陳驍說,人太少了,有沒有人拍攝啊?
我說都什麽時候了,還拍攝?又不是遊山玩水!
陳驍說,你那個機子,長鏡頭帶來了沒有?
我說在副班長的背囊裏,輕裝的時候放到後麵了。
陳驍說,糊塗!照相機也是裝備,你怎麽沒有把槍輕裝掉?說著他取出一個小巧的照相機,掂了掂說,你帶上,到時候放在待機地,這玩意兒效果差點,好歹還能留個影子。誰有功夫誰搶拍點資料。
下麵就該我登場了。
我們一班共十二個人,全副武裝,匕首手槍衝鋒槍便攜式報話機一應俱全,共分四輛摩托,先是隱蔽推到黑三角環形高地北側約五百米的一段坑坑窪窪的路麵上,將對麵的路線進行了實地勘測,突然點火,突然加油,突然衝出。
刷刷刷,刷刷,我率領的摩托車隊像是從地底下冒出來的,忽而向左,忽而向右,七轉八拐,遊龍一般飛了出去。
在實施過程中,我們的計劃出現了一個小小的挫折,我們低估了毒匪的火力反應能力。就在我們快要進入毒匪射擊死角的時候,毒匪萬炮齊轟——其實就是幾管火箭筒,可是在那會工夫,給我的感覺是全世界的炮火都轟過來了。一塊彈片擊中了我的大腿,摩托車頭一歪,差點兒就滾到山下了。坐在側鬥的耿尚勤呼啦一下站了起來,伸手抓住了舵把,把摩托車和我本人從死亡的邊緣拉回來了。
我說我完了,我開不了摩托車了,老耿你來吧。
耿尚勤說,你混蛋!你根本沒有完蛋,給我看好了,你毫毛無損,好好地開你的車,加油!
我緊緊攥住車把,腳上想加油,可就是使不上勁,感覺到我的腿已經不聽我的指揮了。我帶著哭腔說,我負傷了,我的血快要流完了。
耿尚勤說,你還是混蛋,你根本沒有負傷,下麵一滴血沒有。
聽他這麽一說,我的心裏稍微平靜下來了,用腳一踩,果然還有力氣,果然還能加油。有了這個經曆,我鎮定了許多,發一聲喊,衝啊!然後一鼓作氣地衝過了毒匪火力封鎖的將近一公裏的路段,進入到祝生瑉說的那片竹林,那裏也是毒匪的射擊死角。
這時候我才發現,其實我還是負傷了,隻不過彈片沒有割破動脈,而是削了雞蛋大的一塊肉。耿尚勤扯開急救包,三下五除二就把我的傷口包住了。
剩下的事情都是耿尚勤指揮做的。他代理我的職務,指揮一班就地取材,砍了十幾根毛竹,用竹皮進行捆綁,製作後來被我們稱為毛竹升降機的土器材。那邊曳光彈一打,這裏毛竹就舉了起來,耿尚勤的兩隻腳和一隻手攀著毛竹,另一隻手扒著山壁,輕舒猿臂,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接近了毒匪的火力點。
我那時候正躺在竹林裏麵苟延殘喘,突然聽見上空槍聲大作,爬出竹林一看,有五六條火龍撲向耿尚勤。耿尚勤是打不死的,耿尚勤即便在攀登的過程中,也顯示出優異的單兵素質,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直到離毒匪山洞火力點不到兩米遠的地方,才一連向洞內扔了五顆集約手雷。這種手雷是專用的,一顆相當於十顆手榴彈的威力,五顆集約手雷爆響之後,山洞火力點頓時就啞了。但是耿尚勤還不放心,大約是擔心毒匪玩花招,他手中的火焰噴射器又噴出一道火龍,霎時,毒匪的山洞火力點變成一片焦土。
我們把路南的火力點消滅以後,步兵兩個連隊嘩地一下就往前湧,因為這時候毒匪有了射擊死角。路北的山洞火力點拚命地阻擊,基本上無暇顧及其他,這時候我們的毛竹升降機又開始行動了。陳驍和我們一班的副班長何區別本來都是要上的,但耿尚勤堅決不讓,耿尚勤說他有經驗了,第一次都沒有把他幹掉,第二次就更不容易了。
我因為負傷了,沒法活動,當時正在一塊石頭後麵探頭探腦地想找個目標做點事。不知道為什麽,那一陣子我老是想朝誰開兩槍,我的衝鋒槍裏壓了三十發子彈,一梭子摳出去肯定很過癮。
陳驍指揮何區別帶著我的兵支撐毛竹,同時向我吼道,牟卜你別亂開槍,看準右邊冒煙的地方,一會我讓你打你再打。
我說我明白!
陳驍說,你們幾個傷員都聽著,你們盡量打準,打不準也不要緊,關鍵是打響之後,不能停止。把所有彈匣都壓滿。我說我知道了,我有五個彈匣,一百五十發子彈,打點射夠打十分鍾以上。
陳驍說,那好,要注意變換位置。
還是耿尚勤上。但是這一次情況有了變化,路北毒匪的山洞火力點倒是幹掉了,耿尚勤的集約手雷連續轟炸,山洞被撕開了很大的口子,裏麵的屍體和糧食麻袋都飛了出來。這次我們沒有看見火焰噴射器發射,而毛竹升降機落下來之後,耿尚勤也不見了。
多年以後我回憶當時的細節,確實有很多疑問,因為戰鬥剛剛打響的時候,毒匪的火力突如其來地向我們的待發地段猛烈掃射,何區別帶著幾個兵支撐毛竹往山腰上送,忽然一排子彈射過來,我聽見何區別喊了一聲,老耿當心!然後就倒下了。
那麽那時候耿尚勤在哪裏呢?
耿尚勤在毛竹梢上,正在接近毒匪的火力點。如果是何區別倒下在先,耿尚勤就很有可能被摔出去了,而耿尚勤如果被摔出去了,毒匪的火力點被摧毀又是怎麽回事呢?沒法解釋,隻能說明耿尚勤還是接近了火力點,並且成功地摧毀了毒匪的火力點,事實也正是這樣。
我的疑問在於,耿尚勤是何時脫離毛竹升降機的,是在何區別倒下之前還是倒下之後,弄清這個問題至關重要,在以後的歲月裏,我將為此不懈地努力。
黑三角戰鬥結束後,連長命令我們打掃戰場,我們共找到三具烈士的遺體,這三個人都是有名有姓的,其中有我們班的副班長何區別,二班的王要津,三班的傅廣征。另外就是副連長祝生瑉,他是在第二次掩護耿尚勤的時候,帶領一個戰鬥小組故意暴露目標,吸引毒匪的火力,戰鬥中祝生瑉負了重傷,身上十一處中彈。我們找到他的時候,他全身血肉模糊,基本上不呼吸了,但是隨隊醫生魏強輝堅持說還有一點救,當即打了強心針,用擔架送到戰地救護所去了。
沒有找到耿尚勤。
我們希望找到他的衣服碎片,找到他的隨身物品,希望找到哪怕是一塊血肉,一縷頭發,但是沒有。
這次攻打黑三角環形高地戰鬥,我們二十七師一團取得了重大勝利,其他諸如邊防團、武警支隊、公安分隊也都不同程度地起到了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