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那次秘密會議的第四天,我們就在闞大門的率領下出發了。除了本團,還有一個加農炮連,一個工兵排,一個防化排。據說這多出來的不到兩個連的兵力還是闞大門費了吃奶的勁爭取過來的。我們的闞總指揮對上級說,我好歹是個副軍級官員,將軍啊,隻讓我帶一個團,那成何體統啊,難道你們想讓我當光杆司令?

陳驍說,其實緝毒剿匪根本用不了這麽多兵力。我要是軍長師長,派出一個特務連就夠了,最多一個營。

我吃了一驚說,你開什麽玩笑!聽說毒匪有兩個團呢。

陳驍笑笑說,什麽兩個團?保安團!《沙家浜》裏的胡傳魁還號稱司令呢,你以為他管著一個大軍區啊?毒匪不是正規軍,好打得很,一打就跑。

我說,你說得不對,真的像你說的那樣簡單,那國際緝毒組織為什麽還要請求支援,武警部隊和公安部隊不就解決了嗎?

陳驍說,當然可以解決了,這不是我們敬愛的闞大門同誌死乞白賴求來的任務嗎?不過我分析老人家真正的想法並不是收拾這些毒匪,他為什麽要聲嘶力竭地要求多帶兵力?沒準老爺子端著碗裏,看著鍋裏。

我當時不明白陳驍的話是什麽意思。不久以後緝毒剿匪結束,我們再也無所作為了,闞總指揮做總結報告說,這個鳥仗,一頓酒二成醉,吊了胃口,不鹹不淡,不如不打——我這才明白了一點。

那段時間,我的心裏五花八門。我沒想到參軍不久就遇上了緝毒剿匪戰鬥。前幾年全國人民都要學習解放軍,當個解放軍光榮得要死,找對象都比別人容易,要是當上軍官,那就更是了不得,娶個縣委書記的閨女都是可能的。我想有我這種想法的絕不是我一個人,武曉慶如此,張海濤也是如此,就連我們的班長排長連長也未必不是如此。可是這次參加剿匪行動,會是個什麽結局呢,不得而知。說到底,剿匪也是戰爭,盡管規模不大,但畢竟真槍實彈,我不能說一點恐懼都沒有。

在向雲南楚洪地區開進的那幾天,除了對生死的茫然,還有一點讓我頭疼,那就是耿尚勤。我真不知道在緝毒剿匪行動中會發生什麽。說實在話,現在我也有點擔心耿尚勤在實戰中的表現了。

我知道在耿尚勤事件上,有幾個人是有責任的,譬如王曉華,要不是他自己明哲保身,出餿主意讓耿尚勤代替他去赴約,耿尚勤不遇上段紅瑛,就不會有這樣的下場。而後來王曉華裝得跟沒事似的,耿尚勤受處分,他連屁也沒有放一個,耿尚勤會不會對他有看法,甚至會不會恨他?還有連長李開傑,李開傑曾經是最器重耿尚勤的,可是就是這麽點小事,搞了個女人,而且是願打願挨兩相情願,應該說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這時候如果連隊出麵保護,據理力爭,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耿尚勤也不會落得這個下場。再有,耿尚勤出事之後,有人給團政治處寫信要求處理上從重從嚴,要維護軍民團結,要維護特務連的神聖形象,這個人是誰呢?也許是耿尚勤的競爭對手,耿尚勤心裏恐怕有一本明賬。那麽,在複雜的環境裏,如果耿尚勤一時鬼迷心竅,會不會做出極端的事情來?

思路到了這一層,我驚出了一身冷汗。

抽個空子,我對陳驍說,不知道是哪個家夥出的餿主意,為什麽要把耿尚勤放在我們一班?

陳驍說,怎麽,你不想要?

我說不是我想要不想要的問題,他是老班長,又是我的師傅,我不好帶。

陳驍說,這個餿主意是我出的。

我說我就知道是你。別人即使出了餿主意,也沒法兌現。

陳驍說,在你眼裏,我就是一個固執己見的人?

我說,那倒不是。你這個人執著。

陳驍說,是的,我是想給耿尚勤一個機會。

我說,排長你說,耿尚勤那麽好的的一個人,連隊為什麽要把他列入重點人?

陳驍說,這次執行的任務不是一般的任務,其實就是戰爭。戰爭是殘酷的,沒有經過戰爭檢驗,我們每個人都不能表白自己是勇敢的,是無私的,是高尚的。再說,我們也沒有說誰誰誰一定貪生怕死,一定會出問題,這樣做是有備無患。

我說,連隊說耿尚勤有嚴重的思想問題,但我不認為耿尚勤有什麽嚴重的思想問題,他最多有些思想包袱。

陳驍異樣地看了我一眼說,對,你把握得很對。但是你要明白,這次出征,對他來說未必是壞事。如果表現得好,也許會有轉機。要知道,他是全師有名的訓練標兵哦。

我說怎麽表現?英勇殺敵?浴血奮戰?所謂好的表現,往往要以獻血和生命作為代價。

陳驍說,是的,不僅他是這樣,我們都是如此。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真金不怕火煉,這回我們大家都要暴露了,暴露自己的靈魂,在行動中看看他是美好的還是醜陋的。

我不能不承認,陳驍的話總是那樣有煽動性。也就是從那天開始,隻要有機會,我就會觀察耿尚勤,別人打牌他不打,別人傳看未婚妻的照片他無動於衷,別人寫血書他麻木不仁。就連到兵站吃飯,他也是不緊不慢,吃不吃無所謂的樣子。

從外在行為上看,耿尚勤的確有些反常。他越是沒有動作,我就越是擔心他的動作。

列車走得很慢,我們常常在白天睡覺。有一次我睡著了,夢見戰鬥打響了,好像我們都成了八路軍,在跟日本鬼子打仗。我揮舞駁殼槍指揮隊伍向前衝鋒,正在鏖戰中,突然發現我們的指導員黃嘉平倒下了,我上去抱住黃嘉平,黃嘉平滿身是血,用微弱的、最後的力氣給我留下遺囑說,牟卜同誌,戰爭是殘酷的,鬥爭是激烈的,堡壘最容易從內部攻破,要防止身後的冷槍。耿尚勤在哪裏,一定要清算……說完,黃嘉平就閉上了眼睛……

我大叫著,指導員,指導員,你醒醒啊,你醒醒……你告訴我是誰打了黑槍,是不是耿尚勤……

指導員沒有醒過來,我醒了。

我睜開眼睛,看見耿尚勤正用探詢的眼神看著我。我突然打了一個冷戰,我擔心我在夢裏說了什麽。